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那個小點,不知為何有一點難過。
突然,船夫丟了塊帕子給我:「擦擦吧,姑娘。」
我抬起手,才發現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船夫見慣了離別,此刻看到我的模樣也有幾分惆悵:「聚散是常事,可你記住,人活著總是有機會相見的。」
我低著頭謝過了船夫的帕子。
路程很遠,這艘船很大。
船上的人有走商的,有探親的,他們三五結伴好不熱鬧,好像隻有阿鳶是一個人。
有人好奇地問阿鳶要去幹嘛。
我笑了笑,用期盼的目光看向遠方:「阿鳶想去看看金黃的稻子長什麼樣。」
聞言他們紛紛笑了,有人說:「想看稻子京都附近便有,幹嘛要跑那麼遠?」
可江南的稻子是不同的,至於哪裡不同,阿鳶也說不出。
總之阿婆念了這麼多年,肯定有它的特別之處。
他們就笑。
到了飯點,阿叔阿嬸們就會塞給阿鳶一點香甜的桂花糕,一塊腌魚,一小塊肉幹。
阿鳶也笑著拿出包袱裡的炊餅分給他們。
他們就一邊輕聲拒絕一邊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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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阿嬸摸了摸阿鳶的頭。
「這年頭,正常人尚且活得艱難,一個傻姑娘可要怎麼活下去啊。」
我咬了一口炊餅,安靜地望向遠方。
阿婆說,人有希望就總能活下去,阿鳶覺得自己能行。
而且你看,這些叔叔嬸嬸也很好哩。
可船行到第三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被一聲尖叫聲驚醒。
外面不知何時紅彤彤地燒了起來,人們亂糟糟地到處跑,擠作一團。
有人說,水匪來了,水匪來搶船了。
一個個黑色麻衣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上了船,他們拿著大刀見人就砍。
有人反抗被刀穿過了胸口,有人求饒被砍掉了頭。那個帶著小孩的嬸子被他們淫笑著拖走,那個給過我肉幹的大叔被他們砍斷了腿。
船上到處都是哀號聲和尖叫聲。
我不知道被誰推到了角落裡,我躲在木箱下面,身子止不住咯咯咯地發抖。
水匪殺完了能看到的人,又開始找藏起來的人。
他提著大刀掀開了阿鳶面前的箱子,眼看便要到阿鳶這個箱子。
我咬著手指,恐懼地縮成一團,阿鳶會死在這裡嗎?
那阿鳶如果死在這裡,是不是就看不到金黃的稻子了?
阿鳶去不到阿婆的故鄉也看不到金色的稻子了,阿鳶要死了。
水匪掀開箱子,和箱子裡的阿鳶四目相對,他摸了摸下巴,臉上露出一抹可怕的獰笑。
我下意識閉上眼。
下一刻卻有溫熱的血濺了我一臉。
他人頭滾落。
總跟在謝裴之身邊的那個青衣郎君站在他身後,他波瀾不驚地看了一眼,然後匆忙把我拉了出來。
「走。」
他帶我跑過甲板,船上橫著很多人的屍體,到處都是血。
阿鳶來不及看清他們的樣子,便被青衣郎君推到了船邊。
船邊停著一艘小船。
他把阿鳶推到小船上。
解開纜繩,小船在黑夜裡悄悄地飄開了。
直到離開了一段距離,我才顫顫巍巍地開口。
「你是神仙嗎?怎麼突然出現?」
他正小心地望著身後,聞言看了我一眼:「我不是突然出現,從你上船我就一直跟著你。」
我摸了摸臉,不知道我有什麼好跟的。
但他救了我的命,我要說一聲謝謝的。
他低著頭,沒再吭聲。
船行了一會兒,他神色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他們發現我們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遠處幾艘尖頭船如離弦箭一樣朝我們衝了過來。
青衣郎君眉頭緊皺,思索片刻,他突然開口叫我。
「蔣阿鳶。」
我正學著他的樣子劃水,聞言急忙抬頭。
「嗯。」
他閉上眼又睜開:「我求你一件事。」
「你說。」
我不知道他在這生死關頭還想求阿鳶什麼事,可是他是阿鳶的救命恩人,無論是什麼阿鳶都會答應的。
他說:「我求你不要恨裴之。」
我愣住了,下意識抬起頭看他。
他握緊拳頭,眼底是無盡的悲憤。
「他沒有辦法。皇帝昏庸,寵信江貴妃,就是郡主的姑姑。郡主相中了他的容貌,裴之本想帶你們遠走,可……
「蠻子搶了兩城,他們聚集大批兵馬圍在邊城,皇帝卻不許我們出兵!
