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一入口,眉頭便蹙起。


原來我喂的是酸棗糕。


鄧鬱口淡吃不得酸,怪道盯了我半晌,怕是以為我故意的。


我忙斟茶。


他漱口畢,臉色終於轉好。


繞著我的腰帶打旋,眼眸微眯。


「方才我思來想去,覺得並無得罪你之處。」


我問,「那為何又吃了?」


他淡淡一掃,故作認真,「女子心思我摸不準,萬一確有哪點疏忽呢?還是先吃了認罰好。」


我笑得止不住。


他摟著我靜坐,掸去落在腿上的碎屑。


我半蜷在他懷裡,偏頭盯著他。


長睫狐目,鼻骨冷峻。


兩瓣薄唇隻有淺桃花似的淡薄血色,倒不幹澀。


「好看嗎?」他垂眼,打趣。


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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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不知羞的。


我鬼使神差地扳正他的臉,仰頭貼上去。


他瞳孔輕震,呼吸漸趨平緩,一副由著我來的樣子。


我沒甚阻隔地撬開了微涼齒關。


輪椅吱嘎作響。


他微喘著抓住我的手,面龐浮出淺緋。


「今日不鬧。我令人召了裁縫給你裁秋衣。」


我懶散道,「自進府以來我就一直在裁衣。」


他搖頭,「這回是進宮的服制。過幾日皇後千秋宴,你隨我同去。」


我狐疑坐正,「侍妾還能赴宴?」


沒聽過哪家貴族賀皇後帶的是妾。


雖說他沒有正妻,那也輪不到帶我吧。


要是真去了,不得被那些自恃門第的诰命夫人們嘲諷死。


鄧鬱嘴角一牽,竟流露出幾分輕蔑的倨傲。


「我帶的人,不論身份。」


5


我頭一回進宮。


本以為能吃上好東西,誰知席上菜點都冷透了。


命婦們各自交際,朝臣三三兩兩前來,問的都是身體如何的虛話。


我搭不上話也不認識人,隻能盡力縮小存在感,裝作木頭。


鄧鬱潦草打發眾人,自袖中握住我的手,又召來一人。


勁裝利落,皮膚不白,生得很挺拔。


「他是褚隨。若你要出去闲逛,將他帶上。」


鄧鬱看回我,溫聲。


「今日幾位皇子都會到,看見那個臉最臭的別去招惹便好。」


我疑惑,「他同你有仇?」


鄧鬱哂然,「他好人婦。」


嘖。


原是喜歡君奪臣妻這一口。


我扒著冷菜,看殿中歌舞。


已是秋日,我有酒暖身,想起鄧鬱沒帶披風。


此刻瞧,手是涼的,臉是白的。


「冷不冷?」我低聲問。


若是冷,大概可以請褚隨去要件披風來。


他將我往懷中攬,「你靠近些,我便不冷了。」


我白了他一眼,默然朝他擠近幾寸。


絲竹悠揚。


首座下坐著三人,約莫便是幾位皇子。


各個都臉臭,神色各異。


鄧鬱一瞥,介紹了幾句。


我同二皇子撞上視線,慢慢放下酒杯。


他不簡單。


舞女一旋一扭,腰身在水袖遮掩下若隱若現。


有殺氣。


我正要坐正,肩上忽然一沉。


鄧鬱仍舊是病弱溫和的樣子,右手輕輕摟著我的肩,毫無異常。


我不安地看向他,無意識地探探袖中銀針。


一曲舞畢,正要討賞。


宦官們捧著紅木託盤上前。


寒光乍破!


