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與京城裴家主母自幼相識、相伴長大,感情甚篤。
少時常睡一個被窩,在夜裡講著鬼故事、又害怕得抱緊對方。
都說西坊的張姑娘與何姑娘真是明豔動人,各具風情。
隻是後來她們一個嫁了頂天立地的大將軍,一個嫁了懦弱窩囊的世家子。
一個心動於他少年熱忱,一個誤信他花言巧語。
大將軍後來深情如一,建功立業,揚名立萬,帶著妻兒過上了風光安定的好日子。
世家子敗光了家業,灰溜溜滾回祖籍之地,終日流連青樓賭坊,對妻女動輒打罵。
大將軍本也不是大將軍,隻是一個腼腆的小士兵,看到那西坊明豔潑辣的張姑娘就紅了臉,磕磕巴巴地說非卿不娶。
世家子鍾愛何姑娘溫婉宜人,說是個賢妻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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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子初時給了何姑娘片刻寵愛與敬重,帶她住在東坊有假山和花園的宅子裡。
大將軍和張姑娘相濡以沫在西坊破舊的小屋,貧寒也甘願。
西坊和東坊相隔甚遠,於是二人就漸漸疏遠,直到何姑娘同世家子離京,一別十二年。
再見時一個滿頭珠翠,一個縮在小小的白瓷壇子裡,一個淚如雨下,一個一聲不吭。
那時我跪在地上,克制著聲音裡的情緒,一字一句和裴家主母說著娘親這些年的遭遇。
何姑娘總是溫柔而堅定,傻傻地相信世上都是好人,相信丈夫會洗心革面,重新對她好。
可惜她信錯了。
等她醒悟過來時,女兒已經出生,她再也脫身不得。
之後十年她一面與丈夫周旋,一面艱難養大女兒。
在對丈夫一次次失望之後,她漸漸開始往酒水裡下毒。
女兒五歲時,她終於擺脫了這個畜生,從此母女相依為命。
隻是那時何姑娘身體已不太好了,過度的操勞讓她沒熬過那個冬天。
S前躺在床上的日子,何姑娘浮光掠影想完一生,無比懷念年少時的無憂時光,想念闊別十二年的閨中好友。
看著孱弱的女兒,她突然想起來自己曾與張姑娘戲言一句的婚約——若你我日後各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便結為姻親。
何姑娘知道張姑娘素來重諾。
女兒年幼而貌美,自己無法再護她,要找一個能護住她的人。
何姑娘離京時張姑娘正懷著孕,恐讓她傷神,何姑娘是瞞著她走的,並未把去向告知張姑娘,也不知張姑娘那一胎懷的是男是女。
張姑娘那個孩子是何姑娘幫著一起取的名字,無論男女,都叫裴奕。
——多年不見,也不知故人何在,是否安好。
何姑娘對著女兒千叮萬囑,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到底是去了。
臨終交給女兒一塊品相不大好的玉佩,說是信物。
而我依著娘親的囑咐來了京城,在西坊問了三天也沒打聽到什麼主母姓張的裴家。
我想著母親回憶過往時的隻言片語,又問:
「京城中可有哪個大將軍姓裴嗎?」
「裴將軍誰不知道啊哈哈……你是從哪個小山溝出來的土妞,居然不知道裴將軍。」
我不生氣,隻是握緊了手心的玉佩。
「裴將軍很有名嗎?」
「怎麼不有名了?!那可是彪炳史冊的大英雄啊。」
「那他的妻子,可是姓張?」
「裴夫人我倒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裴將軍隻有一妻並無納妾,恩愛得很。」
「那……您可知他們長子叫什麼?」
