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夜裡,所有人都睡熟以後,我從懷裡掏出那枚玉蘭簪,靜靜端詳。


 


薛金枝給我這枚玉蘭簪時,一定期望,我能跟她說些什麼。


可我能跟她說什麼呢?


 


我的前半生,都是在薛家人的怨恨中度過的,我也恨薛金枝,我恨她,就像恨大夫人手中的鞭子一樣。


 


我知道,鞭子若無人操縱,是不會抽到我身上的。


 


我也知道,薛金枝對我有愧,一直在想法子彌補。


 


可我沒法親近她,因為她姓薛,因為她是大夫人的孩子,因為鞭子的的確確曾抽在我身上,我沒有那麼大度。


 


外面起了風,透過窗戶的破洞鑽進來,凍得人直打顫。


 


我抱緊被子,有點想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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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做什麼呢?或許已經回王府了吧。


 


他會找我嗎?如果他發現,王府裡根本就沒有一個叫懷玉的丫鬟,會不會怨我騙了他呢?


 


怨就怨吧,起碼,還能讓他念著我。


 


13


 


我做了姚姑姑的小徒弟,有時候,會被她帶去各宮伺候主子們,這份差事並不輕松。


 


後宮就像一個小朝廷,女人們也有女人們的政治,這兒處處是陷阱,人人都長著八百個心眼。


 


妃子們雖不像前朝的男人們那樣有廣闊天地可施展,卻也在唇舌之間開闢出一方戰場,三言兩語,能救人於水火,也能S人於無形,而贏家的獎勵,就是帝王指縫間漏下來的一丁點權力,和自由。


 


後妃之間明爭暗鬥,下人們也不遑多讓,姚姑姑最常告誡我的一句話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一定吃過很多虧,才會給我這樣的忠告,所以我處處提防,不敢叫人抓到錯處。


 


不過,宮裡除了鉤心鬥角,也有煙火日常,每逢節氣,等主子們都歇了,宮女太監們便會偷偷開個小灶,一屋子人坐在一起煮鍋子吃。


 


我們司膳坊伙食最好,一說要開小灶,消息也不知道怎麼就傳出去了,人人都要來蹭吃,懂事的自己帶菜入伙,臉皮厚的,揣雙筷子就來了。


 


這一次煮鍋子時,賀笙也來了,他不知哪裡的本事,弄來了一斤腌鹿肉,說要入伙,香得大伙全圍著他打轉。


 


姚姑姑揶揄他:「賀中官,您有這好東西,哪犯得著跟我們入伙?這鹿肉給我們可就糟蹋了。」


 


賀笙隻是笑:「就圖個熱鬧,人多才不算糟蹋。」


 


他抬腳朝我走過來,步履從容,寬大的袍子隨著步伐擺動,帶過來一陣微微的涼風。


 


我放下筷子要站起來,賀笙伸手,指尖按了按我的肩,他抿唇,眼睛裡帶著笑:「不必拘束。」


 


我隻好坐下來,垂首問好:「賀中官好。」


 


「玉姑娘。」賀笙微微傾身,離我不近不遠,分寸剛好,聲音不大也不小,隻有我能聽見,他說,「薛美人託在下傳話,問姑娘安。」


 


我訝異片刻,低聲道了句:「多謝。」


 


賀笙輕輕點了點頭,什麼也沒再多說,往太監們那邊去了。


 


我端著碗,一時失神。


 


我已經一個月沒有見到薛金枝了,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轉念想想,她能託人帶話問候我,大概也不會太差。


 


見我半天沒動,姚姑姑夾了一塊鹿肉給我:「傻丫頭,快吃快吃,再發呆,肉都沒啦!」


 


我回過神,連忙興致勃勃地搶起肉來。


 


14


 


我們在司膳坊吃鍋子的時候,皇上召幸了薛金枝。


 


這件事,我是第二日清早才知道的。


 


姚姑姑命我準備四份早膳,說是皇上賞賜被召興的後妃,要格外做精細些。


 


「可為什麼要做四份?」我問。


 


姚姑姑怔了怔,低頭做事,什麼也沒說。我忽地反應過來了,這一次,和薛金枝一同被選入宮的新人,恰好就是四個。


 


為什麼做四份?自然是因為,皇上昨夜召幸了四人。


 


我頭皮發麻,不敢相信,我幼時便聽說過當今皇上打天下的故事,何等英明神武,沒想到江山才守了十七年,他便已經失了銳氣,驕奢淫逸,終日沉迷酒色,如今竟做出召四女同侍這樣的荒唐事來。


