「諸位都是杏林聖手,我家老爺一身都託付給各位了。」
一個大夫越眾而出:「沈老爺這病不好治,恐怕得另闢蹊徑。」
我自然是十分地通情達理。
「請諸位盡情施為,我絕無二話,即使治不好也絕不為難,另有辛苦費送上。」
大夫們大概是頭一回遇到這麼開明的家屬,放心之餘便盡情地各展所長。
於是,沈儒莊便輪番領受了針灸之痛、灌藥之苦、火炙之灼……
甚至有苗派醫家,將各種知名的蛇蠍、不知名的蟲豸用以治療,每每將沈儒莊嚇得口吐芬芳。
又有遠道而來的蒙古大夫,在沈儒莊身上劃開好幾處,又是放血又是燻蒸,沈儒莊被折騰得鬼哭狼嚎。
大夫們當然是真心想救治沈儒莊的,然而斷根復生前所未有。而我許諾的百萬謝金實在太過誘人,大夫們不肯輕言放棄,隻好苦了沈儒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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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夫們爭奇鬥豔地救治了一個月之後,沈儒莊愈發地奄奄一息了。
我估摸著再折騰就沒氣了,於是奉上辛苦費送走了意猶未盡的大夫們。
這麼折騰了一個月,沈儒莊去勢已成定局,再無希望。
對他這樣極好臉面的人來說,去勢跟去世也沒什麼分別。
於是,沈儒莊便不肯再踏出家門一步,成日酗酒,還打罵妾侍。
我看那些妾侍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便一一陪了嫁妝命媒人尋合適人家都送嫁了。
如今滿青州誰不誇我憐弱憫下?
且外人都以為是後院妾侍辣手摧花,那些貪花好色的老爺少爺們齊齊悚然,從此收斂,青州風氣為之一清。
犧牲他一個,造福千萬家。
我真是功德無量。
7
在沈儒莊受苦受難的這些日子裡,沈清桐為了我收回產業的事也鬧了幾回。
或撒嬌,或哭鬧。
見毫無效果,便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茶飯不思。
我隻覺得可笑,這些都已經不管用了。
從前我有多愛她,如今就有多恨她!
沈清桐絕食了幾日,見我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心疼地去哄她,便自己來請安了。
「母親,下個月便是襄平侯夫人的壽辰,不知家中準備了什麼壽禮?」
「你覺得該送什麼呢?」我淡淡地看著她。
沈清桐羨慕侯府的門楣,一心想嫁入侯府,這是我前世早就知道並強烈反對的。
襄平侯不得聖眷,長年領著闲職。侯府面上光鮮,卻早已入不敷出了。
襄平侯夫人籠絡沈清桐,無非是打她嫁妝的主意。
可沈清桐不信,她堅信襄平侯夫人是看中她的品貌與才情。
前世我費盡口舌百般解釋,她仍舊置若罔聞。
我到底還是心疼她,花費數萬金尋了尊前朝的佛像給她做壽禮,她猶嫌不夠清雅。
如今我自然是懶得費心費力了。
「侯夫人身份尊貴,尋常物件怕是入不了她的眼……」沈清桐扭捏著身子,欲言又止。
我悠悠地喝了口茶:「有道理,與其送那些尋常的金玉俗物,不如你親自畫一幅畫,再題一首詩,這樣再清雅不過了。」
沈清桐面色微變,眉頭輕蹙:「是不是太簡薄了些?」
「怎麼會呢?你總說襄平侯夫人欣賞你的才情,既然如此,她又怎會計較壽禮貴重與否?」
沈清桐的臉上閃過一抹尷尬,旋即又換上了楚楚可憐的表情。
「母親言之有理,隻是那一日全青州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在,女兒怕丟了沈家的臉。」
呵,從前她總勸我別太要強,如今倒拿這點來拿捏我。
「清桐,你需明白,真正的禮物不在於價值多少,而在於心意如何。
「若是真心相待,哪怕隻是一朵小花、一片樹葉,也能打動人心。
「否則縱使金山銀山,也隻是敷衍了事罷了。」
這些都是沈清桐經常掛在嘴上的話。
我平時送她金玉珠翠,她不以為意;而她父親寫一首詩給她,她倒奉若珍寶。
我若嗤之以鼻,她便一疊聲地維護她父親。
可如今我把這些話送回給她,她反倒有些難以承受的樣子。