「自然是曉得,如玉少年郎裴奕,皇上欽點的少年才子。」
裴奕,我默念著。
果真是裴奕。
想著那句裴將軍夫婦恩愛得很,我突然眼睛有點酸。
「哎你別哭啊,你哭什麼……」對方手忙腳亂,「你別哭,我帶你去裴府。」
他嘀咕著:「你不會是裴將軍的私生女吧?」
一邊懷疑著,他還是把我送去了裴家。
我後來才知道,那一日我攔下的,是齊將軍的兒子齊深,後來在宮中領了御林軍統帥一職。
靠著齊深的面子,我順利進了裴府。
正廳裡隻有裴夫人一人,齊深把我帶到她面前便不說話了,他也不知道怎麼和裴夫人介紹我。
裴夫人瞥過我灰撲撲的臉,有些好笑地問齊深:「怎麼了小深?帶個小姑娘過來幹什麼?」
齊深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怎麼說。
眼見著他要開口和裴夫人介紹我是裴將軍的私生女,我撲通一下跪下去了。
「哎喲,怎麼跪下去了……」裴夫人示意大丫鬟扶我起來。
我執拗地跪著:「民女何憫書,見過夫人。」
我把玉佩雙手呈上:「不知夫人是否還認識這塊玉佩。」
裴夫人看到那玉佩先是一驚,接到手裡細細摩挲,又仔仔細細看了我的臉,突然眼眶一酸點了點頭。
「這塊玉佩,我認識的。」
看她肯顧念舊情,我松了口氣。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對著齊深:「小深,你先回去。」
齊深震驚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打轉,似乎是更篤定我是裴將軍的私生女了。
待齊深出去,裴夫人急急走下座位要親手扶我起來,我搖搖頭:「夫人,憫書有事相求。」
裴夫人垂下手,溫柔地點了點頭:「你說。」
她轉頭吩咐丫鬟去替我準備幹淨的衣服。
「民女想以此玉佩,來討要一份婚約。」我深吸一口氣,斟酌用詞。
「希望夫人看在婚約的分上,留我在裴府。」
裴夫人許久沒有說話,我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看她,卻對上一雙悲傷的眼睛。
她蹲下來輕輕撫摸我的臉,擦去我臉上的灰塵:「孩子,你受苦了。」
「你的娘親……還好嗎?」她聲音很輕,似乎是不敢問。
我沉默著,從小包袱裡拿出一個白瓷壇子。
然後一字一句,把我娘這些年的事,說給她聽。
起初我還是跪著的,說到後來卻漸漸被裴夫人摟到懷裡。
強撐著的隱忍冷靜潰不成軍,我忘了自己是怎麼哭成一個淚人的。
裴夫人輕輕拍打我的後背:「好孩子,別哭了。
「這婚約當然作數,你就安心住下。
「我家小兒子已有心上人,老大和老二你要嫁給哪個,便由你們自己商量。
「若你不想嫁給他們,帶你及笄後,我便認你做義女,以我裴府嫡長女的身份出嫁,京中男兒,任你選擇。
「我與你娘情同姐妹,你便也和我的親生女兒一樣,你在我裴府一日,我便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她擦拭著我的淚水:「憫書別哭,你娘知道了要心疼了。
「從今往後,你是裴府的何憫書,不用再看人眼色,也不用再吃一點苦,往後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我有一份,你便也有。」
裴夫人把我摟在懷裡鄭重承諾。
裴夫人讓人帶我去梳洗一下、換身衣裳,明日再帶我去街上買東西。
晚上裴夫人帶我去見了裴將軍,他看著我直直嘆氣,感慨物是人非,摸著我的頭誇「好孩子」。
吃飯時我見到了裴家兄弟。
裴弈那時候就不太愛說話,冷著一張臉學君子儀態,裴敘則是咋咋呼呼上蹿下跳的。
