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一定要記住少言了。
我正要叫裴弈把我放下來,就見裴敘急匆匆從正門衝了出來,雙目噴火。
「何憫書!從我哥身上下來!」裴敘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裴弈身側,對著我咬牙切齒道,「別天天想著玷汙我哥。」
說著,他強勢地掰開裴弈的手,像搬麻袋一樣暴躁地把我抱了過去,語氣惡劣:「你們這像什麼樣子!」
裴敘手臂肌肉虬結有力,把我不容置疑地攬進懷中。
「你們孤男寡女!成何體統!」裴敘眼神帶著譴責地看著我,又看了看裴弈,抱著我往後退了半步。
裴弈蹙起眉,眼底一片鬱色森然。
他冷笑一聲,目光掃過溫順的我和暴躁的裴敘,拂袖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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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所以,推了推裴敘健壯的胸膛:「放我下來。」
裴敘仿佛大夢初醒,緋紅色迅速從脖頸蔓延上臉,皮膚下好像有滾燙的血液流過血脈。他看起來像個熟透的柿子,紅紅火火。
「你你你你自己走!」裴敘手忙腳亂地要把我扔下去,我艱難站穩,就聽到裴敘憤憤的嘟囔聲。
「我哥抱……就不知道拒絕……我抱……讓我放手……偏心……狗男女……」
我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
裴敘重重哼了一聲,大聲道:「沒什麼!」
裴敘似乎是想到什麼,咬著牙又俯身靠我更近,幾乎要與我額頭相抵耳鬢廝磨一般道:「你以後就不要蹭我哥的馬車一起回來了,最好別去找他了……」
似乎是為了掩飾什麼,他幹咳一聲眼神遊移。
「我哥平日裡學業繁忙,你還天天去打擾,他萬一被你影響課業怎麼辦……而且他每日在學堂已經夠累了,回來還得兩個人擠一輛馬車多不舒服。」
我一臉茫然。
裴敘又幹咳一聲:「你以後打擾打擾我一個人就罷了,我哥那邊還是讓他靜心學習吧。正好我每日從校場回來可以捎你一程。
「你若是能騎馬,我還能勉為其難與你同乘一騎……可惜你不喜歡騎馬,我們隻好一起走回來,若是你嬌氣些不想走路,我也能勉強背你幾回……」
裴敘越說越離譜,越說越發散,我的疑惑逐漸堆積,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見我不作聲,裴敘不甘不願地補充道:「就算你一定要去打擾我哥,以後也不要搶他的馬車了,等著小爺我去接你就好了。」
我嘆了口氣,裴敘當真是嚴防S守,生怕他親哥被我玷汙。
於是我敷衍地應了一聲。
裴敘卻又炸了毛,眉眼間染上我熟悉的躁意:「怎麼還不進府?!還想等著讓我哥抱你進去?!」
「你就這麼想嫁給他?!」
我嘆氣:「我沒有。」
裴敘不聽我辯解,大步一跨三兩下衝進門裡,消失在我視線外。
裴敘煩躁的目光猶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恪守本分就好,裴家兄弟的態度不必在意……他們怎麼看我都好。
我早已疲於爭辯。
我嘆口氣,也跟著進了門。
5
齊家夫人設宴,邀京中世家子弟賞花對詩,其實是替齊深相看。
裴家兄弟和齊深自幼關系親密,一進了門就被齊深拐走,不知道去哪塊地裡當野人了。
春光融融,齊家的花園裡零零散散坐著各家的小姐,我坐在小亭子裡啃著點心,微風吹過,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我正被陽光照得昏昏欲睡,忽而一陣說話聲由遠及近,我睜開眼看見一群世家小姐結伴走了過來。
那小姐堆裡最扎眼的是一個頭頂粉色牡丹花、身穿碧綠底子水紅紋襦裙的姑娘,臉上敷著三斤粉,正翹著蘭花指捏著嗓子和小姐妹說話。
她是禮部侍郎家的女兒王顏,性子驕縱傲慢,馬術了得,脾氣暴躁。
還沒走到進處,我便聽到王顏的聲音:「我說怎麼這風裡一股窮酸味,原來是來了個小窮酸鬼。」
因我的身份頗為尷尬,這群小姐們湊到一塊兒時,往往都愛取笑作樂。
於是我習以為常地瞥了她們一眼,繼續吃我的點心,讓她們說幾句而已,又不會少塊肉。
大抵是賞花宴上找不到什麼好玩的事,她們試圖在我身上找點樂子,張口就是那幾句我快背下來的挖苦:「怎麼又打扮得這麼寒酸就出來了,裴夫人不怕你丟人嗎?」
