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痴傻的我將謝裴之撿回了家。
十六歲那年,他當上少將軍,第一件事就是拋棄了我這個傻子未婚妻。
他說:「烏鴉怎配鸞鳳對。」
他縱容心愛的錦寧郡主欺辱我,縱容他身邊的下人掀翻我和阿婆的維持生計的豆腐攤子。
後來他和郡主訂婚,警告我不要再去糾纏他。
我撐著下巴,平靜地攤開手裡的船票:「裴之哥哥,我要走了,再也再也不回來了。」
天地廣闊,阿鳶不要你了。
1
「那個傻子又來了?」
我提著一包桂花糖站在謝裴之上值的衙門外面,踮著腳往裡看。
謝裴之已經十幾天沒回家了,我擔心他。
身旁路過的女子叫住我:「喂,傻子,你還不知道嗎?謝小將軍已經和錦華郡主定情了,擇日他就要娶郡主了。
「你這傻子別糾纏他了行不行?」
「啊?」
我有些呆地抬起頭,並不太懂她的意思:「可我才是裴之哥哥的未婚妻呀。
「裴之哥哥說了,等我長大了,他就騎著棗紅馬過來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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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呸了一口。
「果然是傻子,謝小將軍被你纏上可真倒霉。」
我……確實痴傻。
三歲那年跟隨父母逃難上京,一場風寒將我燒成了傻子。
我有些羞愧地攥緊了手中的桂花糖,隻盼著裴之哥哥快點出來。
他說這衙門不是我能進的地方,我就在旁邊乖巧地等他。
好像過了許久,朱紅色的大門突然打開,我歡喜地撲了過去。
卻見一群女婢擁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從裡面走出來,她身旁的丫鬟使勁推了我一把。
「臭乞丐,讓開,擋到我們郡主的路了!」
我被推了一個踉跄,有些委屈。
「阿鳶不是小乞丐,阿鳶有阿婆有裴之哥哥,阿鳶有家,不是乞丐!」
那女婢嗤笑一聲,目光輕蔑地掃過我身上的破舊布衣:「髒死了。」
我忍不住攥緊了身上的布衣,布衣上還帶著皂角的味道,雖然破舊但十分幹淨。
忍不住開口辯駁:「阿鳶不髒。」
那華服女子突然看了我一眼,捂著鼻子開口:「你就是糾纏裴之哥哥的那個豆腐女?裴之哥哥也是你能叫的?
「告訴你,日後謝裴之便是本宮的夫婿了,你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通通收起來,不然……本宮讓你好看!」
她氣勢洶洶,逼得我後退了好幾步,隻能訥訥開口。
「裴之哥哥讓我這樣叫他的……」
我話音未落,婢女一巴掌扇了過來。
「大膽賤婢,跟我家郡主說話居然不下跪!」
她們壓著我的手,伸出腳去踢我的膝蓋。
我不肯跪,若是弄髒了衣裙,裴之哥哥看見會心疼的,阿鳶不能讓裴之哥哥擔心。
我拼命抓著門前的石獅子,任由她們拼命拉扯。
「住手。」
朱紅色的大門再次打開,裴之哥哥一身青衣走了出來,他肩寬腰窄,身上似乎還帶著竹子的清香。
2
看到熟悉的身影,我忍不住鼻子一酸。
「裴之哥哥,她們欺負我。」
但謝裴之並不像往日一樣到我身邊安慰我,也沒有擋在我面前給我撐腰。
他站在郡主身旁,溫柔地替她壓了壓披風,連一個眼神都沒落到我身上。
「春寒料峭,郡主小心著涼。」
我有點迷茫。
下一刻卻見他用一種我沒見過的目光望著我,冰冷,還帶著隱隱的厭惡。
冰得我忍不住想後退、逃跑,但我立刻搖搖頭將這個想法搖走,這是會保護我一輩子的裴之哥哥啊,我怎麼能怕他呢。
我耐心地站在那裡,等他像從前一樣和別人說完話過來找我,然後揉揉我的額頭說他給我撐腰。
可目光始終冰冷,他走過來,一把將我推倒在地上。
細碎的沙石磨破了我的手掌,磕破了我的膝蓋。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聲音冷漠得如同三冬臘月那料峭的寒風。
「郡主讓你跪,你沒聽見嗎?」
我茫然地抬起頭,不敢相信這話是從裴之哥哥嘴裡說出來的。
太祖皇帝明明有令,王公貴族不可在大街上讓百姓無故下跪,難道是我做錯了嗎?
