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揮揮手又招出兩個男子,對著阿鳶的攤子一陣打砸。
裝豆花木桶被摔裂,盛豆花的陶碗一個個被摔在地上,打了個粉碎。
他們又把目光投向了角落裡那個小推車。
小推車對阿鳶來說很重要,沒有小推車,阿鳶和阿婆要怎樣將豆花運到集市呢?
那一刻我連想都沒想倔強地擋在推車前面,用身體緊緊地護著那個小推車:「不準動,不可以動,這是阿鳶的東西!」
我的話並沒有喚起他的半分同情,他伸出沙包大的拳頭便朝我砸了過來。
拳頭隱隱帶著風聲,我閉上眼,卻聽見阿婆無助的叫聲。
「阿鳶,阿鳶,你在哪兒啊?」
她循著聲音踉踉跄跄地往這邊走,因為看不見,慢慢地摸索著,又因為找不到心愛的小孫女臉上全是驚慌和恐懼。
那大漢因為阿婆的聲音頓了一瞬,我反應過來掙扎著撲過去,卻還是晚了一步。
隻聽「撲通」一聲,她被絆倒在滿地的豆花中,殷紅的血從她頭上流了下來。
我渾身發抖腦子一片空白,撲上去:「阿婆,阿婆!阿婆!
「我錯了,我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阿婆,你不要嚇我。」
她顫顫巍巍地動了動眼皮,用那雙溫熱的手握住我的手:「阿鳶,你沒事吧?」
我連連搖頭:「阿鳶沒事,嗚嗚嗚,阿婆……」
Advertisement
她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她閉上眼不再說話,我想阿婆大概是摔痛了,我學著她平時給阿鳶呼痛的模樣,對著她的傷口溫柔地呼了呼。
呼一呼再抹點上藥就好了。
可是不知為何,我的眼淚越流越多,越流越多,怎麼也止不住。
阿婆,都是阿鳶不好,阿鳶錯了,阿婆,理一理阿鳶好不好……
湿漉漉的豆花打湿了我的衣裙,我茫然地坐在地上。
一片哗然聲中,有人拉起了阿鳶,有人嘆息著把阿婆背在肩上。
隔壁賣炊餅的趙大嬸摸了摸我的頭,往我懷裡塞了兩個炊餅。
她眼裡帶著幾分同情:「阿鳶啊,謝小子現在是將軍了,不像以前了,再招惹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的,你懂嗎?」
我還在茫然中聽見她的話急忙連連點頭:「阿鳶知道了,阿鳶再也不敢了。
「阿婆,阿婆……」
5
阿婆躺在床上,摔傷的頭被用破布包了起來。
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隻一雙手還是溫熱的,緊緊握著我的手。
郎中搖頭又搖頭:「年紀大了,又摔了這麼一跤……怕是不中用了。」
「不中用?」
郎中對上我茫然的眼,又嘆了一聲:「就是要不行了,要……」
他似乎覺得太過殘忍,那個字在喉嚨裡滾了好久才肯出口。
「要死了。」
死,我知道死。
死就是像阿爹、阿娘一樣倒在床上,再也醒不過來,半尺黃土一埋,再也不見了。
阿鳶不要阿婆死,阿鳶不要再也見不到阿婆!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不行,不可以,求求你,求求你救救阿婆吧,求求你……
「阿鳶不能沒有阿婆啊,求求你了……」
郎中低頭似乎想了很久,抿了抿唇再次開口:「倒是有一副藥能救她,可是太貴了,你們未必負擔得起。」
我抹了抹眼淚:「要多少?」
「三兩銀。」
「這些藥我這兒沒有,你要去藥房抓,少一文錢他們恐怕都不會賣給你。」
「沒關系,三兩,三兩,一定有的。」
我把家裡所有錢全都倒了出來,碎銀、銅板,一文兩文三文,不夠,還是不夠。
我搜刮了所有角落,桌邊床腳,最後還是差三十文。
隻差三十文,若是我不買那包桂花糖便好了。
若是……我不買那包桂花糖便好了……
「阿鳶?」
阿婆突然醒了,她動了動似乎在找我,我抹了抹眼淚,急忙湊過去。
「阿婆,阿鳶在。」
她溫和地摸了摸我的頭,那雙空洞的眼似乎溫柔地看向我。
「我們阿鳶長大了。
「阿鳶,阿婆想見裴之了,你去尋他,好嗎?」
對,謝裴之,謝裴之手裡肯定有銀子。
我眼前一亮,攥住她的手。
「阿婆,你等我,我去找謝裴之……哥哥。
「你等我。」
我攥緊衣袖就往外跑,似乎聽見阿婆嘟囔了一句什麼。
我不以為意,現在最要緊的是救阿婆。
謝裴之他要打我也好,他要讓我下跪也好,我都可以。
隻要他願意救阿婆。
讓我去死也行。
外面有一陣陣涼風刮過,幾片烏雲低低地下壓,隻是片刻傾盆大雨便瓢潑而下。
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隻求時間再慢一點。
那扇朱紅色門前隻有兩個石獅子被雨淋得滾透。
我撲到門前第一次敲響了這扇大門。
謝裴之我隻求,隻求你這一次。
可除了我拍門的聲音便隻剩下雨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失去力氣倒在地上。
門卻突然開了。
一個青衣郎君出現在我面前。
「在這裡胡鬧,不要命了嗎?」
我認出他是謝裴之身邊的人,急忙開口,隻是跑了太久又哭了太久,一聲一聲竟然已經不成聲調。
「阿婆,謝裴之,銀子,求,嗚嗚嗚……」
我越說越急,眼淚止不住傾瀉而下。
他皺著眉打量我,擺了擺手:「將軍說了不會見你,你在這兒也沒用,快走吧。」
我抓著大門不肯撒手,哪怕被擠得血肉模糊,我死死不肯放手。
嘴裡倔強地念著:「銀子,銀子,阿婆,謝裴之,銀子。」
他最後還是收了手,過了片刻,一身黑衣的謝裴之走了出來。
他黑衣上的銀線在雨中隨著走動一閃一閃的,臉繃得很緊:「將阿鳶,我不是告訴過你別來找我了嗎?
