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世子很快就要回王府,再也不需要我去照顧他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攥住黃春的手,道:「我替你去。」
9
薛金枝入宮的前一日,我給黃春塗了生山藥。
午後,她渾身開始長疹子,皮膚又紅又腫。
大夫人急得直罵人,說黃春成了這個樣子,怕是不能入宮了,誰替她去啊?
幾個丫鬟支支吾吾,無一人敢回應,大夫人指著她們直罵。
我見時機成熟,在這時走出人群,跪在大夫人面前,道:「我願意替黃春姐姐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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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裡安靜得落針可聞,大夫人愣了愣:「你?」
「是。」
大夫人上下打量我一圈,驚訝道:「別人都哭著鬧著不願去,你倒主動要去?」
我垂眸,不緊不慢道:「小姐待我不薄,我願意一輩子跟隨小姐。」
我說這話的時候,薛金枝也在一旁,大夫人神色不明,她有些緊張,猶豫片刻,還是說道:「母親,黃春落病,其他丫鬟又都是不中用的,醜奴自幼伺候女兒,最了解女兒的習慣,為今之計,也隻能如此了。」
大夫人原不打算讓我去,可眼下,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聽見薛金枝那樣說,隻能點了點頭:「也隻能如此了。」
說罷,嫌惡地看了我一眼,道:「給她弄身像樣的衣裳,破破爛爛的,別丟了薛家的臉。」
說罷,便甩袖而去。
薛金枝見她走遠,難得有些激動,道:「母親原本不打算讓你陪我的,我也不敢提,可巧黃春竟病了,真是天意!」
有人經過,她又變了臉,冷冷道:「跟我入宮,是你的福氣,你今後可要恪盡職守,好好聽我的話。」
我知道她這是幹什麼,不過是怕大夫人發現她對我和顏悅色,又要罵她。
我沒心思聽她說話,隻是想著世子,我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10
夜裡,我又去了北府。
那天晚上,世子並沒有跟王府的人走,今晚,王府的人又來了,連王爺都親自來接他,他還是沒跟他們走。
我在外面等了很久,等人都散了,我才進去。
世子不在小屋,在書房。
書房滿地狼藉,是爭吵過的痕跡。
我進去的時候,看到他坐在太師椅上,神色沉鬱。
他認出了我的腳步聲,空洞的眼睛朝我望過來:「懷玉?」
我說:「是我。」
我走到他跟前,看了看滿地的書,問他:「你怎麼不跟他們回去?」
他說:「不回。」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扯進懷裡,抱在腿上,輕聲細語地:「我就在這兒待著,跟你成親,跟你過日子。」
「胡說八道。」
「沒胡說。」他埋在我頸間,蹭,「這樣不好嗎?」
真叫人心動呀。
可我知道,他會回王府的。我在外面都聽見了,王爺說,王妃很想念他,都病倒了。世子雖與王爺不和,卻是仁孝之人,不可能不管王妃。
我都知道,可我還是說:「好。」
世子抬眸,望著虛無處,帶著些溫和的笑意:「那你今晚別走,明日,我帶你去見王妃,好不好?」
我心中泛起一絲漣漪。
我聽得出來,他是認真的。
可他不知道我是什麼身份,他若知道,就不會說這種話了,王妃若知道他要娶我這樣的女子,隻怕要尋S覓活了。
不過,我還是抿唇笑,還是說:「好。」
「好,你可是答應了的。」世子抱緊我,生怕我跑了。
我在他懷裡笑,憧憬地問他:「世子,王爺王妃會喜歡我嗎?」
他頓了頓,抱得更緊了些:「會的,一定會的。」
那就是不會。
其實他也知道,帶一個丫鬟回去,要面對的是多大的阻力。
沒關系,我本就沒打算跟他回王府,這些日子,我曾短暫地擁有過他,已經沒有遺憾了。
半夜,世子睡得很沉。
我在他的茶裡,放了微量的曼陀羅,短時間內,他醒不來的。
我輕手輕腳地起身,就著月光,最後再看了看他,將他的眉眼,他的唇,烙成畫,記在心頭。
此生恐怕再無緣分,將來夢中相見,也算重逢。
我推開門,溜走了,一次也沒有回頭。
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是誰,留在他的記憶裡的,隻會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一個純淨的符號。
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11
大夫人給我弄了一身半新的衣裳,那是別人穿舊了不要的,雖不合身,但還算看得過去。
我就這樣,跟著薛金枝,被送進了皇宮。
宮牆真高啊。
從前,我隻是遠遠地看過一眼,真走到了紅牆底下,才發覺它那樣高,那樣厚,一座山似的,不怒自威,俯瞰著我。
我初次進宮,看什麼都新鮮,皮膚比女人還白嫩的太監、打扮嬌豔的宮女,還有房頂上金光燦燦的瑞獸。
我爹年輕時,曾是皇上的幕僚,跟著他一起打過江山,又英年不祿,因此,皇上對薛金枝尤其厚待,一入宮就封了美人,與另一位才人同住棲霞宮。
來接我們的宮女叫琳琅,十分客氣周到,即便是對我,也喚一聲姐姐。
她接過我的包袱,問我:「姐姐叫什麼名字?」
