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寂靜,他不看我,也不說話。
不行,我想,不行!
我要爬上去,我要親口問他,我要讓他親口說。
對,讓他親口說。
我拼命地往上爬,發瘋般地伸出手,想要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我不停地爬,不停地跌落,眼看我便要拽住他的衣角,忽然有士兵發現了我。
兩個士兵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拽了下來,我拼命地反抗,拼命地掙扎。
但他們的力氣實在太大了,他們拽著我,把我摁在地上。
一個士兵低下頭:「你在幹什麼?」
幹什麼?
阿鳶也不知道阿鳶在幹什麼。
我隻想抓住他,然後……
然後呢?
然後埋在土裡頭,對,人死了要埋在土裡頭。
埋在土裡頭下輩子就能投個好胎了。
想到這,我又拼命地往前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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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摁住我的背,強硬地把我扶起來。
「陛下下令把他掛在城牆上,震懾那些人,你怎麼敢想把他摘下來?」
「沒有人能把他摘下來,你會死的!」
死?可是人不都要死嗎?
阿爹死了,阿娘死了,阿婆死了,裴之哥哥也死了,難道還差阿鳶一個嗎?
他扣住我的手,臉上露出幾分不忍。
「聽我一句勸,人還是要活著最重要。謝將軍是個好人,若是他活著,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好了,回家去吧。」
他們強硬地把我趕走。
隻是我走了很遠仿佛還能看到謝裴之的屍體在眼前晃呀晃,晃呀晃。
12
我踉踉跄跄地往城裡走,我的衣衫剛剛被石頭磨碎了,破爛地掛在身上,臉上身上全都是血。
路人看到我的模樣,紛紛避開,有小童躲在母親身後好奇地朝我看來。
「媽媽,她是乞丐嗎?」
那個母親急忙將孩子拉進懷裡,警惕又厭惡地望著我:「滾開!臭乞丐。」
我沒有反應,踉踉跄跄地和他們擦肩而過,又踉踉跄跄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院門發出「嘎吱」一聲輕響,一進院門,我便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我睜著眼抬起頭,呆呆地看著無盡的天幕。
直到夜幕降臨,直到雄雞齊鳴,直到朝霞萬丈。
我就那麼呆呆地盯著天。
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為什麼將軍想要出徵是錯的?
為什麼皇帝殺人殺得那麼容易?
阿婆都死了啊,阿婆都為了這件事死了啊……為什麼,為什麼……
沒有人回答我。
我是被來打掃院子的趙大嬸發現的,她「哎喲」一聲,急忙把我扶了起來。
「阿鳶,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早說不讓你去那什麼江南了,受傷了吧?」
我眨了眨幹澀的眼睛,嗓子仿佛被撕開了一樣,幹啞得隻能發出氣音。
「嬸子,謝裴之死了。」
她似乎早知道,聽見我的話,背過身擦了擦眼淚。
可我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了。
「嬸子,阿鳶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了。」
她閉眼緩了半晌,一雙飽經滄桑的眼茫然地望著遠方。
「阿鳶,世事無常,大概如此。
「有時候人啊,跟草芥也沒什麼區別,在某些人眼裡不過都是能隨意踐踏的東西罷了。
「活著,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趙大嬸用那雙粗糙的手將我摟進懷裡,她臉上寫著被歲月侵蝕的風霜。
我隱約記起阿婆說過趙大嬸今年也才三十幾歲。
聽說她曾是個富家小姐,她爹是個女兒奴,為她備了幾十抬嫁妝,盼著她一生平生順遂。
若是日子這樣過,她該有一個多幸福的人生啊。
可惜禍事悄悄地來了,那些亮閃閃的白銀閃花了某個權貴的眼睛。
一場突如其來的官司,她爹下了獄被人活活打死在獄中。
家產被人侵吞,就連她差點也成了那權貴的妾。
她被奶娘護著拼命逃了出來,東躲西藏,最後暈倒在小巷子裡。
她男人剛好路過,給了她一個餅,她想就如此吧。
這樣的世道,又有誰能庇護她一個弱女子呢?