「衣服真醜。」王顏指指點點,「沒有點大家子氣。」
我看著打扮得像花公雞的王顏,忍住笑點點頭:「姑娘說得都對。」
然而我任由拿捏,王顏和小姐妹們非但沒有放過刁難我,反而更加得趣。
「果然是個話都不會說的鄉巴佬軟柿子,隻會點頭哈腰阿諛奉承,你這樣怎麼可能當得了裴府女主人……」
「當不了,」我順著她的話說,「王家小姐今日打扮甚是好看。」
王顏一噎,輕輕「切」了一聲:「要你多嘴?」
「你不就是個在將軍府乞討當奴婢的下等人嗎?怎麼還沒被趕出府去?」王顏奇道,「難道那勞什子婚約真的作數?」
「我要是你,早就不待在裴府,利索滾蛋了。」王顏的小姐妹幫腔,「果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不識趣。」
「裴家兄弟這種眼高於頂的,就算勉強履行了婚約也隻會成怨偶,你給人家當牛作馬他們還未必領情。」王顏抬著下巴,語氣驕矜。
我敷衍點頭:「姑娘說得對。」
王顏越說越來勁,甩開小姐妹的手,上前兩步站到我面前,抑揚頓挫慷慨激昂:「這些世家子弟都喜歡溫柔小意、知情識趣的,你看看你,要打扮沒打扮,要風韻沒風韻,嫁了也隻是當棄婦的命。說不定你上趕著當妾人家都嫌棄……
「尤其是裴敘,你看他那個脾氣臭成那樣,又討厭你,成親之後說不定一天打你三頓……」
我還沒開口,卻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王家小姐還有什麼話要和我家憫書說?」
我愕然回頭,看到裴敘眉目陰沉站在蘆葦叢邊,裴弈神色淡淡地笑了笑,隻有齊深滿頭草屑,一看就是剛從草堆裡鑽出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氣氛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而我被齊深的樣子逗笑了,衝他比著口型:「你這是從哪鑽出來的?」
齊深還沒回答,裴弈卻不經意錯身半步,剛好將齊深遮得嚴嚴實實。
裴敘定定地看著我,剛才也不知道在後頭聽了多久,眼神裡是我讀不懂的晦澀,話卻是對著王顏說的:「王家小姐不要為難憫書。」
王顏嬌縱地翻了個白眼:「實話都不讓人說了。況且她一個軟柿子,我為難便為難了,難道你要替她撐腰?」
我暗中翻了個白眼。
裴敘還沒來得及開口,王顏就挑起了眉,驚詫道:「不是吧裴敘,你什麼立場啊要替她撐腰,是我說得不對嗎?何憫書配不上你、你討厭她這些話不是你自己親口說的嗎?
「怎麼?你自己說就不準我說了?什麼道理……」
王顏的暴脾氣一點就炸,叉著腰罵。
裴敘身體一僵,下意識想要辯解,張了張嘴卻像被下了啞藥一般噤了聲。
此時裴弈上前半步,溫聲道:「王家姑娘許是誤會了。」
然而王顏罵到興處,無差別攻擊:「你也是,你也別裝好人,跟裴敘一個德行。」
在王顏的強火力攻擊下,裴弈也僵在原地,這張出口成詩的嘴愣是辯駁不了半分。
「是你們倆自己嫌棄何憫書,跑到這兒狗拿耗子管你爹的闲事……你以前還在學堂抱怨過何憫書對你S纏著不放,最煩人……話不是你說的?」
她每說一句,兄弟倆臉色就蒼白一分。
「在這裡惺惺作態裝給誰看呢……」
「還有你,」我正聽得過癮,王顏把矛頭重新指向我,「人家又不喜歡你,還一天到晚跟個哈巴狗一樣跟在後面讓他們羞辱,我要是你早就一人甩一巴掌走人了!
「知不知道人家看不起你,拿你當笑話啊!」
我知道啊……我無辜地看著王顏,她聲音一頓。
「你還不如來我們家,我哥倒是最喜歡你這種軟柿子了……」王顏若有所思,「反正這兩兄弟又不喜歡你。」
王顏語速很快,語氣潑辣,不消片刻罵了裴家兄弟三輪,然後揚長而去,像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花公雞。
我面色不動地聽著王顏說我早已知道的事情,心下胡亂地出著神。
倒是裴敘和裴弈的臉上血色盡數褪去。
他們垂頭看著我,張了張嘴,最後都陷入沉默。
裴敘艱難開口,嗓音酸澀:「憫書……」
裴弈抿嘴,輕輕攥住了我的袖子。
而我面色不變,坦然一笑,拍了拍裴弈的手,看了裴敘一眼道:「沒事,又不是什麼大事。
「以前的事我早就沒印象了。」
然而我話音落下,原本以為會寬慰幾分的裴家兄弟臉色徹底變成白紙一般,裴敘看向我的目光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脆弱?