我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薛金枝,說:「我叫懷玉。」
薛金枝一怔,有些驚訝,她看看我,又移開眼,不想讓我發現,隻是嘴角微微上揚,重復了一遍我的話,說:「嗯,她叫懷玉。」
琳琅點點頭:「那我以後,叫你玉姐姐。」
玉姐姐,多好聽呀,再也不會有人叫我醜奴了。
我環顧金碧輝煌的皇宮,心裡頭,像是有一堵牆被推倒了,開闊又通透。
到棲霞宮後,琳琅帶我去了我將來要住的房間,又來給我量尺寸,說要做衣裳。
我好奇地問她:「宮裡還會給我做衣裳?」
「那當然,宮裡每年賞四身衣裳呢。」
我以前,都是撿別人不要的衣裳,這還是頭一次,能有自己的。
我低頭看著琳琅的衣服,料子很好,樣式也美,我想,宮裡可真好啊。
可宮廷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美好,它的齷齪,隻裹在糖衣之下。
東西還沒整理完,棲霞宮就來了兩位嫔妃。
她們熱絡地拉著薛金枝的手,親如姐妹,一個要送她一個機靈的宮女,另一個也要送。
可按宮規,美人宮裡隻能有三個宮女,皇後已經給了一個,加上我,再加上她們給的兩個,四個宮女,那就僭越了。
一個妃子笑眯眯地說:「這個好辦。」
她指了指我:「這丫頭雙手粗糙,我看,不是個能伺候人的,就把她打發出去做些粗活吧。」
她們就這樣笑裡藏刀地,把薛金枝架空了,還安插了自己的人進來。
薛金枝再單純,也回過味兒來了,她急了,噌地站起來,要拒絕。
可我看出來了,這兩個妃子,都不是省油的燈,薛金枝得罪了她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退一萬步說,她們就算動不了薛金枝,可要讓我消失,卻是輕而易舉。
我可不想哪日在路上走著走著,就突然沒了命。所以,我在薛金枝開口之前,撲通跪下來,謝過兩位妃嫔。
薛金枝怔怔地看著我,她漸漸冷靜下來,也明白她初來乍到,除了一個美人的頭銜,什麼也沒有,目前的局面,不是她能抗爭的。
她低下頭,扯出個難看的笑,收下了那兩個宮女。
我背著我的小包袱,離開棲霞宮。
薛金枝眼珠子跟著我的動作走,她也許想跟我說些什麼,又說不出口,絞著手指,一言不發。
我與她之間隔著一座山,那山矮,一眼望進彼此心裡,那山高,誰也越不過去。
半天,薛金枝憋出來一句:「你放心,我會接你回來的。」
我說:「嗯。」
她又從床上拿出來一個包裹:「你拿著。」
我打開看,那裡面有一些銀子,還有被銀子埋起來的,一支玉蘭簪。
12
來安頓我的是個太監,叫賀笙,是御前總管太監的義子,他走在一群人前頭,年輕俊美,不像別的太監那樣透著一股陰柔,倒像個讀書人。
我後來才聽人說,他原出身書香世家,這皇宮,還是他祖父督造的,隻是十三歲那年,因父親落罪,才被連累,送入宮中淨身為奴。
賀笙接過我的包袱,道:「懷玉姑娘,請隨我來。」
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裡?」
「尚宮局。」
他抿唇笑,唇邊泛起一個淺淺的酒窩,像一汪潋滟春水:「姑娘是薛貴人宮裡的,照理說該照拂一些,隻是眼下各司都不缺人手,隻能去司膳坊做些雜活,委屈姑娘了。」
我知道這都是客氣話,可有人願意對我客氣,我也很受用。
賀笙將我交給司膳坊的典膳姚姑姑,與她交代了幾句,便自忙去了。
司膳房分為外坊和內坊,外坊負責制膳送膳,有時還要伺候各宮的主子,露臉多,賞錢多,就是得機靈,絕不能出一點兒紕漏,一朝行差踏錯,輕則罰奉,重則S頭。
內坊則簡單許多,隻管制備食材,做一些宮女太監的膳食,幾乎不與外人接觸,清淨沒爭端,是份能保一輩子安寧的好差事。
我沒想到我這個被趕出來的,還能有選擇。
既然有的選,那我便要去外坊。
留在內坊,一輩子清淨安寧,卻也意味著一輩子出不了頭,一輩子做奴才。
我做夠了奴才,不想再過任誰都能踩一腳的日子,不想再被人指著鼻子呼來喝去。
薛金枝靠著出身,前途無量,我卻不能指望她接我回去,我自幼便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是沒有人是可以指望的,指望別人,隻會失望。
我得靠我自己,哪怕是做苦差事,也要想法子活出頭。
去寢房安頓時,另兩個新來的宮女在爭床鋪,她們也是別的秀女屋裡,被趕出來的倒霉蛋,都有些傲氣在身上,誰也不肯睡門邊兒。
我走過去,把包袱放在她們都不肯睡的床上,對姚姑姑笑道:「我睡這裡,姑姑夜裡若有什麼吩咐,我也能及時起身。」
姚姑姑笑起來:「我能有什麼吩咐。」
她眼神落在我身上,我就知道她在心裡頭估量我,估量我是不是個聽話的,懂事的,服她管教的,能不能為她所用。
我也在估量她,作為典膳,她的一句話,能決定我的前程,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無人處,我將薛金枝給我的那一包銀子交給了她:「姑姑,我初來乍到,許多事不懂,還請姑姑多提點,這是我自己烙的餅,一點心意,不登大雅之堂,姑姑莫嫌棄。」
這些銀子對於一個典膳來說,可不少,她掂了掂,滿意地笑起來:「既然是心意,姑姑我就收下了,不過,你這餅忒硬,不成氣候,今後,你便跟著我好好學吧。」
這便是要我了。我垂首謝過,心裡的石頭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