「本將軍不想和你們這些賤民扯上關系。」
「最後……最後一次,求……求你。」
他掏出一個錢袋,惡狠狠地丟到地上,白花花的碎銀撒了一地。
我撲過去跪在雨地裡,一塊一塊撿起來,銀子上染了泥汙,可有了這些銀子阿婆便能活下來了。
阿婆,她能活下來了。
我結結實實地給謝裴之磕了兩個頭。
又想起什麼:「阿婆……想見你。」
他似乎不滿意我不知趣,臉上閃過幾分怒意,轉身砰的一聲甩上了大門。
沒關系,阿婆能活下來了。
似乎,風雨也不是那麼大了。
似乎跌了幾跤也不是那麼疼了。
我抓了藥,阿婆就要好起來了。
我推開木門,阿婆還安靜地躺在床上。
「阿婆,我把藥拿回來了!我這就給你煎藥!」
阿婆沒有回我。
她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的,唇邊還帶著一抹未解的擔憂。
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
「阿婆,阿婆……」
她不理我。
她應該是太疼睡著了,對,阿鳶有時也會這樣。
疼了便睡一覺,睡醒了便不疼了。
我把藥包拎到廚房,給阿婆熬藥,這樣她醒過來的時候就能喝了。
我呆呆地望著迷蒙的霧氣,不知為何心好痛啊。
阿鳶的心好痛。
我低下頭慢慢地攪拌著藥汁,熬了好久好久,我把熬好的藥汁端給阿婆。
隻是她怎麼不喝,難道是藥太苦了嗎?
我學著她哄我的樣子:「阿婆,呼呼,喝完這勺藥,阿鳶給你買糖吃。
「阿婆,你喝啊,喝完阿鳶給你買糖吃……」
阿婆為什麼不理阿鳶?
突然伴隨著一聲炸雷,一道紫色的閃電劃過天邊。
「啪」的一聲,我手裡的藥碗落在地上。
陶碗四分五裂,褐色的藥汁灑了一地。
「砰!」又是一聲炸雷。
我抖了兩下,恐懼地捂住了耳朵。
怎麼辦,打雷了,阿鳶最怕打雷了。
沒事,阿婆在。
我晃了晃腦袋,爬到床角挨著阿婆躺下,再蓋上小被子。
阿婆說過,在她懷裡,阿鳶永遠不用怕。
就這樣睡吧,做個好夢。
6
他們說阿婆死了。
賣炊餅的趙大嬸這樣說,隔壁的牛大叔也這樣說。
可阿鳶不信。
他們卻不肯聽阿鳶的,把阿婆裝進了一個木頭盒子裡,他們管那叫棺材。
我撲過去,不準他們蓋蓋子。
「阿婆,你醒醒啊,你坐起來看看阿鳶好不好?」
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比冬天那水缸裡的冰還冷。
趙大嬸似乎是掉了眼淚,她抓著我的胳膊:「阿鳶啊,人啊講究一個入土為安,隻有入了土,才能祈求一個好的來世,才不是孤魂野鬼啊。
「你阿婆今生夠苦了,你乖乖讓她入土好不好?」
我松了手。
阿婆的臉一點點看不見了,細長的釘子慢慢釘進棺木,好似釘住她一生的愁苦。
阿婆不見了,變成了一座矮矮的小土包。
我像阿婆摸我的頭那樣輕輕地摸了摸小土包。
阿婆,下輩子一定要安康喜樂,福壽綿長。
天黑了,阿鳶要回家了。
趙大嬸說,阿鳶在這兒會打擾到阿婆下輩子的福氣,所以隻能偶爾來一次。
阿鳶懂,畢竟所有人都說阿鳶是不祥之人,不然怎麼能幼年便克死了父母呢。
這下連阿婆都被阿鳶克死啦。
我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夜很黑,阿鳶跌了跤,可阿鳶不能哭,因為阿鳶是大人啦。
屋子裡空蕩蕩的,隻有穿堂的風,慢悠悠地拂過耳畔。
我茫然地抬起頭,眼淚後知後覺地掉了下來,像開了閘的洪流,怎麼也止不住。
阿婆,阿鳶好怕,阿鳶肚子餓,阿鳶疼。
可是阿婆溫柔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隻有陶碗的碎片被風刮得哐當作響。
肚子餓,睡一覺就好了吧。
我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數星星,數著數著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
若是我沒買那包桂花糖便好了,若是我跑得再快些就好了,若是……謝裴之早些開門便好了。
為什麼啊?為……什麼啊?
我的心像是冬日檐下落到地上的冰,一寸一寸全裂了。
謝裴之,阿鳶恨你。
7
第二天一早,趙大嬸過來幫忙收拾了屋子,又收走了我手裡啃著的那半塊水淋淋的炊餅。
她往我手裡塞了一個熱騰騰的炊餅。
「阿鳶,日子是要往下過的。你還小,你的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不然阿婆看見你這個樣子也不放心去投胎,你還想不想讓阿婆過上好日子了?」
我點了點頭,阿鳶想。
趙大嬸幫我把被褥全都拿出去曬,她的兒子小牛和小虎也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