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她的那天,是母親在街角撞見的。
一婦人正舉起掃帚毆打林阮阮。
那婦人雖然蒼老了一些,但母親還是一眼認出那是當年的接生穩婆王氏。
笤帚起落間,母親看到林阮阮手臂上不經意露出的月牙形胎記。
當即便紅了眼眶。
母親厲聲呵斥讓王氏住手。
那王氏見狀,沒多抵抗,便跪地叩頭,招認了當年因為酒鬼丈夫對她動輒打罵,流了孩子。正值我母親生產,她便鬼迷心竅,抱走了尚在襁褓中的嬰孩。
林阮阮一句「生恩不及養恩大」,哭著求我們不要報官,讓那婦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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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為了寬慰她,答允林阮阮決不會報官,但她也不允許王氏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回府後,林阮阮說自己夜夜驚夢,因為過去的日子,王氏對她非打即罵,還把她當作牛馬驅使。
每日不給吃飽飯,天不亮,便用鞭子將她抽醒做活。
林阮阮手臂上的月牙形胎記,若是知曉我親妹妹的特徵,的確不難作假。
若真是按林阮阮所說,她在王氏那裡常年幹粗活,一雙手又怎會與養尊處優的世家小姐一般細膩光滑?
前世,我們一家被與妹妹重逢的喜悅衝昏了頭腦。
現在想想,那時每逢沐浴,林阮阮總要屏退下人,說是不願意自己身上的傷被人瞧見。
母親在我面前流淚,總覺得對這個小女兒太過愧疚。
那時我還安慰她,隻要我們好好對阮阮,總有一天妹妹會接納我們的。
其實林阮阮身上哪裡有傷,無非是為了遮掩假胎記,才不叫人近身服侍。
既然我S之前,林阮阮提到了送我親妹妹去青樓的事。
而此刻,我真正的親妹妹,必然還在那穩婆王氏的掌控之下。
林阮阮成功頂替妹妹成了林府千金。
那穩婆走時並沒有拿走一文錢,此時恐怕還等著林阮阮接濟,必然不可能遠離京城,隻會伺機與林阮阮聯絡。
我要給她們這個機會,順藤摸瓜,暗中查到妹妹的下落。
隻要確保妹妹無虞,我便也不會事事掣肘。
5
回到房中後,我啟窗對著夜色喚了一聲:「謝澤。」
一道漆黑颀長的身影倏然間出現在我的面前。
「林……小姐有何吩咐?」
黑衣蒙面的男子十分僵硬地對我行了一個禮。
其實那日在公主府,府醫把脈,說林阮阮應是服了致人癲狂的藥物。
長公主詢問我時,我坦言了那是我做的。
她眼神狐疑:「緲緲,我瞧著你長大的,你的心性我最為清楚,決不會無端做出這種事。」
長公主的目光梭巡過我的眼睛。
我眼底無波,平靜道:「林阮阮並非我爹娘的親生女兒,她頂替了我真正的妹妹進了林家。」
長公主的面容倏然變色,她沒有問我是如何得知的,卻對我的話篤信不疑。
隻是咬牙切齒地踱步來回:「本宮非S了她不可。」
良久,她嘆了口氣兒責備我:「你這孩子,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不與父母商量?」
我讓長公主先別打草驚蛇,也替我先隱瞞父母。
前世今生,我與林阮阮之間的仇,我要血債血償。
我向長公主解釋:「三年前,爹娘尋回這個假千金時欣喜若狂,在沒有找回我的親妹妹前,我不打算戳穿林阮阮的身份,也不想讓父母親空歡喜一場。」
若是此刻就輕易戳破她的身份,那穩婆王氏知曉後萬一狗急跳牆,我的親妹妹恐怕會有生命危險。
於是,我請求長公主借我一個暗衛。
她眼神微轉,隨即答允了我的請求。
長公主說這是她手下最出色的影子,名喚謝澤,曾受過她恩惠,對她忠心不二,叫我有什麼事,大可放心交予謝澤。
我派謝澤等林阮阮受完罰後,密切監控她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她出府後所見的人。
沒過幾日,謝澤向我匯報,說林阮阮倒是沒有想方設法出府,隻是託人帶往胭脂鋪一個妝奁盒。
傍晚,便有一包裹嚴實的婦人將那妝奁盒取走。
謝澤斷定,那婦人即便不是王氏,也是王氏的人。
而胭脂鋪則是王氏與林阮阮二人私下往來的據點。
「屬下已密信傳書給長公主殿下,公主已派人跟蹤那婦人。」
我由衷贊嘆了一聲:「你倒是聰慧。」
謝澤微眯了眼,他蒙著面,但狹長的眸光映出夕陽的一抹薄紅,似乎是笑了。
外間,文嬤嬤說母親喚我去商議下月林阮阮的及笄禮。