當時我抬起頭,天真地問阿婆。
「那她為什麼不去復仇呢,就像那些說書的說的那樣。」
阿婆用一種我未見過的神情摸了摸我的頭:「一個弱女子能活下去已是艱難,復仇?她隻怕還未靠近那權貴便被活活打死。
「活活打死還是好的結局。」
我咬了下手指:「那不好的呢?」
阿婆搖搖頭,再沒開口。
好像每個人都有自己苦,好像每個人生來就是為了受苦,好像……
好像這世間有它自己的道理。
不容人質疑,不容人反抗,更不容人捅破。
簡直荒唐。
13
我大病一場。
夢裡我坐在阿婆膝上,阿婆摸索著給我梳頭發,像半個月亮似的梳篦從我發間劃過。
阿婆臉上笑眯眯的。
「咱們阿鳶頭發真多,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呀。」
謝裴之在樹下拎著木劍,眼睛卻悄悄地盯著我,手裡還不停地學著阿婆的動作。
等阿婆為我梳好了頭發,我就高高興興地在院子裡蹦蹦跳跳。
「阿婆真厲害,阿婆編得真好,阿鳶好高興呀。」
謝裴之走過來,把不知道哪裡得來的桂花糖塞進我嘴裡:「這樣的頭發我也會梳,下次我給你梳。」
下次他卻怎麼都梳不成型,還把阿鳶的頭發弄得亂糟糟的,惹得阿鳶號啕大哭。
最後還是阿婆出手才止住了哭聲。
我睜開眼,有淚水從頰邊滾落。
阿婆啊,你說一生很短,所以不要恨。
可我感覺這一生好長啊,像是泡在無邊無際的苦水裡,永遠永遠也望不到盡頭。
從前的那點甜,現在看來更像是能讓人肝腸寸斷的毒藥——寸寸誅心。
等我養好身子,已是盛夏了。
我重新收攏了包袱,打算再次去江南。
現在走還來得及趕上秋收,到時候會有金色猶如波浪的稻子擁住我。
我夢想著見到這樣的場景。
我要去錢莊把銀票換開,然後去渡口買船票。
多虧了上次趙大嬸把銀票分開裝,棉衣的和包袱裡的銀子都遺失了,鞋底的那張還能用。
隻是不知為何,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他們手裡拉著箱籠,眼裡是幾乎能溢出來的驚慌。
有人看我在街上呆愣地站著,急匆匆拍了我一下:「許將軍死了,雁北關破了,蠻人要打到京都來了。快跑啊,去渡口,上了船說不定能活下來!」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隻是跟在他們身後拼命地跑著。
無數的人擠在渡口,爭先恐後地往船上擠。
時不時有人掉進水裡,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喊聲還有略帶悲涼的懇求聲混作一團。
有人在地上磕頭,有人拼命地往前擠,有人舉起自己的孩子讓他沿著肩膀往前爬。
很快,渡口邊的幾艘船全都不堪重負,紛紛離岸了,還有人不停地試圖往船上跳。
岸邊再沒船了,卻還黑壓壓擠了成片成片的人。
我麻木地盯了半晌,轉身去菜市買了一把大菜刀和一個磨刀石。
路上聽人說,皇帝和那些貴族們早就逃跑了,隻有我們還傻傻地不知道。
有人氣憤,有人恐懼,有人戰戰兢兢。
我卻沒什麼反應,我把我的大菜刀壓在枕頭下面。
聽說那些蠻子力氣大得很,連守城的士兵都打不過它們,我大抵也是打不過的。
可我心裡平靜到發麻,卻又恍若有一團火在燒!
趙大嬸和牛大叔家也備了好幾把菜刀,他們加固了院門,又挖了地窖。
阿鳶沒有地窖,隻有一把菜刀。
那是一個平靜的下午,蠻子打開了城門, 開始屠城。
東到西,南到北。
四處都是燒起來的烈火, 到處都是血的腥氣。
街道上, 角落裡,每個地方全都是人的屍體。
我抱著刀躲在米缸裡面。
趙大嬸曾讓我和他們一起躲在他們家的地窖裡。
聽到尖叫聲的時候,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我抱著菜刀戰戰兢兢地出門。
卻不想剛走出門便瞧見她家院門大敞。
她倒在地上, 一身衣衫如同碎布一樣撒在周圍, 她橫陳在地的屍身上全都是血,隻一雙眼還瞪得滾圓, 望著這天。
不遠處躺著她的丈夫,他維持著一個朝著她爬過來的姿勢,後背開了一個大洞。
旁邊躺著他們的孩子, 小虎。
那一刻, 腦子全被恐懼佔據, 我抱著刀哆哆嗦嗦地跑回家裡, 連院門也忘了闩。
隻抱著菜刀縮在米缸裡不停地發抖。
謝裴之,謝裴之,你不是說要保護阿鳶一輩子嗎?
你怎麼不出現啊?
「嘎吱——」
院門被打開的聲音在安靜的小院裡清晰可聞。
我的牙齒止不住顫抖。
腳步聲卻不知為何遠去了。
我心裡正疑惑,卻隻聽到有一聲小孩子的慘叫響起,似乎是趙大嬸兒子小牛。
小牛他還活著?
「臭乞丐,讓開,擋到我們郡主的路了!」
「「我」狹小的院子裡,小牛正在拼命逃竄,一個蠻子正如同,眼看他便要砍中了。
我捂著唇,攥緊菜刀, 心裡隻感覺有一股火焰在燒。那一瞬間, 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攥緊菜刀,用盡渾身力氣朝著他的後背砍了過去。
他吃痛, 驚慌回頭,我逮住機會朝著他的脖子又是一刀。
有溫熱的血噴到我的臉上,他的同伴聽見他的慘叫聲匆匆趕來。
憤怒地朝我舉起了刀子。
「噗——」
殷紅的血從胸口濺出, 我跌在地上死死地抓住他的腿, 朝小牛張了張嘴。
「跑啊,跑!」
跑——然後帶著希望拼命活下去。
他看懂了我的意思, 掙扎半晌轉身便跑, 陽光下似乎有幾點晶瑩掉落。
蠻子想去追,卻被我死死地抱住腿。他用皮靴狠狠地踢打我的手和胸口, 似乎有骨頭破裂的聲音響起, 可我不肯放手!
我的喉嚨發出破碎的「嗬嗬」聲, 用嘴惡狠狠地咬住他的腿。
我死死地抓著他的腿,拼命地撕咬著, 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
小牛跑遠不見了。
又是一刀。
我倒在地上, 眼底是湛藍的天空。
今日無風, 是個好天氣。
阿鳶累了,阿鳶要睡了。
我閉上眼,仿佛跌進了稻子組成的浪濤中, 無數金黃的稻子簇擁著我。
阿婆拄著杖站在遠處高聲喚我:「阿鳶。」
我高興地揚了揚唇角,朝她跑去。
「阿婆,阿鳶來啦。」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