 


「懷玉,薛美人那一份,你跟著我一道送去吧。」


 


我明白姚姑姑這是照顧我,給我機會去看薛金枝,可我就算去看她,又有什麼用處呢?猶豫片刻,我點了點頭,還是去了。


 


到棲霞宮時,送薛金枝回來的鳳鸞恩車正要返程,我看著幾個太監抬著空車走過,心裡反感,這算什麼恩寵?老皇帝是會惡心人的。


 


薛金枝自幼嬌養,心高氣傲,昨夜經歷了那樣的恥辱,不知道她如何承受得住。


 


我將食盒交給姚姑姑後,便立在門外等候。


 


薛金枝身著寢衣,長發披散在肩頭,神色蒼白,雙目無神,在琳琅的攙扶下,坐到小桌旁。


 


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所以也就沒有看見我。


 


姚姑姑將幾碟小菜擺出來,垂首道:「薛美人,這是皇上賞賜的早膳,請薛美人慢用。」


 


「有勞了。」


 


薛金枝精神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卻不得不強撐著,維持一宮之主的端莊風範。


 


姚姑姑回頭看了我一眼,或許是想問我有沒有話說,我有什麼可說的呢?我垂下頭,回避了她的眼神。


 


姚姑姑隻好施禮告退:「美人若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薛金勉強應了一聲,行屍走肉般拿起筷子,卻沒有伸向任何一道菜。


 


我轉身,想跟要姑姑走,卻聽到琳琅催促薛金枝用膳:「娘娘,快用膳吧,這可是皇上親賞的,您再怎麼著,也得吃一口吧。」


 


琳琅是皇後的人,自然不會對薛金枝真心,言辭間說是催促,更像是隱隱的威脅。


 


我的腳終究沒邁出去。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可憐薛金枝,在過去的許多年,我一直覺得,命運是偏心薛金枝的,她有尊貴,有體面,有爹娘的庇護,而我什麼也沒有。可現在,她顫抖著,孤立無援,像一隻被暴雨打湿的雛鳥,我才發現,原來命運並不總會偏向某人,它隻會在不同的時間,平等地向每一個人揮鞭。


 


我輕輕嘆息,轉回去,望著薛金枝,淺淺一拜:「薛美人。」


 


房間裡,傳來筷子落在地上的聲音。


 


薛金枝抬起頭,她看見了我,破碎的眼睛裡亮起一束光:「懷玉!」


 


她驀地站起身,高興我能去看她,卻又因為自己此時的狼狽和委屈,突然崩潰,強撐著維持了許久的體面,在一瞬間崩塌,眼淚如洪水一般滾滾而來。


 


我微微彎唇,問她:「美人一切都好嗎?」


 


這是客套話,即便知道她不怎麼好,但這客套卻是必要的。


 


薛金枝緊緊咬著唇,控制情緒,點了點頭:「嗯。」


 


「奴婢一切也好,美人不要掛念。」我抬眸望著她,平靜而客氣,「請美人保重身體,不要傷懷勞累,美人好了,奴婢才能好。」


 


薛金枝淚如雨下,她望著我,拼命點頭,從喉頭艱難擠出幾個字:「我知道!我知道……」


 


「您今日的早膳,是皇上親賞的,皇上看中您,特意交代司膳坊,要格外做精細些,所以奴婢花了好多心思,才做出這一份,您不妨嘗一嘗合不合口味?」


 


「你做的?」她有些驚訝,手忙腳亂地坐下去,拿起勺子,端過一碗蛋羹往嘴裡塞,眼睛在流淚,臉上卻堆著笑,「做得很好,特別好。」


 


「那太好了,美人喜歡,司膳坊也能向皇上交差了,美人請慢用,奴婢就先退下了。」


 


我再次垂首淺拜,這才跟著姚姑姑去了。


 


15


 


我走後,薛金枝吃完了那一桌早膳。


 


後來,她病了一場,半個月後,就好了,有人在御花園遇見了她,說她挽著皇上的手,溫柔乖順,皇上對她十分寵愛。


 


從前那個大小姐薛金枝,已經褪去嬌氣的殼子,重新生長,懂得順勢而為,也懂得放下身段討人歡心了。


 


薛金枝在宮裡站穩了腳跟,我在司膳坊兩個月,被姚姑姑帶著見了不少人,也慢慢悟出了在後宮生存的門道。


 


後宮不像薛府,有點本事就能得到重用,這兒藏龍臥虎,從不缺有本事的人,缺的是能讓人舒心的人。


 