我正要吩咐,謝澤卻不知何時在我面前消失了。
前世,林府為林阮阮舉辦及笄禮,正逢汝崖觀的應虛道長經過,為林阮阮佔了一卦,大驚失色,說此女承載瀝國國祚,請林府務必好生照料。
那件事鬧得陣仗很大,一時間成了京都奇聞。
前世聖上能放過林府女眷,除過長公主求情,還有林阮阮承載國祚的這層光環加持。
我記得前世,在林阮阮及笄禮的半個月前,她便以為父母祈福為由,去了一趟東佛寺,而寺廟的西側不足十裡,便是汝崖觀。
其中必然有所關聯。
這幾日,林阮阮似乎想通了很多,整個人愈發乖巧,哄著母親高興,就連一向嚴厲的父親,看著她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她終於獲得了出府的自由。
而長公主那邊也傳來了消息,那婦人的確是穩婆王氏。據暗衛布控觀察,她住在城郊西山的一處荒宅。每隔三日,便會趁著夜色,前去西山深處。為防止驚動王氏,他們不敢離得太近,隻是聽到了王氏似乎在與山洞內人在交談什麼。
我當即決定,趁夜過去,一探究竟。
我假借與陸府千金闲聊太晚,便讓貼身丫鬟帶回府了一封手書,說夜已深,陸小姐相邀秉燭夜談,實難推卻,隻得在陸府歇下。
陸小姐與我一向交好,此事也有前例,爹和娘不會起疑。
西山深處,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準備親自去山洞一探究竟。
卻有人倏然扯住我的手腕,我回頭,看見是謝澤。
燈花擦亮,他眸中也似掬了一簇微光。
見我怔愣,他松了手,一言不發地將手裡的燈盞遞給我。
這山洞並非九曲回腸,越往裡走,手中燈籠光照之處越有限。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個暗無天日的地窖裡。
比起林阮阮那些酷刑,漫無邊際黑暗的折磨才是最能將人逼瘋的。
幾乎渾身戰慄了一下,我頓了頓,身後的謝澤似乎靠近了些,卻沒有再做出逾矩的舉動。
我沒有回頭,察覺到那人亦步亦趨跟著,不知為何,我稍稍安了心。
山洞最盡頭,一處雜草堆旁,蜷縮著一個人,與其說是一個人,更不如說像一隻動物。
聽到有人來了,洞中鎖鏈哗啦啦地響,刺鼻惡臭的味道一陣陣向鼻腔湧來。
我蹙著眉,抬高了手裡的竹柄。
許是光線太過刺眼,蜷縮在一團的軀體下意識地閃避,微弱的嗓音啞聲道:「是夫人嗎?還是小姐?」
見無人回應,她不敢抬頭,惶然不安地磕頭:「夫人,狗兒會聽話的,狗兒知錯了,別關著狗兒了。」
微弱的燭火下,眼前被鎖鏈拴著的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
良久,我嘴唇哆嗦,說不出半個字來,身後的謝澤卻咬牙切齒道:「那個畜生!」
那女孩兒驚恐地抬頭,「你……你們是誰?」
我心下一沉,那張與我的母親長得無比相像的臉,此刻蒼白的面皮都透著青紫色。
燈籠砸落在地,我將她緊緊擁在懷裡。
我的親妹妹在這裡被她們母女奴役囚禁,王氏和林阮阮還要逼她喚她們「夫人」「小姐」,享著世家夫人、千金的架子。
她眼眶深凹,眼睛卻亮晶晶的,也許確定了我們沒有惡意,她怯怯地扯著衣角,「姐姐,我身上髒,別弄髒了你的衣裳。」
6
長公主將妹妹接進京郊別苑,並為她取了個新名字,林喜樂。望她以後能夠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她雖才開始讀書習字,但每一日都很用功。
林阮阮的及笄禮就要到了,我要在那一日,送她一份大禮。
我刻意囑咐她,「最近若是聽了什麼風言風語,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一些宵小刻意生事。」
林阮阮眼眸一亮追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還以為是春花宴上,自己與江晏的事情被人傳了出去。
我思忖著,裝作被她纏得無可奈何了,方才道:「前兩日在街上,有個人忽然撞了我,說林家尋回的妹妹是假的,我真正的妹妹另有其人。」
「不可能」林阮阮下意識矢口否認。
她幾乎一剎那白了臉,隨後,又親昵地扯著我的胳膊,眼裡天真而無辜:「阿姐,你不會信這種無稽之談吧?」
在王氏和林阮阮的心裡,我的親妹妹是不知道自己是林家的女兒的。
於是我挑了挑眉,「那人還說讓我去西山一探究竟。」
聽到「西山」這個詞,林阮阮果然神色一變。
我安撫她,讓她不要把那些話當真,她是阿娘親自帶回來的,又怎會有假?