裴弈攥著我袖子的手松了又緊,最後卻沒能吐出一句話。
6
我和裴家兄弟的隔閡其實很簡單。
幾曾何時,裴家兄弟在裴夫人面前擲地有聲地否認和我的婚約。
裴敘:「我的娘子定然要貌美如花溫柔善良,上得了馬背下得了廳堂,舉世無雙風華絕代。」
裴弈:「我希望我的妻子能懂我的詩詞歌賦,自幼精通此道,有易安之才。」
而我既不會騎馬也無絕代風華,自幼流離更不通詩賦。
我初時想和裴敘學武,他卻隻是恥笑我孱弱無力,一次又一次毫無情面地把我打倒在地,逼我放棄學武,也不要再纏著他。
裴敘少時高傲愛面子,彼時學堂裡有人打趣我是裴家的小媳婦,調侃裴敘好福氣。裴敘落了面子,於是勒令我離他遠點,不要出現在他同窗面前,他不喜歡我,更不可能娶我。
我和裴敘解釋我並無此意,卻沒能讓他的態度軟化分毫。
那時候我剛入裴府,心眼兒直,以為隻要我堅持不懈,裴敘一定會對我態度好轉,所以被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放棄。
每當我被打得疼得不能繼續,就會聽到裴敘不耐煩地質問:「這就不行了——趕緊回去吧別練了……」
然而我被打傷一事傳入裴夫人耳中,裴夫人罰裴敘抄了三夜的經書,我揪著衣角想和裴敘道歉,卻隻得到一句厭煩的:「滾。」
於是我便去找裴弈學詩,而裴弈看著我寫的一手狗爬字和前言不搭後語的詩,皺起了眉。
但裴弈從不直接拒絕我的要求,隻是在分給我繁重的背誦任務後,輕蔑又傲慢地看著我背得磕磕巴巴漲紅了臉,再搖搖頭。
我一度以為是我天資愚笨,直到裴夫人為我請了先生,我和先生學了詩書才知道裴弈當初讓我學的難度本就不合理。
可是我還是對裴弈存著向往傾慕。
然而真正讓我S心的那次,是我唯一一次去學堂找裴弈。
在被裴弈的同窗們拉著問東問西後,我膽怯地躲在裴弈身後。
卻聽到裴弈和同窗們介紹我:「一個孤女而已——連四書都學不明白。」
直到這時,我才慢慢熄滅了那點傾慕。
而我其實從來不是希望裴敘或裴弈娶我,我隻是想他們不要那麼討厭我,可以接納我,可是直到我漸漸長大才明白——我費盡心思地討好,在兄弟二人眼中分明像個笑話。
我隻是一個不知羞恥的糾纏者,一個平庸無能的孤女。
於是我漸漸開始遠離他們。
不奢求他們的尊重理解,也不再捧出一顆稚嫩的真心。
我依然事無巨細地照顧他們——就如同裴府裡每個丫鬟小廝一樣。
往事在不經意間湧入腦海。
當時我還會為他們的輕蔑而傷身,如今想起卻驚不起半分波瀾。
回府的車上,我敷衍地應付著兄弟倆小心翼翼地試探,心底卻在想王顏的話。
——其實我早就想過離開。
若是以後有機會,我想去江南開一家自己的酒樓。
我於算數一道頗有天賦,又和裴夫人學著經營了不少產業。裴夫人讓我幫買打理的幾家鋪子,如今各個紅火。
若是我有一家酒樓,便能過上我想要的日子。
——每日迎來送往人聲鼎沸,被人群簇擁不知孤獨,白天賣我自己調制配方的桂花糕和白茶糕,晚上就坐在屋裡數錢記賬。
我想看江南的落花和流水,想在煙雨朦朧的斷橋上,遇到一個眉眼溫柔的郎君共度餘生。
裴家兄弟這樣的天之驕子自然有天之驕女來配,而我有一個知心體貼的良人便好。
如果我是裴家的兒媳,肯定是要留在京城的。
可是我隻是一個寄住的孤女,那就不用管這麼多了——
及笄後就去和裴夫人提江南的事,夫人那麼好,一定會支持我的。
日後天高海闊的,總歸不用礙裴家兄弟的眼了。
他們厭煩,我也憋屈。
7
我朝女兒十七及笈,之後便可以開始議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