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母親會趁亂帶著我逃走,可是沒有,她把我綁在背上,翻山越嶺,一雙腳都磨破了,也沒有被隊伍甩開。
逃到了淮陰一帶,那袁敬才帶著一壺酒來找母親賠罪。
他笑嘻嘻地湊過來,火把將他的面容照在帳篷上,如同鬼魅。
母親正在挑腳上的水泡,挑破一個,便撒一層軍醫給的傷藥。
她頭上冒著細密的汗,卻不曾呼出一聲。
母親沒有埋怨,甚至沒有生氣,她隻是悠悠地嘆息一聲:
「將軍,如今這些人有個名目便敢來挑釁您。咱們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呀?」
母親收起銀針,柔弱的目光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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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我不好,若穎華是個皇子,那將軍便不用受這個氣了。」
袁敬訕訕一笑,將酒壺隨手撂在地上:
「怎麼好怪夫人,那丫頭……」
他一邊說一邊回頭看我,看到我正一副男兒打扮時忽然愣住了。
此時我頭發高高束起,早換上了母親準備好的衣裳,正低著頭一筆一畫地在地上寫字。
長期的奔波令我長高了一些,皮膚曬得黝黑,打眼一看,竟同當初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兒有天壤之別。
母親雙手拿起酒壺,打開瓶口,盈盈倒出一杯遞到袁敬眼前:
「軍中都是男人,穎華不方便,我便偷偷給她換了件男兒的衣裳,將軍不怪吧?」
袁敬接過酒杯一口下肚,精明的眼神從我和母親臉上來回掃了幾遍,起身就走了。
母親看著帳篷外的影子,將剩下的酒大口地灌到自己嘴裡。
7
袁敬身邊有個軍師叫白述,天生體弱,腦子卻好使。
當一個聾啞的士兵將他背到母親帳中時,我便知道時候到了。
他坐在袁敬身側,默不作聲地打量我和母親:
「白某去年有幸跟著家翁赴了一場宮宴,遙見過公主,才幾個月的工夫,現下卻不敢認了。」
我寫字的木棍一頓,眼中倨傲又隱忍:「你是什麼人,本公主的面你也……」
母親低低咳嗽兩聲,我便有些不情願地低下頭去。
「日日這樣受苦,玉容膏方都沒有一副,怎麼能認……」說完這句,我又覺得失言,「不是說這處窮酸的意思,母妃說將軍是好人。」
心直口快、沒有城府又聽話,母親令我這樣表現自己。
於是我又直勾勾地看著白述:
「原來有一個叫春桃的宮女,出宮那日替本宮S了。若她沒S就好了,也不至於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你既是進過宮的,能不能給我找兩個體面的宮女來?」
白述冷冷地看了我一會兒,我被看得發慌,便往母親身後躲。
半晌,他松了口氣:「將軍,白某覺得可行。往後咱們袁軍,出師有名。」
袁敬喜上眉梢,摟過母親便大笑起來:「夫人真乃吉星也!」
8
在那之後,我便被母親當作了男孩子。
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她讓我學槍,叫我觀察旁人的神情、揣測他們的心思。
她讓我如哈巴狗一樣黏著白述,不論冷眼還是折辱,一概忍下去。
她讓我瘋狂汲取一切可以學習的東西,她告訴我:
「做個男人,你才能活下去。」
母親說得沒錯,這一路上,袁敬叫士兵脫下盔甲,裝作一群土匪。
餓了便到村莊搶糧食,缺兵器物資了就打一個小城池。
見到姑娘便像野獸一般撲上去。
袁敬說兄弟們過得苦,得紓解紓解。
我看著他們身下,手腳都被粗暴折斷滿嘴淌血的小姑娘,一時竟聽不清任何聲音。
為何女子,總要更苦一些呢?
逃亡的日子有兩年出頭,我見遍了人間煉獄。
袁敬終於找了個山頭安頓幾日,他昭告天下,昭國的皇子尚在人世,連同那位寵冠後宮的貴妃娘娘一起,被他好吃好喝地養起來了。
如今昭國君側清明,百廢待興,他預備招兵買馬幫助小皇子復闢趙氏。
在白述的筆下,那個曾經打到昱都城燒S搶奪的叛軍統領變成了為民請命、清君側、趙帝託孤的股肱義士。
母親口述那份告天下書,一字一句地給我翻譯。
「老百姓是這天下最好糊弄的,隻要能活著,能吃飽飯,上頭那些人說什麼,便是什麼。誰當皇帝、誰挾天子以令諸侯、誰牝雞司晨,影響都不大。所謂忠孝禮義,都是吃飽了飯想出來的。」
「風兒,你記得,所謂名義,都是勝者寫的。勝者寫什麼,什麼就是史冊綱常。」
我點頭,靠在母親的懷裡:
「娘,我要做那個勝者。」
說完我又不禁疑惑,這樣有大智慧的母親,裴黎怎麼堪配呢?