沈清桐低頭扭著手帕,啞口無言,再抬頭已是眼眶泛紅,泫然欲泣。
「母親,侯夫人平素待女兒極好,女兒隻是想盡一份心意……」
「盡心意?你父親病了這許久,怎不見你盡盡心意去給他侍疾?」
遣散妾侍後,沈儒莊仍然脾氣暴躁,因此沒有僕婢願意近身侍候。
如今沈清桐送上門來,正好物盡其用。
8
沈清桐雖然不會照顧人,但會氣人。
去侍疾的第一日便送了她父親幾首詩,都是她這些日子為了鼓勵她父親重新振作而悉心寫下的。
豈料沈儒莊讀了詩後竟暴跳如雷,劈手便打了她一巴掌。
我聞訊急忙趕去看熱鬧,略看了看散落在地的詩頁,便了然了。
沈清桐所寫的「浴火重生」等語大概叫沈儒莊想起了治療之苦,而「重整旗鼓」等詞更是明晃晃地刺痛了他的心。
沈儒莊咒罵不休,又打了沈清桐好幾巴掌。
沈清桐踉跄幾步,差點撞到我。
我趕緊退到門外,將演武臺留給這對父女。
看了好一場熱鬧,我心滿意足地走了。
從前沈清桐總覺得沈儒莊可憐,那是因為沒經歷過他的可惡。
今日第一次直面其猙獰面目,也不知父女情分能剩下幾分。
晚間,沈清桐哭哭啼啼地來找我,表示不想再侍疾了。
她臉頰紅腫,額角帶著幾絲血痕。提起父親不再是尊敬又同情,而是多了幾分怨懟。
看來是沒少吃苦。
「你父親遭此橫禍,雖然是咎由自取,但他終究是你的父親。
「為人子女,孝道是頂頂要緊的。
「他如今雖然性情暴烈,但我相信以你的蕙質蘭心,一定能感化他的。」
從前沈儒莊屢試不第,每回名落孫山後必然酗酒。
反正他不敢鬧到我跟前來,我也懶得過問。
而沈清桐卻總是苦口婆心地勸我要盡妻子的本分,對丈夫表示關心。
如今我勸她盡女兒的本分,她卻連連搖頭。
「難道你往日的孝順都是假的,傳出去叫襄平侯夫人怎麼看你呢?」
沈清桐哭聲一頓,見無法說服我,隻好又哭哭啼啼地去侍疾,可顯見的,對她父親已經不那麼真心了。
沈儒莊是男人,力氣大些,但這些日子畢竟掏空了身體。
沈清桐雖是閨中弱質,可勝在年輕靈活。
父女倆日日鬥法,日日有熱鬧,我看了幾回後便有些意興闌珊。
誰能想到這對拳腳相向的父女前世竟狼狽為奸,合謀給我下藥呢?
沈儒莊是為了兒子,而沈清桐是為了她的婚事。
我一直不同意她嫁入侯府,幾次回絕媒人。
沈清桐急得無法可想,便求助父親。
沈儒莊對我早就深惡痛絕,有了兒子後更想除掉我。
見女兒對我多有怨懟之語,便誘使她在我日日飲用的補品中下藥。
那時我剛發現錢莊賬簿有異,忙得焦頭爛額,身體不適也隻以為是勞累之故。
後來漸漸昏沉,甚至不能理事,隻好臥床休養。
沈儒莊便趁機侵吞我名下的產業,而沈清桐則歡歡喜喜地跟媒人約定了婚事。
當時我已經病得很重了,昏迷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沈清桐怕我S了害她守孝無法按時出嫁,不肯再給我下藥。
而沈儒莊恨不得我早點S掉,好接手沈家的一切。
兩人意見不合,在我床邊爭執不休。
彼時我剛剛從昏迷中清醒,便聽到了這聳人聽聞的一切。
我緊閉雙眼,不敢叫他們發現我已醒來。
我想自救卻病得起不了身,親近得用之人也早已被遠遠地發賣了。
真真是求告無門。
再後來,錢莊事發,他們倉皇不知如何是好。
襄平侯府派人暗示他們將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於是在我人事不省時,便被強行按了手印認下所有罪名,最後不甘地S在牢獄裡。
重生後的無數個夜裡,我都噩夢纏身,總是在悸恐與憤怒中驚醒。
快了,就快要結束了。
沈儒莊、沈清桐、襄平侯府,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9
襄平侯夫人壽宴那日,我稱病未去,隻讓沈清桐代表沈家前往。
沈清桐到底還是用自己的積蓄購置了一尊玉觀音作壽禮,可見她平日總嫌金玉之物俗氣,不過是故作清高罷了。
我聽聞壽宴辦得相當簡樸。
侯夫人表示北疆戰事將起,因此不便鋪張,一切從簡。
我一聽便明白這隻是侯府為了遮掩拮據保住顏面而找的借口,看來侯府沒了錢莊這條路子,連起碼的體面也維持不住了。
然而沈清桐卻信以為真,回家後直誇侯夫人深明大義。
我沒有揭穿侯府的挽尊之辭,何必呢?