「皇帝說他們無非就是想要些銀子和女人,不過就是些銀子和女人!給他們就是了。
「郡主的父親幽王手握大權,裴之的恩師許將軍求裴之,他求裴之試一試,通過郡主規勸幽王,或者幽王看在他是郡主夫婿的份上會同意出兵。
「阿鳶,沒有國是沒有家的,傾巢之下安有完卵。
「這真的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郡主善妒,她身邊的侍女沒有活過個把月的,他隻有裝作討厭你,郡主才會放過你們,不然郡主就不隻是派人來砸你的攤子了。
「阿鳶,你阿婆的事他也很難過,可他身邊跟著郡主的人,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你去求他的時候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沒辦法原諒他。
「但我求你別恨他。
「是他讓我跟在你身邊保護你的,他說,若是有一天他和許將軍收復失地,為父母報了仇,他便去江南找你親自找你道歉。若是不能,便由我替他保護你一輩子。」
他把我推到旁邊一塊漂浮的木板上,目光沉著裡帶著幾分哀傷。
「如果沒有意外,這個月十八他就要出徵了。
「活下去,還有,別恨他。」
他推開我,架著小船頭也不回地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那幾艘尖頭船見狀紛紛朝他追了過去。
我死死地摳著木板,眼淚一滴接著一滴落了下來。
好,阿鳶不恨他,阿鳶不恨他便是了。
是!他有他的理由,但阿鳶和阿婆都沒做錯什麼啊,憑什麼?憑什麼遭此劫難!
樁樁件件,阿鳶沒辦法原諒。
但阿鳶答應你,阿鳶不恨他。
朦朧的毛月亮照著海面,我被裹在風聲和水聲裡,不敢閉眼。
衣服湿漉漉地貼在身上,像一團黏膩夾著雪水的泥巴。
我望著海面期望青衣郎君能平安歸來。
可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被一艘路過的商船撈起來。
船主說他們是去京都的,願意載我一程。
我咬著手指,心裡想回京都也好,那就和謝裴之說清楚。他想要保家衛國,阿鳶也不想讓他帶著遺憾出徵。
就最後一次,阿鳶把他當成哥哥,給他做一頓飯,為他送行。
然後阿鳶再啟程去江南。
11
船到京都那天是十七,我心裡慶幸一切還來得及。
我去菜市買了豆腐、芥菜、黃芽菜、豬肉,還割了半斤羊肉。
賣羊肉的大叔笑眯眯地多送了一點肉。
「小姑娘這是要做給誰吃啊?心上人嗎?」
我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是哥哥,阿鳶的哥哥。」
我燒了他最愛吃的幾道菜,又去街邊買了一碗豆花,親手調了料汁。
從前他最愛這一口,所以我想,總要添上這一碗豆花才算圓滿。
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提著籃子走出院門,穿過街道,再次來到那扇朱紅的門前。
門前站著兩個臉生的士兵,看起來比從前那些兇多了。
我攥著衣袖給自己打氣。
你可以的阿鳶,一會兒若是見到謝裴之便同他說這一次是妹妹給哥哥餞行,不會太打擾他,等他吃完,阿鳶依舊回江南。
若是他不願意見阿鳶,那留下這些菜也算圓滿。
我做好準備擺出笑臉,湊到士兵面前。
「大哥,我哥哥在這裡當差,能勞煩通報一聲嗎?」
見他皺著眉上下打量我,我急忙掏出一塊碎銀塞進他的手心。
「就告訴他,他妹妹阿鳶來了,想要見他。」
他掂了掂銀子,臉色才和善一些。
「你哥哥叫什麼名字,我去幫你叫一聲。」
我捏著衣袖,有些緊張地開口。
「姓謝,謝小將軍,謝裴之。」
他卻突然臉色大變,衝我揮了揮手裡的佩刀。
「滾滾滾,這裡沒有什麼謝小將軍。」
怎麼會沒有呢?