母親摸摸我的頭:
「當初你外祖父家落敗,若不嫁他,便要嫁年餘六十返鄉致仕的刑部侍郎。那是當時的最優選擇,娘不悔。」
「人這輩子,要審時度勢,借風則起,無風便落。」
我認真地聽著,我想將她說的話都記下來。
9
接近年關的時候,袁敬到了惠州城。
幾個從前追著他罵的藩王在昱都城照了面,打得不可開交。
趁著北邊亂局,白述決定攻下惠州城做駐地。
巧得很,入城那日,我在兩側跪著的百姓裡看到了裴黎和他的兩個寶貝貴人。
三人穿戴整齊,面色紅潤,看著是沒吃什麼苦的樣子。
有風吹過,將樹上的積雪吹下來不少,裴黎緊張地抬起袖子,罩住貴妃的臉。
那位風華萬千的貴妃娘娘便含著笑低下頭,無限嬌俏。
我冷笑一聲,回頭便看到捂著帕子咳嗽的白述。
馬車裡本就有炭盆兒,他又披了件黑裘大氅,此時卻因為我掀了一角簾子咳得要廢了。
我心虛地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
「先生喝茶。」
他「嗯」了一聲接過茶杯:
「看到了什麼,方才S氣有些重了。」
後背一瞬僵直,我局促地收回手,咬著嘴不肯說話。
白述也不催,我便像自己坐不住似的,泄氣地攤開手:
「我在外頭看見了一位漂亮的美人兒,可好看了……白先生,你說我還要做多久男子呀?」
他將茶杯放在小幾上,似笑非笑地靠在後頭:
「殿下慎言。」
我搖搖頭:
「母親說了,白先生智計卓絕,您問什麼,就叫我照實說什麼,不能隱藏。」
聽到我提母親,他的眼中才有些波動:
「你母親,倒不是傳言中的蠢婦,你當聽她的話。」
我低下頭,掩去眉眼中的嘲諷。
是啊,我母親自然要比那個麗貴妃娘娘好一萬倍。
10
袁敬在惠州城落了腳,自立了個闖王,又偽造了一個趙皇帝遺詔,將我扶上了太子之位。
竟真的有許多人從各地趕來惠州城,說要輔佐我復興昭國。
袁敬手裡有兵,而我實際又是個女子,他自信滿滿地將我和母親拿捏在手裡。
「古人能挾天子以令諸侯,我袁敬今效仿之。」
他從白述那裡學了些文绉绉的話,每每宿在母親這兒,便要搬弄幾句。
母親一邊斟酒布菜,一邊附和:
「亂世出英雄,大王便是能一統天下的明主。」
他笑得更是得意,當著我的面便把手探入母親的衣襟。
每到這時,我就會識趣地退出去,留母親一人受辱。
從昱都出逃時,我在山上撿到了一柄不知誰遺落的匕首,連鞘也沒有,被我用布條纏住了藏在衣服裡。
心裡堵得厲害,我就磨這把刀。
母親教過我許多道理,什麼越王臥薪嘗膽、韓信受胯下之辱……
她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磨刀的時候,我腦子裡都是自己報仇的樣子。
我用這把匕首扎穿每個欺負母親的人的心髒,轉著匕首在他們的身體血肉裡攪動。
裴黎、麗貴妃、袁敬,還有那個道貌岸然的白述。
我一刀又一刀地磨下去,可心裡的恨卻分毫不能消減。
11
惠州城的城主送來了許多美人,小的有十三四歲,年長一些的都已嫁作人婦。
大多都是強搶來的。
鶯鶯燕燕的美人兒站滿了整個院子,還有幾個打眼一看,就是帶了傷受過刑的。
唯有一人,鶴立雞群,一副傲然獨立的樣子。
正是麗貴妃,馮雁兮。
我手裡是一把白述給的木劍,一邊挽著劍花兒,一邊走過去。
因換了身份,故而這些兵不知道我是女子,他們隻當我是那個昭國的遺孤,奉命在大面兒上不給我難堪。
我狀似隨意地指著馮雁兮:
「她是誰?」
看守的士兵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看了我身後的護衛小凡,然後才道:
「回太子殿下,這是城主獻給闖王的美人兒。」
太子幾個字才落下,馮雁兮便驚疑地看著我:
「他!你說他是誰?」
時隔兩年,我模樣早已大變,就是裴黎在也不可能認出我,馮雁兮卻瞪大了眼指著我:
「不可能!哪來的什麼太子?皇……」
真蠢啊,我冷笑一聲直接拔出木劍,對著她的臉便劃過去:
「哪裡來的粗鄙賤民,竟也敢議論孤?」
我身後的小凡這才上前,不由分說地接過我手裡的劍。
「殿下,好歹也是城主送來的心意,就怕別人知道了,以為咱們闖王不近人情。」
我乖巧地收回手:
「闖王知道了也不會說我什麼,你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同他說了,便說我身邊缺個啞巴伺候,若他不願意拂人的面子,就送給我。」
小凡不鹹不淡地看我一眼,說了聲「是」。
而馮雁兮早被人堵住嘴巴拖了下去,她滿地掙扎,衣裳和發髻都亂了,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痕還在流血,哪裡還如裴黎眼中一般華貴?