當時我們都還小,是藏不住事的年紀,剛一上飯桌,我就收到兩兄弟藏不住的好奇的眼神,還有一絲隱秘的探究和驚異。
我低著頭小口吃飯,不敢和他們對視。
裴敘是個藏不住話的,飯吃到一半他終於戳了戳我。
「你就是我爹的私生女?」
裴敘的嗓門不小,在場眾人聽得一清二楚。
我手中的飯碗「哐啷」一聲砸在了桌上。
裴夫人一口湯噴在了裴將軍臉上,裴將軍顧不上擦當即把碗裡的飯扣在了裴敘臉上。
裴弈抿了抿嘴,默默離頭頂白米飯的弟弟遠了點。
我被裴敘的話以及在場眾人的反應嚇得臉色蒼白,不敢說話。
裴夫人連忙安慰我:「憫書別怕……我們家小敘一直說話沒個把門的。」
我懵懵懂懂點了點頭。
而裴將軍已經指著裴敘的鼻子罵了起來:「兔崽子!一天到晚胡說八道!」
一直沉默的裴弈悶悶地出聲:「難道她不是嗎?」
「齊深說他今天撿到了你的私生女,娘一看到她就哭了。」裴敘沒有理會頭頂的飯,掐著腰道:「娘分明是被你的私生女氣哭了!」
「齊深那個兔崽子……」裴將軍深吸一口氣,放下巴掌努力心平氣和地對著兒子解釋,「憫書不是我的私生女……她是我和你娘一個舊人的女兒,來投奔我們……」
裴夫人被湯嗆得直咳嗽說不來話,在一旁點頭附和。
「舊人?舊情人嗎?」裴弈冷不丁道。
裴將軍一拳砸在桌上,豁然起身衝進後院大喊:「娘!你是不是又帶著你那兩個孫子去聽戲了?!」
這是我和裴弈裴敘的初遇,荒唐得讓人哭笑不得。
直到裴夫人終於捋順了氣,指著兩兄弟罵道:「你們兩個一天到晚不好好念書胡思亂想!還有齊深那個兔崽子,你看我明天讓不讓他娘揍他!
「你爹還有私生女?給我氣哭了?他要是真敢我連他和你們一起趕出家門!」
「憫書是我故人之子,你們都不許欺負她,要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照顧好她……」裴夫人摸了摸我的頭,「要讓我知道你們欺負她,仔細自己的皮。」
4
回憶的最後,是裴敘和裴弈因為亂說話被打了一頓,傳謠言的齊深據說也慘遭竹筍炒肉。
思及此,我唇角不由泛起一點笑意。
我有些忘了,我和裴家兄弟的關系,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馬車顛簸,我半夢半醒間感覺臉上拂過什麼柔軟的東西,羽毛一樣,若即若離。
唇上忽而嘗到一點幽冷的香氣,卻轉瞬即逝。
我來不及細想,又陷入更深的困頓之中。
依稀聽到一聲無奈的輕笑。
醒來時馬車剛剛停穩,而我被裴弈抱在懷裡。
裴弈抄著我的腿彎,我的頭半靠在他胸前,抬眼便看見他稜角分明的下顎,鉤子一樣,勾了京中不知多少女郎的心魂。
我暗暗嘆氣,這樣好看的郎君,也不知日後會便宜誰家女郎……也不知多麼優秀的官家小姐才能入了裴弈法眼。
裴弈穩穩地把我抱下馬車,剛一站定,就對上我逐漸清明還帶著一絲打量的眼。
觸及我的目光,裴弈的手一僵,隨後別開眼,蹙眉道:「你睡得太沉了,我隻好抱你下去。」
裴弈儀態風雅,眉心半蹙時有仙人之姿,好看得緊。
「下次別睡這麼沉了。」裴弈幹咳一聲,不再看我。
「好……」我平日覺淺,今日實屬意外,「可能是昨天太累了,下次不會了……」
「無事。」裴弈打斷我,「此事不必再提」
我突然看見裴弈耳根有些泛紅,便問道:「郎君可是覺得熱,怎麼耳朵都悶紅了?」
裴弈沉穩的眼底一絲慌亂一閃而過,隨即恢復平靜:「你看錯了。」
「沒有看錯,」我思忖,「可是衣服料子太厚了?」
「說了無事……不要多問!」裴弈素來溫聲,此時語氣中帶了一點急促。
我訥訥點頭,心道又問了讓裴弈不耐煩的話。這麼多年,我早該學會管住自己的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