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不是當初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樣,鼻青臉腫胡子拉碴,面相也有些發苦。
「你們還我妻子!將狄娘還給我!」
好可笑,他今日在袁敬的門口討要自己的妻子,是我母親的名分,卻不是我的母親。
昱都宮變那日,我怕他做夢都要笑醒。
自己的妻女終於變成他心心念念的樣子。
我低頭看了一眼滿是繭子又被最近日頭曬紅的手,還有掌中的匕首。
「還給他吧,不要在大街上還,找兩個人趁夜扔到他家去。」
白述方才還教我愛惜子民,我活學活用,直接讓他一家團圓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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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看了我兩眼,做作地打了個冷戰:
「你知道的,我隻聽闖王的命令。」
我笑眯眯地湊近他耳邊:
「好小凡,幫幫我吧!要不然,我會拿你妹妹撒氣的,你們從小相依為命,我實在不忍心她才過兩天好日子,就要被我禍害了。」
小凡退開兩步,仇視地看著我,然後怒氣衝衝地走了。
我慢條斯理地將匕首纏好,別回腰間。
裴黎,別讓我失望,你對那貴妃娘娘,千萬要是真愛呀。
15
年尾的時候,袁敬又收了幾員大將,高高興興地領兵出徵,說要往北打下兩座城。
當初被人追著屁股揍的仇他還記得,時刻想著打回昱都城去。
母親懷了袁敬的孩子,已經四個月了,袁敬心疼地叫她在屋裡養著,可母親還是領著我站在風口送他:
「大王,我和孩兒等你凱旋。」
袁敬不舍地看了一眼母親的肚子,翻身就上了馬:
「老子給我兒打天下去!」
袁敬剛走,母親的眉眼便全變了樣,再找不到方才的半點溫柔。狐裘加身鬢發高束,隻令她看起來更加剛毅。
她捏著我的手,緩緩地說:
「風兒,我們要過河了。」
母親告訴我,外祖父當年本是武將,早些年觸怒了趙皇帝,被貶守城。
她和家中姐妹也都在那一年被低嫁出去,她本該是要嫁到勳貴人家做個續弦禮物,為自家謀個升遷的。可臨走之前,她用了些手段搶走一位妹妹的婚事。
「嫁給裴黎,我總以為是報應。」她一邊說,一邊笑了笑,「枉費心機,搶了這麼個東西,若凡要是知道了,怕得笑S我。」
我乖巧地靠在母親懷裡,真好,母親也不是好人,我也不是。
母親在袁敬身邊日日籌謀,終於和外祖父通了書信。
她這才知道,叛亂一起,淮陰也亂了,幾個城主都想做南方的霸王,亂打了一通。
祖父把從前的兄弟們都湊了起來,以少打多,站穩了一座城。
這個月中,便派船來接我和母親。
母親攥住我的手:
「風兒,到了淮陰,你仍是太子,要記住了。」
我忽然想起袁敬嘴中常掛著的那個東西,心中一動:
「娘,您真的知道玉璽在何處嗎?」
母親高深地笑了一聲:
「你是太子,你說玉璽在哪兒,玉璽就在哪兒。」
16
這些年裡,我和母親日夜演戲。
母親做一個柔弱多情的婦人,我做一個矯揉造作、任性瘋癲的孩子。
沒有人懷疑我們,所以母親買了自己的人手,安插了自己的眼線。
懷上了白述和袁敬的孩子。
我問她時,她隻說:
「多半是袁敬的吧,白述的身子不大好。」
可白述不那麼想,在母親梨花帶雨的傾訴下,他覺得自己這半S不活的身子終於有了後人。
母親跪下求他:
「白郎,我實在不願帶著你的孩子委身給那狗賊。我夜不安枕,日日驚懼,我求你,為了我們的孩子,給我一條活路吧。」
白述看著母親的肚子,終於點頭,背叛自己的伯樂。
他和母親約定,先將母親送到淮陰,然後便脫身去找她:
「一統天下是我的夙願,可若沒有你,我這天下安定給誰看呢?」
說白了,從前母親如何在袁敬手下受磋磨,他也無動於衷。
如今,也隻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姓白而已。
說什麼天下、情愛?