林阮阮按下心頭的焦急,有些忐忑道:「阿姐,娘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我想去東佛寺拜拜,阿姐可要與我一同前往?」
前世,林阮阮並沒有邀請我同去東佛寺,反而為了彰顯孝心,執意輕裝簡行。
後來,應虛道長在林阮阮的及笄禮上便佔出她是承載瀝國國祚之人。
這也是為何林家倒了,江晏還執意娶林阮阮的緣故。
畢竟沒什麼比自己的妻子擁有這等榮光,還要令他前路順暢的捷徑。
當年就連聖上不也得為這樣的虛名而妥協。
這一世,林阮阮意外邀我同去東佛寺,恐怕也是為了讓我無法在京都留心追查西山的事。
果然,到了東佛寺,原本定的三日念經祈福,林阮阮第二日便借口不舒服,躺在禪房裡休養。
看她一副歪倒在榻上,面容蒼白的樣子,我隻囑咐她好好休息,並說今日會誦經一整日,連著她那份的。
林阮阮似乎很感動,捂著小腹勉強笑了笑,「謝謝阿姐,阿姐對阮阮最好了。」
我誦經了兩個時辰,祈求佛祖保佑,希望爹娘與妹妹能夠身體康健。
果然,晌午用齋飯前,謝澤回來了,說林阮阮獨自去了汝涯觀。
謝澤揪著看守的小道童衣領,破門而入的時候,裡面傳來尖叫聲。我們刻意弄出一些動靜,方便林阮阮從後頭逃走。
入了觀主室,滿目狼藉。
應虛身上的衣袍還來不及穿好,衣衫不整,隻來得及呵斥一聲:「放肆,誰準你們進來的?」
匆匆瞥了一眼,我下意識垂眸,卻有人更快一步。
謝澤抬手遮住了我的眼,轉頭兇神惡煞地對那應虛道長道:「把衣服穿好。」
他掌心的溫度擦過我的眼角,我沒有動,隻是笑眯眯對著應虛道長的方向。
「我當她有什麼高招,讓道長心甘情願為她卜一假卦,原來是這麼個收買法兒。」
應虛道長抬頭,眼底劃過一絲復雜,半晌,他恬不知恥道:「老道答應這等事,不也是你們林府的榮光嗎?」
我氣極反笑,「那麼我也奉勸您一句,亂說話可以,但若上錯了廟,燒錯了香,可就不是隨便能交代過去的。」
應虛看著我,嘴裡嘟囔著:「老道拜的也不是佛啊。」
他似乎以為這是我與林阮阮宅院之爭的手段。
直到一旁默不作聲的謝澤,將一枚玉佩放在應虛道長面前,「一百金,換道長一個『作壁上觀』」
應虛愣愣抬頭,眼睛都亮了。
「成交。」
我:「……」
當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事情解決後,我們趕去東佛寺,我並不著急,隻是踢著腳下的碎石,狀似不經意地問謝澤:「我聽說,你們長公主殿下年少的時候,最是風流,豢養了很多面首,就連暗衛也是要挑選最俊俏的。」
謝澤愣了愣,下意識攥住我的胳膊,神色鄭重,「我與他們不同。」
「哦?」我原本探究的目光從他面上挪開。
他卻不依不饒,逼著我看向他,「小姐若是不信,可以親自檢查一番屬下的……清白。」
他眸光灼灼,黑色的面巾依舊遮不住挺括的眉眼。
聽出話語裡的狎昵,我似笑非笑,「謝小侯爺,你還打算裝多久?」
他陡然一僵,鬱悶地拉下蒙面巾帕,沒好氣道:「林大小姐,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慧眼如炬。」
我與謝添小侯爺,年幼相識。
童稚之時,因為貪玩跑出去,他教了我一下午的彈弓,為表感謝,我送他寄蟲。
誰知道那奇蟲,竟是一隻馬蜂。
年幼的我們並不認識,倒在我手上時,馬蜂還暈頭轉向,但換到了謝添手上,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以至於我下次見他時,他手上的虎口處腫起老高的一個包。
自此我們結下了梁子。
全京都都知道我與謝小侯爺不睦,隻要有我在的場合,謝添必然刻意給林府添堵,言語挑釁。
前世,地窖中,林阮阮蹲在我面前,眼裡嫉恨之色一閃而過,「還說你與那謝小侯爺毫無瓜葛,為了你這個姘頭,他幾乎把整個京城翻了個底朝天。」
後來的消息,我也是聽林阮阮說的。
謝添被人彈劾,老王爺抽了他一頓鞭子,關在府裡,不許外出。
身體受到極度折磨的時候,心卻變得澄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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