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嬸收拾好,要回家做晚飯了。
橙紅色的夕陽映在木門上,他們母子牽著手慢慢地走出院子。
忽然小牛「噔噔噔」地跑了回來,他把一顆油紙包著的麥芽糖塞進我的手裡。
「阿姐,阿娘說你心裡苦,吃了糖便不苦了。」
說完他便「噠噠噠」跑了。
麥芽糖有些化了,我呆呆地把它放進嘴裡,卻感覺心裡更痛。
他說錯了,麥芽糖分明也是苦的。
一滴清淚劃過臉頰。
我擦了擦眼淚,告訴自己,阿鳶,從明天開始好好生活,不許再哭,阿婆會擔心的。
她這一生已經被你拖累了,難道你還想再拖累她讓她投不了一個好胎嗎?
我想了許久決定去阿婆的故鄉,那裡也是爹娘長大的地方。
阿婆說那裡有金燦燦的稻子,有漂亮的桃花,還有婉轉的江南小調。
阿婆沒能回去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我收拾好箱籠,整理好包袱,買了去瓜洲渡的船票。
謝裴之卻推開小院的門,悄然進來了。
他今日也穿了一身黑衣,隻是衣角上的雲紋變成了如意紋。
Advertisement
他四處打量著小院,最後目光落在了坐在樹下的我身上。從前他在樹下練武,在樹下吃面,也是在樹下,他說要保護阿鳶一輩子。
那時阿鳶仿佛是世間最幸福的小姑娘。
可現在他站在樹下,我竟然有幾分陌生和惶恐。
我「嗖」的一聲竄到木門後面警惕地望著他。
他愣了一下,眼裡似乎閃過幾分阿鳶不懂的情緒,頓了好久才開口。
「阿鳶,阿婆呢?」
「阿婆?」
我從木門後麻木地探出頭,聲音嘶啞。
「阿婆死了。」
他似乎覺得我在撒謊,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嘴裡發出幾道氣音。
「蔣阿鳶,這種玩笑不能亂開。」
玩笑?阿鳶沒有在開玩笑。
我的唇動了動,抬頭望向他,重復道:「阿婆死了。」
他似乎有點氣,無奈地笑了笑:「蔣阿鳶,你就算跟我賭氣也不能這樣,小孩子撒謊會長不高的。
「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死?怎麼能拿阿婆的命開玩笑!」
死,阿鳶知道,沒人比阿鳶更清楚什麼是死!
我抬起頭望向他,猛然想起是他,是他縱容下屬砸了阿鳶的攤子,是他讓阿婆連最後一個心願都沒完成。
突然有什麼憤怒在心裡炸開。
我衝過去發瘋般在他身上捶打著:「你為什麼要讓他們來砸阿鳶和阿婆的攤子,為什麼要害阿鳶和阿婆!
「阿婆把你養大,你為何連她最後一面都不願見,為何?」
他直愣愣地僵住,任我捶打。很快我打累了,也哭累了,呆呆地滑下來坐在地上。
謝裴之還仍保持那個姿勢站在那裡。
過了許久,他握緊拳看向我,聲音幹啞。
「阿婆,臨死前有說什麼嗎?」
我揚起頭呆呆地看著湛藍的天空,一點點掰著手指:「阿婆說阿鳶長大了。
「阿婆說她想見你。
「還有……」
還有什麼呢?