可我望著他的冰冷的臉色卻覺得不是這樣,是什麼……阿鳶也想不通。
裴之哥哥的臉色好兇,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我乖乖跪了他就不會生氣了吧。
我恭恭敬敬地給那個郡主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自己爬了起來。
手心有點痛,膝蓋也是,阿鳶心裡委屈。
可想起這次來的目的,還是從懷裡掏出被護得完好的桂花糖。
「裴之哥哥,我給你帶了桂花糖。
「阿婆想你了,你什麼時候回家呀?」
我眼巴巴地看著他,其實我沒說的是,阿鳶也想他了,裴之哥哥這次真的走了好久好久。
可他沒接我的桂花糖,冷冰冰地掃了我一眼。
「蔣鳶兒,我和你們本就沒有關系。
「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
我知道自己被討厭了,有些難過地盯著衣袖,又訥訥開口:「那你有時間記得回家,阿婆許久不見你,十分擔心。」
他的聲音在料峭的北風裡格外冰冷。
「不回了,那不是我家。」
可是你從前明明說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啊。
我攥緊衣袖,愣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站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天,我還是抬起頭把那包桂花糖遞到他面前。
「那,這包桂花糖你拿著,我特意去城西買的,排了好久的隊呢。」
城西老陳家的桂花糖,整個京都小孩子的最愛,也是阿鳶和裴之哥哥的最愛。
我伸出手想要把桂花糖塞進他手裡。
他卻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整包糖然後丟到了地上。
紙包裂開,琥珀一樣的糖果撒了一地,全都粘上了灰塵。
他冷冷地望著我:「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
「蔣鳶兒,我乃陛下親封的車騎將軍,京都誰不尊稱我一句謝將軍,你一個賣豆花的孤女也想和我攀上關系?
「看在你們曾經對本將軍有恩的份上,我今日便不追究你不敬之罪。
「日後你不準再以本將軍未婚妻的身份自居,謝某的心上人隻有郡主一人。
「裴之哥哥的稱呼,也不許再叫!」
直到這時我才恍然明白,裴之哥哥原來是不要阿鳶和阿婆了。
他嫌我們低賤,不要我們了!
可是,從前你髒兮兮蹲在城門口討食的時候,阿鳶和阿婆也沒有嫌棄裴之哥哥啊。
我隻感覺好像有什麼碎掉了,阿鳶好難受,好難受,好難受啊。
隻感覺心像是從中間裂開了,碎掉了。
我低頭看著散落一地的桂花糖,這包桂花糖花了三十文,阿鳶要賣好久的豆花才攢得到三十文,阿鳶自己都舍不得吃,可他隨手便將它丟在了地上。
為何要這樣對阿鳶?
為何要將阿鳶的真心扔到地上?