我皺了皺眉,想他可能是沒有聽清,於是又說了一遍:「是郡主的未婚夫婿,謝小將軍謝裴之呀,你若是不知道便問問別人。」
他嗤笑一聲,一雙眼兇狠地瞪著:「哪還有什麼謝小將軍,隻有罪人謝賊。
「他蠱惑郡主,鼓動王爺對蠻人出兵,早就被陛下殺了,屍體還掛在城牆上。
「真是可笑,陛下都說不過是些金銀就能解決的問題,他們這些人卻總想著打仗。萬一惹怒了蠻人,遭殃的豈不是我們。」
「轟」的一聲,像有一聲雷在我耳邊炸響,一時間我竟然分辨不出他在說什麼。
他說,謝裴之死了。
死了?
我茫然地看著前方,隻感覺有刻骨的寒意將我凍結,一雙手連手裡的菜籃都握不住了,隻聽「啪」的一聲,菜籃打翻在地上。
各色菜品全翻在地上,白嫩的豆花在小石子上跳了兩下,沾滿灰塵。
我眨了眨眼,好像聲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一片嗡鳴聲中,我聽見自己嘶啞地開口。
「你說,謝裴之,死了?」
「對,你趕緊滾,要是不滾,下個死的就是你!」
我的唇微微動了動,眼前白茫茫一片,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
他說,謝裴之,死了。
這不可能!
我後退幾步,然後提起裙子拼命朝著城外跑去。
這條路好長,呼呼的風聲刮過耳畔,我的心髒「怦怦怦」劇烈地跳動著。
那深灰色的城牆像是一幅褪了色的畫卷,謝裴之就掛在那上面晃啊晃晃啊晃,像是一個殘破的風鈴。
他的眼睛瞪得好大,一身衣服裹滿了烏黑的血漬,常年練劍的右手不見了,隻留下一個整齊的切口。
僅剩的左手緊緊地攥著什麼東西,到死也沒有撒開。
眼前的一切變得扭曲,我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見,像有一道尖銳的鐵哨劃過耳畔。
那尖銳刺耳的聲音讓我幾乎站不住。
我喚。
「謝裴之?」
他沒應。
「裴之哥哥?」
他也沒應。
他隻是安靜地在那裡隨風晃呀晃。
過往行人匆匆,誰也不抬頭看一眼,隻有幾隻烏鴉在他身旁停歇。
那一刻,積壓了很久的情緒像是被裝進一個巨大的木桶,擠壓,擠壓,然後「轟」地炸開了。
「謝裴之啊,謝裴之,你不是要娶郡主嗎?你不是要領兵打仗嗎?你為什麼在這裡啊?
「你為什麼在這裡啊?」
我哭著撲過去,沿著城牆拼命地往上爬。
尖銳的石頭割傷了我的手,割傷了我的衣裳,但我好似感受不到了。
我想撲過去,想離他近一點。
可城牆實在太高了,阿鳶夠不到,阿鳶爬不上去啊!
我緊緊握著手中的石頭,任憑鮮血滴答滑落。
我仰著頭一雙眼緊緊地盯著他。
「謝裴之!你不是說要向我道歉嗎?
「你怎麼不說話?!怎麼不說話?
「你不理我,那我這輩子都不理你了,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你說句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