突然,阿婆最後那一句小聲的嘟囔如同炸雷一般在我腦海中響起,她說——
「不要恨。
「阿鳶,不要恨。」
阿婆她說不要恨——
我攥緊雙手,眼前變得模糊,眼淚滑了下來。
阿婆她全都知道。
8
謝裴之坐在桌旁沉默了好久。
他沉默,我也不想和他說話。
僵持了好久,還是他先開了口。
「阿鳶,我要成親了,和郡主。」
我點點頭:「阿鳶知道。」
「謝某的妻室隻能是郡主。」
我點點頭:「阿鳶知道。」
他攥著石桌邊緣,那雙眼緊緊地盯著我,唇動了半天,都沒有聲音。
我奇怪地看向他,卻見他避開我的眼睛。
「郡主她不喜歡有別的女人糾纏我,尤其是你這種身份……」
身份低賤的女人。
我在心裡自動補全這半句話,不知道為什麼,這次聽見這樣的話心裡卻沒有半分難過。
隻有麻木得像一潭死水一樣的平靜。
我撐著下巴,上下將他打量一番,然後「噔噔噔」跑到裡屋翻出船票。
在他還在微愣的時候,我把船票在他眼前攤開,聲音無比平靜。
「裴之哥哥,阿鳶要走了,再也再也不回來了。
「阿鳶不會再糾纏你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船票上,呆愣了好久,在我不耐煩的眼神裡,他唇角扯起一抹冷漠的笑容。
「很好。
「我給你一筆錢,你拿著錢走得遠遠的。
「再也不要回來。」
我搖搖頭:「阿鳶不要你的錢,你快走吧,阿鳶討厭你。」
他丟下兩張銀票,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破舊的屋子,邁出門去。
卻又在片刻突然回過頭來。
「阿婆葬在哪兒了?我理應,理應……」
他雙拳緊握,似乎還在微微發抖。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阿鳶記得趙大嬸說的話,阿婆已經投胎了,我們不能去打擾她。
何況,謝裴之和阿鳶一樣也是無父無母的不祥之人。
萬一惹得阿婆投不了好胎可怎麼辦?
他不依不饒地站在門口追問,我索性捂住耳朵躲進了屋子裡。
再往外看時,他已經走了。
確認他走了,我提著一包米去了趙大嬸家,跟她說阿鳶要走了。
阿婆說,別人對阿鳶好,阿鳶要懂得回報。
趙大嬸不想要我的米,也不想讓我走,她用寬厚的手掌把我的手包進手心裡。
「阿鳶啊,江南離這裡太遠了,便是一個正常人也要經歷千難萬險,何況你……又呆呆的。
「聽嬸子的,留在京都,還賣豆花,嬸子和街坊都能幫你一把。」
我搖搖頭,抬起眼看向遠方:「嬸子,阿鳶想去看看阿婆和阿爹阿娘長大的地方,阿婆還說那裡有黃澄澄的稻子,阿鳶想去看看。」
阿鳶認定的事,便是十頭老牛也拉不回來。
趙大嬸嘆了一口氣,隻好去把我收拾好的包袱又收拾了一遍。
9
過了幾天,趙大嬸和她男人把我送到碼頭。
風吹得船帆鼓鼓的,遠處碧藍色的江水仿佛連到天邊。
我背著小包袱踮起腳往遠處看,怎麼也看不到盡頭。
趙大嬸攥緊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叮囑著:「阿鳶,錢看好了,誰都不能給,也不能給別人看,買東西就先花那些銅板。嬸子給你烙的餅在包袱裡,應該夠你吃到瓜州的了。
「還有,不認識的人不要跟著搭話。」
我點了點頭,趙大嬸昨天幫我把銀票縫進夾袄裡一張,藏進鞋子裡一張,又給阿鳶換了一大把銅板。
她說財不外露,又說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阿鳶不懂,但阿婆說趙大嬸是好人,阿鳶聽趙大嬸的。
一滴熱淚掉在我的手心,趙大嬸的聲音略微帶了些哽咽。
「阿鳶,最重要的是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點了點頭,替她擦了擦眼淚:「嬸子放心,阿鳶記住了,阿鳶都記住了。」
我衝她擺擺手,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船。
曬得黝黑的船夫們拿起了槳。
船要啟航了。
忽然身後響起一道帶著哽咽的呼喚:「阿鳶!」
我回頭,隻見謝裴之站在岸邊,風將他衣袍吹得鼓起,像一隻風箏那樣。
他攥著拳,似乎因為跑得急,氣喘籲籲的,隻那雙眼裡困著一團平靜到刻骨的哀傷。
他說:「阿鳶,往前走吧。