可他沒再理我,擁著郡主走了。
3
阿鳶的心好痛啊。
我捂著心口,一邊掉眼淚一邊往家走。
路上有幾個小孩子追在身後用石子拋我。
「蔣阿鳶,小傻子。」
「沒爹沒娘,沒人要。」
「蔣阿婆,老瞎子。」
「瞎子帶著傻子賣豆花。」
……
我一邊哭一邊躲,還是被鋒利的石子打在我的腿上,後背上,打得我好疼。
我還記得裴之哥哥每一次趕走、恐嚇他們的樣子。
可是這一次他不會出現了。
我終於擺脫那些孩子帶著一身傷回到家時,阿婆正在摸索著拾柴。
我急忙走過去從阿婆手裡接過柴。
她摸了摸我的頭,聲音溫柔:「阿鳶回來了。」
我忍不住倚在她懷裡,心酸地哭出聲。
「阿婆,阿婆。」
謝裴之他欺負我。
阿婆,我好苦啊。
可是對上阿婆那雙滿是溝壑的眼時我又猶豫了,是啊,這世間還有誰比阿婆更苦呢。
幼年喪父,討食而活。
中年喪夫,背著幼子在田壟間勞作。
晚年喪子,隻剩下一個痴傻的阿鳶與她相依為命。
我怎麼能告訴她,讓她再傷心一次呢。
我把嘴邊的話咽進肚子:「阿婆,嗚嗚嗚,他們又拿石頭打我。阿婆,我好疼啊,好疼,阿鳶真的好疼啊。」
阿婆用她那雙滿是皺紋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哪裡疼?阿婆吹吹。」
阿婆把我帶去裡屋摸索著拿出藥膏,又摸索著在我指的地方塗上藥膏。
藥膏涼涼的,好像舒服了不少。
可阿鳶還是好疼啊,心好疼啊。
我端著玉米粥把眼淚和粥一起吃下。
當上將軍的謝裴之不要小傻子和老瞎子了,可小傻子和老瞎子的生活還要繼續啊。
4
第二天一大早,我盯著紅腫的眼起來磨豆腐。
泡好的豆子,放入石磨一圈一圈一圈地磨。
阿婆說,豆子是最好的東西,嫩時能煮著吃,成熟能做豆腐能做豆豉還能做成醬。
它像是上天憐憫窮人降下的那一點希望,雖渺小卻如同黑夜裡的那一點星火讓人眷戀。
紗布細篩,大火煮開,小火慢熬。
院子裡漸漸傳出了豆香。
我將煮好的豆腐腦盛進木桶,天這時才朦朧地亮了。
清晨的風帶著十足的涼意,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把木桶端上小推車。
從前謝裴之在的時候是不用小推車的,他提著木桶,阿鳶跟在他身後。
後來他要練武,沒時間陪阿鳶出攤了,就給阿鳶買了小推車。
我還記得十四歲那年,裴之哥哥把小推車拿到我面前時那亮晶晶的眼神。那是他在碼頭做了三天苦工才為阿鳶買來的,他說他會一輩子陪著阿鳶,一輩子保護阿鳶。
可為什麼人心會變呢?
阿鳶想不明白。
天色雖然早,但街上已經有人了。這些年蠻人總來搶東西,皇帝收了好多好多的稅,大家都勒緊了褲腰帶勉強過活。
這樣一碗熱騰騰卻隻要兩文錢的嫩豆花成了大家唯一的盼望,做苦工的腳夫吃得起,守夜的更夫吃得起,挑擔子叫賣的小販也吃得起。
阿鳶打豆花,阿婆收錢。
許多人同情阿鳶和阿婆,隻吃阿鳶家的豆花。
一枚一枚的銅錢落到匣子裡,我的心也漸漸快樂起來。
阿婆說,等錢再攢多一點就帶我回江南,那是阿婆的故鄉。
我低頭看著剩下的半桶豆花,拿帕子給阿婆擦了擦汗。
「阿婆,等一會兒賣完,咱們買炊餅吃……」
我的話還有半截在喉嚨裡,突然面前的豆花桶被人一腳踢翻。
白嫩的豆花連同半桶湯汁撒了一地。
滾燙的豆花灑在我的衣裙上,我嚇得尖叫一聲,拉著阿婆抱頭縮在攤子後面。
一個黑臉大漢站在我的攤子前一臉兇狠,他那雙蒲扇一樣的大手一下下砸在阿鳶的攤子上。
像砸在阿鳶的心上。
小小的攤子經不起他的力道,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那是阿鳶和阿婆唯一活下去的依靠啊。
我攥著衣袖撐著戰慄的身體擋在他面前:「不可以砸,這是阿鳶的,你砸壞了阿鳶明天就不能出來賣豆花了!」
他低下頭本就可怖的臉上露出一抹獰笑:「砸的就是你的攤子!
「小娼婦,誰給你的膽子勾引謝將軍?
「昨天郡主回去之後很生氣,將軍讓我警告你,若有下次便不是砸你的攤子了,到時候……」
他兇狠的目光掃過我的脖子,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眼淚唰地一下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