我笑了,仰臉看著小凡,露出這些年唯一一個真心的笑。
12
晚上的時候,袁敬還是來了母親這吃飯。
他無意提起城主送美人的事,往我碗裡夾了一筷子菜:
「你生的孩子,下手倒是又狠又快,本王聽了,隻覺得真是個皇子的血性。」
母親看了我一眼,有些嗔怪:
「怎麼好劃傷人家的臉?太失禮了些。」
我委委屈屈地道:
「那賤人看著狐媚,若您見了不喜歡我母妃了,我和母妃還怎麼過日子?」
袁敬大手一拍,將筷子拍在案上,嚇得我一個激靈,險些沒坐穩椅子。
我抹了一把臉,委委屈屈地哭起來:
「王,穎華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一邊哭,一邊跪倒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袁敬嫌棄地喝了一杯酒:
「瞅瞅你這個樣子,同你母親那是分毫不像,你母親是多雍容雅致的一個人,再悄悄你!晦氣!」
他嘴上雖罵著,可眉宇間卻沒有了方才的疑慮:
「如今你是太子,滿腦子想什麼後院子的爭風吃醋,哪日見了諸侯,誰還願意跟著你?啊?」
他越罵仿佛越氣,連連擺手讓我滾:
「去白先生那再抄一本書!趕緊,看你就他娘的煩!」
我順著他的意思,連滾帶爬地逃到門外,聽著他的聲音從母親身上傳過來。
「什麼美人兒,都不如夫人,夫人給本王生個兒子吧!」
我貼著牆根兒,一邊聽裡面的動靜,一邊將方才吃的飯都吐了出去。
13
白述打著仁善的名義把女孩兒們都放回了家,每人還發了一兩銀子。
他說這都是闖王的意思,不取民一毫,不損民一釐。
惠州城的百姓們都稱贊袁敬。
袁敬果然把馮雁兮給了我,他願意送一個玩意兒來確保我越長越歪,最好有一大堆劣根性,等到發作的時候就可以被他連根拔除。
而我,好像真的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呢。
馮雁兮已經被割了舌頭,在我的授意下,許多叛軍都進過關她的柴房紓解過。
如今的她趴在地上,狼狽不堪,如同一個巨大的蛆蟲。
我坐在椅子上,快意地看著她:
「你們看,她可有孤的母妃美?」
屋子裡沒有人,回答我的隻有馮雁兮痛苦的嗚咽聲。
我拿出早就被我磨得鋒利無比的匕首,一步一步走近她:
「所有女子都放回家了,隻有你被留在了這裡。你猜裴黎沒看到你回去,他會來救你嗎?你的忠犬,為你拋妻棄子的那個人,他會回來救你嗎?」
馮雁兮太蠢了,我都說到這般地步,她還是沒有認出我是誰,隻一味地跪在地上向我求饒。
我笑了笑,一刀插到她的腳上,扎穿了她的腳背。
馮雁兮尖厲的慘叫瞬間響起來,我深呼一口氣,閉著眼睛享受這一刻。
我好久好久,都不曾像今日這般暢快了。
14
我掩藏的功力還是不夠,第二日上課的時候,便被白述看穿了。
「殿下和那女子有仇?」
我心虛地低下頭:
「先生,我喜歡折磨人,見到她流血的樣子,我就很開心。」
白述翻書的手一頓,他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我。
我也認真地看著他:
「先生,我能S了那個人嗎?如果能S了她,我想我會更開心。」
許是沒有聽過如此驚世駭俗的話,白述攏手咳嗽了幾聲,便讓我自己看書了:
「君子懷柔,殿下,你是昭國太子,有如此殘暴的性情,如何愛惜子民?」
我小聲道:
「昭國都亡了,我也當不了皇帝,S幾個人也不行嗎?」
白述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了我兩眼,卷起筆袋子就走了。
我懶洋洋地坐在太師椅上,覺得這人好能裝。
本就是走個樣子教我認幾個字,怎麼還入戲了?
見白述走了,小凡才走過來:
「門口有個男人,說他的妻子被抓了進來,現在一直鬧呢,我估計就是你折磨的那個。」
我笑了笑,扔開手裡的書。
來了,真好。
我居高臨下看著裴黎的時候,才覺得時間過得這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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