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口嗆進的水被吐出,打湿他的袍袖。
鄧鬱低眸覷我許久,燭火昏昏,看不清神色。
我憂心他體力不支,他卻步步邁得極穩,在幾位堂官身側停下。
「回去轉告你們主子。」
他聲音極輕,字字清晰。
「鄧鬱不能立太子,但能決定誰做不成太子。」
刑部侍郎面色煞白。
陽光正好。
幾日不曾見天色,竟恍如隔世。
我喉嚨裡終於不再咕嚕冒水。
「你的衣服髒了。」
他說,「無妨。」
「他們想我攀扯你,我沒有。」
他目視前方,「嗯。」
「我懷疑刺殺是二皇子幹的。」
他面色不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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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府隻求活路,沒人派我來,也沒有別的目的。」
我低聲,不抱希望地開口。
他會信嗎?
一個密巷接黑活的暗人,費盡心思地接近朝中重臣。
怎麼看都是心懷叵測。
何況還扯進了行刺案件。
鄧鬱果然沒說話。
我沉默,又問,「你會怎麼處理我?」
他將我放回馬車,留下幹淨衣物,轉身離開。
他上了另一輛馬車。
我想拿起小幾上的銅鏡,卻做不到。
腕上皮肉分離,白骨隱約。
有人掀開了車簾。
我欣喜抬頭。
「眠夫人,奴婢來替您更衣。」
侍女朝我一禮,利落地替我解開湿衣。
她突然愣住。
腿上被蛇咬過的傷口已發炎,看著著實可怖。
我提起精神,「是不是嚇到你了?」
她搖搖頭,換下衣物便稱告退。
自回府後我就沒有見過鄧鬱。
起初是養傷動不了,後來能下床了,褚隨攔著我,隻說鄧鬱不見客。
不見客。
我想鄧鬱大概是暗示要我自己走。
他一貫委婉,從不去人臉面。
冬至那日,我頭一回包了餃子。
對著空位吃完,收拾行裝,然後去主院。
褚隨面色冷肅,偏開臉。
「鄧大人身體不適,恕不見……」
我的手動起來還不靈活。
隻能慢吞吞地提起裙袍,再慢慢跪下。
褚隨一哽,話音軟下幾分,「眠夫人請回吧,大人確實身體不適。」
院中寂靜。
隔著幾重月洞門,隻能望見緊閉的書房房門。
花窗隱在木葉間,看不真切。
我伏地叩首。
在府中數月,過得實在舒服。
比我過去將近二十年過得都舒服。
這是恩情。
於宮中刺殺案中保下我,更是恩情。
江湖中人孑然一身,沒有什麼能報答的。
隻好磕幾個頭,權當記下了這個恩人。
我直起身,仰頭看向褚隨。
「褚大人,首輔不願見我,便煩請你替我帶句話。」
他默然,拱手,「屬下會帶到。」
我遠遠望著書房,竟覺極為平靜。
「就說,密巷鬼刀娘子欠他一條命。若遇難處,飛鴿傳書,無有不應。」
褚隨詫異張口,終究還是沒叫住我。
7
我回了密巷。
說來說去這才是我家。
好久沒回來住過,房屋已經荒蕪。
塵土飛揚,隻剩屋後三座墳茔。
我祭拜過師父與兩位師姐,拔下玉簪。
當初承諾過,要給易春堆一個衣冠冢。
但他葬身宮中,我沒法弄到他死時的物件。
隻有這一支簪子,和他房中的零星用具。
幾件洗舊卻幹淨的黑衣,一隻裝不了酒的小酒壺,和……
和淡紫色開了線的舊香囊。
這香囊我都記不清是何時遺失的,原來是被他撿走了。
我尋來鏟子,一鏟一鏟挖出小坑,將東西盡數埋入。
天色昏沉,終於壘出個小小的墳包。
隻是點小活計,手腕卻已經痛得受不了了。
動一下,就是嗡嗡的震痛感直衝天靈蓋。
我在院中睡了一覺。
天色熹微時,又開始壘另一座衣冠冢。
我自己的。
或者說,給「江雨眠」的。
這個名字,我大抵不會再用。
在首輔府中那些鏡花水月,已隨易春一同死在了宮中。
現在屋後是整整齊齊的五座墓了。
我重新布置好房間,守著墳茔過日子。
鄧鬱給的衣裝首飾我沒帶,隻拿了些許銀兩。
不多,也足夠我吃上半年的粗米糧。
我就每日吃粗糧,喝冷水,練我的鬼刀。
等著一個可能不會聯系我的人給我派活幹。
好像一切都沒變化。
以往密巷死氣沉沉,今日卻不一樣。
街道滿是新面孔,三三兩兩聚在懸賞榜前。
何時有這麼多新活幹?
我朝懸賞處走去。
嘈雜聲漸弱,人群讓出一條道。
「因二皇子遇刺,懸賞百金,急求淬骨草。」
我默念。
二皇子傷在左肩,按理來說早就沒事了。
突然要淬骨草這種塑骨解毒藥,莫不是又挨了刀?