母親不屑地告訴我:
「男人,不過如此。」
所以,母親幾乎沒有動用自己培養的人,便被白述安全地送上了船。
而我,我這樣一個金疙瘩,白述自然想要放在自己手裡。
拿著我,他投奔哪一個主公,都暢通無阻。
所以他讓我跟著母親先行一步。
母親在船頭哭得肝腸寸斷:
「白郎,我在淮陰等著你。」
白述也鮮有地紅了眼眶,他將自己常年暖手的爐子遞到母親手裡:
「等我。」
船一起帆,母親的淚就停了。
她冷靜地走到船尾,對著一個船工道:
「打信號。」
而我立在母親身側,緩緩地問:
「母親,外祖會對我們好嗎?」
母親說:
「定然不會。」
17
我這個假太子,從最大的叛軍頭子袁敬手裡,又落到了淮陰狄家。
母親問我,為什麼我們要到淮陰來。
我低著頭思索了一會兒:
「因為在袁敬那裡,我永遠是一個工具,我S了可以換另外一個,他們知道我是個女子,他們永遠不會對我的血脈有絲毫敬畏。可在狄家不同,我可以和他們談判,我可以有自己的兵馬,我可以做一個太子。」
所以,從此以後,我不能在人前喚她娘親。
母親帶著我的手去摸她的肚子:
「好孩子,你的這個弟弟,將是你手下最英勇的將士。」
我們沒有住到狄府,狄家出師無名,多年來也隻能以守城的名義召集兵馬。
可我到了淮陰之後,狄家便有了招賢令,大批有志之士渡河而下,趕來投奔這個趙氏遺孤。
三年後,我在狄家的擁護下登基為帝,用假的玉璽頒發第一份詔書。
我大方地承認了袁敬闖王的身份和他曾經把我從皇城救出的功勞,又封外祖狄烈為一等世襲公侯虎衛大將軍。
最後附一篇檄文,把北方自立為王的幾位罵了個狗血淋頭。
那一年,我有了自己的軍師和小朝廷,我有了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一萬人軍隊,我有江南三大富商源源不斷的進貢。
我想,皇族的身份真好啊。
幼弟會叫哥哥那年,袁敬終於找到路子給母親寫了信。
信上他氣急攻心,罵了許多不堪入耳的髒話。
最後他願意用十萬兩黃金和三座城池換回弟弟。
母親將信扔在火盆裡:
「沒想到,當初那服絕子湯還真是有用。」
白述S在了我們過河的第二年,聽說他S得有些慘,被袁敬敲碎了身上所有骨頭。
母親聽了也有片刻的怔愣:
「過幾年,等你弟弟長大一些,就可以把他送回去了。」
沒有得到回復,袁敬氣得在廣陵S了五百多百姓,他命人大肆宣揚我並不是男兒身,趙皇帝的後嗣血脈已經全部S在破城當日,我是趙皇帝最小的公主穎華。
他找了個文化人,說我牝雞司晨,愚弄天下,讓我趕緊讓位。
我翻了個白眼:
「白述S了之後,他身邊一個長腦子的都沒有了嗎?」
這不是擺明了說我是趙皇帝的唯一血脈了嗎?
18
淮陰富庶,並沒有被戰亂波及太多,我頒發召令,大批接納難民。
不小心把裴黎一家給接了進來。
小凡和我說門口有人叫囂著手裡有我的把柄,若不好吃好喝將他們請進來,便把我的秘密公之於眾。
得,我一聽這個說辭,便知道這是裴黎了。
早年明豔動人的貴妃娘娘如今已憔悴得不成樣子,她小心翼翼地站在裴黎身側,全然看不出端莊的樣子來。
而裴黎的樣貌卻沒什麼變化,身上寒酸了些,眉眼卻十分倨傲。
站在兩人身前的,是一個有些瘦的少女。
如今已是深秋,她卻穿得不多,風一吹過她便打一個寒戰。
怪了,還是裴黎這個男人過得最好。
他此時一副大爺的樣子指點門口的士兵:
「我叫裴黎,你們自去通報就是,讓你們的主子趕緊出來迎我。」
我回頭看了一眼小凡:
「把他們三口給我綁進來,我送你妹妹一個鋪面。」
他先應是,又皺眉看了我一眼:
「陛下,我小妹許人家了。」
我翻了個白眼走進偏廳去。
淮陰四方城,我將城主的宅子佔了,正廳用於小朝廷上朝,偏廳空了許久沒想到做什麼。
裴黎被捆得如S狗一般拖進來,嘴裡塞著抹布,嗚咽著不知道在說什麼。
馮雁兮也潑婦一般掙扎,隻有那個小公主緊閉著眼睛,一副認命的模樣。
裴黎被放下來的時候,我正用匕首去扎小宮女兒給我剝好的橘子,酸酸甜甜,怪是爽口。
甫一能發出聲音,裴黎便衝著我喊:
「大人,我要見你們的皇帝,我有密奏隻能和他說!」
我揮了揮手,叫旁人都下去,隻有小凡面色嚴肅地站在我身後。
「朕就是你要找的人,怎麼站在你面前,你認不得了呢?」
馮雁兮認出了我,她指著我痛苦地尖叫,我嫌太吵了,讓小凡打暈了她。
裴黎見到我反倒支支吾吾起來,沒有方才的硬氣。