你不能太聰明,也不能太蠢。


 


太蠢,便不堪重任,太聰明,便不好拿捏,惹人忌憚。


 


你最好有點兒聰明,卻又不能比上位者聰明。


 


你最好機靈懂事,能為他們分憂,又能常常鬧點恰當的笑話,來逗他們開心。


 


我靠著扮豬吃老虎,和一張會哄人開心的嘴,沒多久,就被尚宮賞識,提拔為掌膳。


 


我不再是跟在姚姑姑身後的小徒弟,而是作為四掌膳之一,在司膳坊擁有了一點點話語權。


 


姚姑姑很為我高興,也驕傲自己帶出來了一個好徒弟。


 


她說,我比她運氣好,又這樣年輕,以後,一定能比她走得更遠。


 


起初,我也高興了幾天。


 


可慢慢地,熱情褪去了,我開始覺得沒意思。


 


做了掌膳又如何?不還是仰人鼻息,被人壓一頭的奴才嗎?做奴才有什麼意思。


 


那一日,我站在城闕上,俯瞰整個皇宮,思來想去,驚訝地發現,似乎不管爬多高,都是奴才。


 


例如司膳,上面有尚宮壓著,尚宮呢,又被妃嫔們壓著,若運氣好,做了嫔妃,又得被皇後壓著。


 


即便是皇後,也還是要看皇上的臉色,朝不保夕,哪一天他不高興了,想廢掉皇後也就廢掉了,這樣算起來,皇後也是皇上的奴才,也沒意思。


 


算來算去,便隻有皇上才不算奴才了。


 


我看著萬代宮的方向,越想越著迷,是了,隻有皇上才不算奴才,隻有坐上那個位置,才算有意思。


 


可惜,我隻是個小宮女,也就想想罷了。


 


我從幻想中清醒,又回到重復的、無聊的宮女日常中去了。


 


16


 


不知不覺間,我入宮已有四個月,或許是太過順風順水,老天驚覺已經很久沒有戲弄我這個倒霉蛋了,突然決定跟我開個玩笑。


 


冬去春來,天氣驟變,貴妃染了風寒,食欲不佳,我做了一碗豆湯飯命人送去,貴妃用後,稱贊連連,指名要見我。


 


貴妃姓鄭,與皇上青梅竹馬,雖年老色衰,卻依舊得寵,我去的時候,正遇上賀笙前來送皇上給貴妃的賞賜。


 


那拳頭大的夜明珠,貴妃也隻是看了一眼,便丟到了一旁,可見平日裡好東西見得多了,壓根兒不稀罕。


 


她朝我招招手:「你過來,讓本宮好好瞧一瞧。」


 


我乖巧地跪在她腳邊,抬頭望著她,她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但風韻猶存,一雙杏眼婉轉多情,不難想,她年輕時應當也是個美人。


 


貴妃看著我的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挑了挑眉:「沒想到,宮女之中還有這等人物,你叫什麼名字?」


 


我心一滯,回她:「奴婢叫懷玉。」


 


「嗯,名字不錯。」


 


貴妃淡淡的,有點兒不高興了,擺擺手叫來貼身宮女:「打發她一百兩銀子,送她回去吧。」


 


我知道她為什麼不高興,宮中年老色衰的妃子,面對更年輕的容貌,總是會觸景生悲的。


 


我識趣地謝恩,領了賞賜趕緊走,免得惹她不快,還未出門,卻聽見門外傳來御前太監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入宮四個月,這還是我第一次碰見皇上,沒想到第一次見是在這兒。我急忙放下賞賜,跪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那道明黃的身影就這樣走進來,將貴妃擁在懷中,旁若無人地親熱。


 


親夠了,他才發現地上跪了一個宮女。


 


「這是誰?」


 


貴妃嬌滴滴道:「皇上,這便是那位司膳坊的小掌膳。」


 


「哦,就是你治好了朕的貴妃?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頭頂的聲音淡淡的,卻充滿壓迫感,我手心冒汗,緩緩抬起了頭。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李峋的臉,驚訝的是,他比我想象中要年輕得多,雖然與我爹同歲,卻因保養得當,並不顯老,甚至還保留著幾分年輕時的英武風流。


 


隻可惜縱欲過度,眼底烏青,已有虧虛之跡。


 


「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平靜答道:「回皇上的話,奴婢叫懷玉。」


 


「懷玉?」他眯了眯眼睛,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隨意而輕佻,像把玩一個小物件,「朕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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