前世我極力反對她嫁進侯府,她視我如仇敵。
這輩子我是不打算再苦口婆心了,我倒要看她嫁進侯府後能過上什麼樣的好日子。
壽宴後沒多久,侯府便派媒人來沈家提親,求娶沈清桐。
「侯夫人很是喜歡沈姑娘,說沈姑娘孝順懂事、才貌雙全,想將沈姑娘聘給世子爺做世子夫人呢。」
媒人笑容滿面,對著我一番恭維後,便有意無意地提起了嫁妝之事。
「素聞沈夫人持家有方,又對沈小姐愛若掌珠,整個青州大概要數沈小姐的嫁妝最厚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那倒未必。」
旁邊站立的沈清桐臉色微變,緊張地握住衣角。
我瞥了沈清桐一眼,笑了笑。
「我原打算把整個沈家都給清桐作嫁妝,然而沈家如今有了兒子,自是不一樣了。」
我故意加重了「兒子」二字,觀察著沈清桐的表情。
沈清桐的臉色果然一變,她緊抿著唇,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我心中暗笑。
「我家老爺如今不中用了,幸虧清桐有遠見,沈家才不至於斷子絕孫呢。」
媒人臉上的笑僵了僵:「沈姑娘自然是極好的,沈夫人也不能薄待了她呀……」
我微微一笑,打斷了她的話:「清桐雖是我的心頭肉,但沈家基業也不能不顧。」
「這可難辦了。」媒人故作為難。
「襄平侯府乃是名門望族,沈家門第到底不能與之相比。沈小姐若沒有豐厚的嫁妝,恐怕難以嫁進侯府啊。」
「呵!」我輕哼一聲。
「侯夫人既看中了清桐,想必是不會在乎那些俗物的。若真因此看輕清桐,那不嫁也罷。」
「母親!」
沈清桐已經無法維持人淡如菊的假面了,那張清秀的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與悔意。
看,針扎不到自己身上,就永遠不知道有多痛。
大概直到此刻,當她的利益真真切切地因為這個孩子而受到損害時,她才算真正意識到,沈家有了兒子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
而對面的媒人則是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我竟如此決絕。
「夫人誤會了,侯府並無輕視沈小姐之意。隻是多些嫁妝傍身,沈小姐日後也能過得舒坦自在些不是?」
沈清桐咬了咬唇,終於忍不住開口:「母親,我是您唯一的親生女兒,您不會虧待我的,對嗎?」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一派慈愛:「那是自然,雖然不能把整個沈家給你,但嫁妝豐厚些還是應當的。」
媒人聞言這才松了口氣,與我商議了一些細節之後便回侯府復命了。
婚事順利定下,看著沈清桐離去時雀躍的背影,我輕輕勾唇。
我準備了一份大禮要在婚宴上送給她呢,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10
我懶得費心去操持沈清桐的婚事,便讓她自己張羅。
她大概也怕我從中作梗,雖有不滿,倒也事無巨細一一打點起來。
過了些日子,管家拿著沈清桐自己擬的嫁妝單子來問我的意思。
我打開一看,嚯,從商鋪到田產,從金銀珠寶到古董字畫,無一不精,無一不貴。
沈家大半家財產業,都被她列進去了。
我輕輕摩挲著單子,隻覺得可笑。
沈清桐的清雅脫俗似乎隨著我的放手一並消失了,清單上的每一項都是對世俗財富的渴望。
我將嫁妝單子遞給管家:「拿去給老爺看看吧。」
沈儒莊看到這份嫁妝單子,氣得臉色鐵青。
「逆女!你這是要掏空沈家嗎?!」
沈清桐也不甘示弱:「父親,我嫁的是侯府,嫁妝少了,豈不是讓人看輕沈家?」
「沈家財產豈容你一人揮霍?」沈儒莊怒不可遏地拍打著桌子。
「你弟弟還小,你怎麼能這麼自私?」
「我自私?您難道忘了是誰替您納妾生子的嗎?」沈清桐的聲音中滿是怨氣和不甘。
父女二人唇槍舌劍。
在利益跟前,往日的溫情脈脈早已蕩然無存。
我冷眼旁觀著這場好戲,直至他們吵累了,才悠悠開口:
「好了,就按這份單子置辦嫁妝吧。」
沈儒莊和沈清桐都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輕易地答應。
我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好戲,才剛剛開始。
嫁妝單子送到侯府後,侯府越發顯得熱切。
三書六禮辦得飛快,可送來的聘禮卻隻有一柄玉如意。
媒人滿臉堆笑,解釋道:
「北疆戰事吃緊,朝廷籌備軍餉艱難,侯府體恤國事,所以才低調行事。況且這柄玉如意乃太皇太後所賜,意義非同一般啊。」
我心中冷笑,這襄平侯府倒是會找借口。
而沈清桐竟點頭稱是:「御賜之物,自然非凡。即便是金山銀山,又怎能比得上御賜之物的尊貴呢!」
她一臉的與有榮焉,又撇了撇嘴,說道:「奢靡無度,極盡鋪張,那是暴發戶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