他左右打量了我片刻,忽地站起來:
「風兒,我是你爹啊!」
我垂眼嘆了口氣,把匕首扎在案上,小凡了解我的意思,迅速過去給了裴黎一個耳光。
裴黎摔倒在地上,再一張嘴,兩顆牙混著血掉了出來。
他捂著臉:
「不孝女!如今你怎麼還敢佔著公主的身份?!」
裴黎重新爬起來,極力維持體面:
「你如今做得已然不錯,為昭國招兵買馬,復興趙氏。可血統上你總是騙不了人的,我把穎華公主給你帶來了,你小時候還見過的。還不過來行禮?」
小凡好像有點看不下去,他帶著些憐憫地看我:
「陛下?」
我提起匕首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沒事兒。
裴黎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我便不追究你這奴才方才打爹的事兒了。你現在做得已然很好,我們裴家往後的族譜上都會寫你忠君愛國,咱們家會名垂青史!小風,快將公主的兵馬和身份都還回來,如今我做了公主的義父,這些大小事兒,我都替你們管著。到時候找兩個英豪給你們做夫君,可好?」
我低下頭,將臉埋在袖子後面,終於笑出聲來。
我到底,為什麼會有一個這樣貪婪蠢笨的父親啊?
老天爺,這什麼章程啊?
說實話,長年累月的仇恨都被他蠢得淡了許多。
我看向那個自打進來就一言不發的公主:
「你怎麼說?」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屈膝跪在了地上。小姑娘跪在地上更顯瘦削,她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我想活著,想能吃飽飯,有個安定之所, 想安穩地活著。叫您什麼都行, 草民叩見皇上, 皇上萬歲!」
我看著她,想從她眼裡看到曾經那個驕傲貴氣, 讓我不要害怕,以後會追封我的小公主。
可我什麼都沒看到。
她現在, 和我從前看到的每一個因吃不飽飯顛沛流離、戰戰兢兢活著的女子一樣。
這一刻,我認真地看她:
「我會讓百姓都吃飽飯的。」
她抬起頭來, 低垂著眉眼,眼淚一滴一滴滑落:
「謝陛下。」
我對小凡說:
「給些碎銀子,將她們母女安頓在收容處, 放走吧。」
說完我刀尖一轉, 指著裴黎:
「至於他, 裴黎,你這一輩子, 總是拿別人的東西來彰顯自己的氣節與大方。孤給你個機會, 令你自己去掙。下一次攻城,把他帶著,讓他第一個上雲梯。」
裴黎嚇得「啊」了一聲, 坐在地上。
「我是你老子!你是要遭雷劈的!我是你老子!」
等我長大一些,便有些好奇,我歪在母親的頭上問她:
「(進」他哼哧哼哧地叫著,卻沒有人理會。
「我是趙天子唯一的血脈, 未來要一統天下的帝王。而你?連我士兵的一個指頭都比不上。」
19
母親自然知道了裴黎的事兒, 可她沒有問。
她沒有問我,也沒有問她的人, 伺候母親的大嬤嬤要回話時都被她立掌制止了:
「陛下想S就S了,想放便放了, 犯不著在我這稟一句。」
我想起母親曾經在昱都的日子,她白日做些繡活兒送到鋪子裡還錢, 天暗了便做飯拾掇裡外,又要教我認字讀書,還得分心去管裴黎那些掉腦袋的心思。
說起來,裴黎應當也是被母親下了絕子藥的。
我猜,要更重些,連人道也不能了。
怪不得後來他與母親同房都要氣得夠嗆, 半夜又去西廂睡。
怪不得他和麗貴妃這樣眉來眼去, 也不曾被趙皇帝忌憚。又過了這些年,兩人也沒再生出一個孩子來。
我有的時候會嚴肅地看著母親,誇她真是這世上的奇女子。
可她卻笑著搖頭:
「傻孩子, 我隻是個普通女子。」
傻母親, 普通女子,不是在煉獄裡就是早S了呀。
20
這個說自己普通的女子, 在定貞七年將幼弟送回惠州城。
她向袁敬要了三座城池和十萬石糧食, 袁敬迎回兒子,抱著幼弟涕泗橫流。
有了這些糧食和多年休養生息,我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北上徵程。
此時天下五分,群雄逐鹿, 而我一個女子,坐擁整個淮陰。
進可攻天下,退可守一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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