好死,天罰。
我繼續往下看。
首輔病重,尋名醫及南詔孤光蓮。
懸賞千金。
我腳下一個趔趄,隻覺膝頭發軟,幾乎站不穩。
王克今日沒有喝酒。
一把便將我拽離人群。
「三娘,別再回密巷了。」
他喘著氣,眼圈紅紅。
「我知道易春死了你傷心……別回來了。有人發了緝殺令,要你的人頭。」
我默然良久,開口沙啞,「密巷有規矩,不能殺自己人。」
「規矩算什麼?」他重重地晃著我,「百金買條命,幹完這筆,後半生都衣食無憂!離開這裡,立刻!」
幹完這筆,後半生都衣食無憂。
保你衣食無憂。
……
恍惚覺得耳熟。
我閉上眼,隨手拭去淚,應聲。
「好。」
我說,「保重。若有人尋我,記得傳書來。」
大概,用我的時候到了。
8
我又在首輔府的檐角上呆著。
這回,沒有人坐在院中朝我敬茶。
不過三個月的光景,府中大變樣。
我跳下屋檐,停在臥房前。
廊下積雪漸深,門扉上並無熱意。
這種天氣也不燒地龍?
我指尖懸停於房門,默默收回。
轉身的剎那,門吱呀開了。
鄧鬱披著狐裘,輪椅上厚厚墊了幾層錦團。
風雪斜吹,頃刻在他眼睫鋪上碎霜。
「是否我不發那封懸賞,你便不會再回來?」
他微微仰眸,語調極平。
卻無端叫人聽出薄薄的怨。
聲音是溫沉的,臉是蒼白的,脊背又清瘦三分。
像放在桌角的琉璃盞。
我沒料到見面會是這樣。
「你……」
我心髒狂跳,局促地低聲解釋。
「我以為你厭我欺……」
「柳在溪。」
字句似咀嚼透徹,他忽然出聲,極平靜地喚。
我霎時呆愣。
他抬眸,仔細地瞧我。
「你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瞞得很好?」
我也是有名有姓的。
隻是這個名字太久不用,我以為它要徹底被人忘卻了。
連我自己都快要忘了。
幼時我是良家子,父母健在,也曾規規矩矩上過幾年私塾。
夫子一筆一劃教我寫下姓名。
柳,在,溪。
後來我成了孤兒,拜入鬼刀門。
師父自南詔來,撿到了我和兩個師姐。
他說他給我飯,我得好好跟他學刀。
我說好。
於是我有了新的名字,鬼三娘。
我為殺人,用過太多身份,換過太多名姓。
風雪吹得我脊背生寒。
我掩上門扉,往他身上加蓋一層裘氅。
鄧鬱忽然捉住我的手。
「我不曾怪過你隱瞞。自你開口說你叫江雨眠時,我就知道你是假的。留你,一是為了看看你要做什麼,二來,圖你師從南詔門派,或許對我有助益。」
他唇線緊繃,目光又緩緩柔下來。
「誰知你這般好養,給些銀兩便高興得翹尾巴。」
為何江雨眠這個名字會露出馬腳?
他看出我疑惑,無奈搖頭。
「『江雨眠魚肉百姓受誅,命案未破,兇手畫下鬼面為標』。你以為這陳年舊案不起眼,不會有人記得也無從查起?糊塗東西,疑案卷宗由都察院收理,都察院堂官是我的人!」
早知道不畫鬼面了。
誰知道隔了這麼多年還能被順藤摸瓜地找到。
真失策。
我霎時啞了嗓子,「那你在殿上,為何不看我一眼?」
他悶悶咳喘,掩袖偏開頭,淡聲。
「你救那人不救我,還不準我嫉妒?」
我被噎了一瞬。
卻見他月白袖口沁出一片殷紅。
我呆住幾息,「你補藥吃到哪去,怎的越發嚴重?」
鄧鬱不以為意。
「地牢那日我不說話,也就是這個原因。」
口中……含了血?
我思緒卡成一團,不知作何反應。
褚隨敲門走進。
見到我在,似乎並不驚訝,隻將湯藥呈在桌上。
「二皇子怕是不中用了,陛下那邊,您打算如何應對?」
等等。
聽這口氣,是鄧鬱做的?
我來不及擦淚,驚詫回頭。
鄧鬱閉目撫著手爐,容色輕蔑。
「無妨。陛下年富力強,不差這一個皇子。」
我氣急,「那也是皇子!你今日對他兒子下手,他就覺得你也會對他下手!」
他細細瞧我,笑著咳了幾聲,垂眸轉冷。
「若動了我的人還不敲打一二,旁人真要以為我鄧鬱是什麼隻知聖人的文臣。」
朝堂之事我不懂。
可也知暗流湧動,風刀霜劍都衝著他鄧鬱來。
他怎麼做,我無法置喙。
好在桌上還有碗湯藥。
我抄起藥碗,咬牙盯著他。
「我數十聲你喝不完,就別怪我灌你了。」
鄧鬱眉心一跳。
我知他嫌苦。
這藥一端上桌,滿屋都是苦味。
他嘆著氣慢慢咽,眉頭擰成川字。
我目視他飲盡湯藥,俯身牢牢抱緊他。
「鄧鬱。」
我埋在他耳邊,努力蹭熱側臉那片冰涼肌膚。
「你且忍忍。吊著命,等我帶大夫回來。」
他不語,將我往懷中按了按。
鄧鬱精力差了許多。
我看他歇下,掩門離開。
褚隨守在廊下,開門見山,「我與大人隨你同去尋藥。」
「什麼?」
我回頭看向臥房,「鄧鬱身子差成那樣,又有官職政務在身,如何能離京?何況他仇家大把,若殺手太多,我無力相護。」
褚隨搖頭,「大人隻怕心意已決,我多少猜到了。他殺二皇子,就是打算趁勢抽身。」
我真是沒見過這種急流勇退的法子。
但也是實話。
畢竟當今陛下真的年輕,也真的不缺皇子。
殺一個無關痛痒的兒子,剝離一位權傾朝野的謀臣。
劃算。
褚隨摩挲著劍,又開口:
「你受傷時,大人其實去看過。」
我默然,「那他如何又不肯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