「永遠永遠永遠都不要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唇邊揚起一抹輕笑,衝他擺了擺手。
是的,阿鳶要往前走啦。
天地廣闊,阿鳶,這就走啦——
船慢慢離岸,他卻突然瘋了一樣追了過來,嘴裡還喊著我的名字。
「阿鳶!阿鳶……」
我似乎看見他眼底帶了水光,可是怎麼可能呢,他明明討厭極了阿鳶。
水波在船舷兩側緩緩蕩起,謝裴之的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最後再也看不見了。
我恍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縮在牆邊,一雙腳裸露在雪地裡凍得發紫,身體似乎都已經凍得失去知覺了。
痴傻的阿鳶嗦著手指好奇地走了過去,卻見他雙眼緊閉,一張臉上全是泥巴和血汙。
阿鳶見過許多這樣的人,卻第一次見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
我歪了歪頭,趕緊去叫阿婆:「阿婆,這裡有個哥哥哩。」
阿婆在阿鳶的指引下,摸了摸他的脖子又摸了摸他的心窩,瞎眼的阿婆頓了頓,似乎在衡量著什麼,過了許久才摸摸阿鳶的頭開口。
「阿鳶,想不想要一個童養夫?」
阿鳶依舊吃著凍得發紅的手指,聽見這話疑惑地抬起頭:「什麼是童養夫?」
「就是相公。」
相公,阿鳶想就是像隔壁那樣會給自己妻子買糖的相公,阿鳶想要。
於是阿鳶和阿婆就把他撿回了家。
一開始他總是很怕阿婆把他趕出去,劈柴,挑水,推磨全都幹。
後來我們才知道,謝裴之其實比我大三歲呢,隻是這些日子一直吃不飽,看起來消瘦。
他的父親是個小將軍,被蠻子殺了,上頭人吞了他們母子的撫恤金,族親佔了他們家的房子將他們母子趕出門去。
沒人給她做主。
他的母親為了生活隻能入了娼門,沒過幾個月便染上花柳病死了。
阿婆從他零散的語句裡拼出這些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若是天下太平,百姓也能平安地活著。可誰讓當今陛下是個不管事的,邊關又戰亂不斷,死幾個人,死幾十個人,死幾百個人都再正常不過了。
人命如草芥。
阿婆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一塊糖,放到他的手心裡:「也是可憐人,你若不嫌棄老婆子和阿鳶,便留在這兒。從此之後,我們有一口飯吃,便也會分你一口。
「說起來,我們也是兩年前逃難來的呢,我們那兒發了大水,糧食都衝走了,房子也衝沒了,沒人管哩。」
阿婆又指了指我:「阿鳶的爹和阿鳶的娘在來京的路上染了疫病,就地埋了。
「當時死了好多人啊,阿鳶也染上了,但我們阿鳶是個有福的,活下來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笑,追著謝裴之叫相公,叫他買糖給我吃。
他卻讓我叫他哥哥。
我有點不解:「可是阿婆說你是要給阿鳶做相公的呀,你不想給阿鳶當相公嗎?」
他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借著身高揉了揉我頭上的小揪揪:「願意的,裴之哥哥願意給阿鳶做相公。
「隻是,相公是成親以後才能叫的,要等我們成親。」
我有點不高興,疑心他是不想給我買糖吃。
於是噘著嘴問:「你是不是嫌棄阿鳶?」
像胡同裡其他小孩子一樣,每次見到阿鳶便要拿石子打阿鳶。
他急忙搖頭,神色認真:「怎麼會?阿鳶很好,阿鳶很可愛,裴之哥哥喜歡阿鳶。
「阿鳶很好,沒有人會不喜歡阿鳶。」
我咬了咬手指:「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成親啊?」
他溫和地笑了笑:「再等十年,我騎著棗紅馬來娶你。」
可是他騙了阿鳶。
十二年過去啦,他馬上就要和郡主成親了。
再也,再也不要阿鳶了。
那阿鳶就也不要他了。
可是,他跟郡主成親的時候也會騎棗紅馬嗎?
10
船越走越遠,遠處的城變成了一個漆黑的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