兩隊舞姬足尖飛點,飄帶在空中魚尾般遊蕩,軟劍錚錚逼近,豹貓似的直刺臺上。


樂聲驟然斷下,尖叫混著侍衛高聲的示警,拔劍聲砉然。


「護駕!」


衛兵聞聲湧入,亂作一團。


褚隨將我與鄧鬱圍護在後,卻難顧八方。


暗器四射,朝鄧鬱面門飛來。


我想擋下,又恐暴露身份,生生閉上了眼。


暗器從鄧鬱臉側劃過,帶出一線血絲。


衛兵暫時控制了局面。


褚隨看向我,「快,隨大人走!」


鄧鬱從容地將我護在懷中,朝殿門撤離。


我穿過人群,猛地瞥見一雙熟悉的眼睛。


那人也看清了我。


隻一瞬分神,侍衛的劍朝他刺去。


我下意識便射出銀針,徒勞試圖阻攔。


無從阻擋。


劍穿過他脊背,逼出大口鮮血。


殘肢斷臂散亂四處,我掙脫懷抱,不受控地驚聲——


「易春!」


我踉跄朝前走了幾步。


金線地衣上咕嘰作響,一腳能踩出血汁。


鄧鬱默然立於原處,寂靜望我。


褚隨愕然怔愣,「眠夫人?」


刺客皆已伏誅。


受驚的朝臣女眷們遠遠躲在角落。


四處死寂。


侍衛的劍,慢慢對準了我。


……暴露了。


終於有人開口。


二皇子劍還帶血,因受傷而面色蒼白。


「這個女人跟刺客有關系。給我一塊帶下大獄!」


命數既定。


可我還抱著些不切實際的念頭。


我一點點轉過頭,顫抖望向鄧鬱。


半束的發散在肩頭,淺青華服襯得人很溫柔。


他亦望來良久。


終是微閉雙目,不再看我。


6


我被鎖在水牢中。


腳下懸空,似乎有蛇黏黏膩膩地擦著肌膚滑過。


腕上鐵索將皮肉與腕骨勒成一體,疼痛吊著我的理智,叫人連昏迷都無法做到。


我雙目放空,回想的全是見易春的最後一面。


原本府中人大多沒把我這個衝喜娘子當回事。


我也隻當自己找了份旱涝保收的差事。


誰知見鄧鬱日日歇在我這,府內外都得了信。


說我隻要肚子爭氣,隻怕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年紀輕輕地就繼承首輔府金山銀山。


甚至還有夫人邀我去赴宴。


打的什麼主意?


真想罵人。


進宮前幾天,我見得最多的就是大夫。


宮裡來的大夫,民間尋訪的大夫,帶著各種各樣的奇珍藥草。


急匆匆來,皺著眉走。


鄧鬱仍舊是雲淡風輕的樣子,可外面已經快要把他傳死了。


我不敢再同他鬧騰。


畢竟那脈象,我真摸過。


怕是不好。


他整日被皇帝派來的大夫輪流拘著,也不怎麼出院子。


榻邊少個人,我睡不著。


隻好每夜換回勁裝,去密巷找人喝酒。


次次去,易春都不在。


忽然有一日,竟然在。


那時我眼神一亮,拍桌示意他來同我坐。


他拂衣坐下,薅了我的酒罐子就喝。


一伸手,衣袖軟緞的光將我一晃。


我凝眉,「你何時有錢買這衣裳?」


易春笑笑,「這回的貴人出手闊綽,買命錢給得很痛快,我多少要置辦身體面的行頭。」


不等我再問,他推來一支玉簪。


瑩潤生光,料子是好料,打磨卻很粗糙。


「三娘,假使我回得來,賞金足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那……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他沒敢抬眼,指尖一顫一顫地。


我怔住半晌,將玉簪插入發間。


「我替你暫存。若你沒死就還你,要是死了,埋進你的衣冠冢裡。」


他喉頭湧動,啞笑著說了聲好。


玉簪,我一直收著。


密巷中最時興的賭法是賭死人。


每日都有人死,統計出來,誰押得最貼近實際死人數,誰就賺。


這下,易春也成了死人桌上的計數了。


我十三歲認識他,他同我一起活了七年。


七年,佔了我命裡快一半的年月。


我給很多人辦過祭酒,沒料到這麼快會給易春辦。


哦,不對。


這下應該要王克替我和易春辦。


到時候把兩隻新牌位跟師姐們的立在一起,也算在陰間大團圓。


可惜不能再看一眼鄧鬱。


不知為何,我很想念他。


那日的最後一眼,太倉促了。


我有些後悔。


早知道身份還是會暴露,我應該替他打落暗器的。


也不知他那副玻璃身子現在怎樣了。


被我的事一纏,恐怕不少人要趁機彈壓他。


「唔——!」


水裡什麼東西咬了我一口。


我吐出口血,眼前亦被殷紅染得視線模糊。


二皇子的人來問過我很多回。


問我受何人指使,我的主子為何要刺殺他。


我都想笑。


就他在殿中那副早有預料的樣子,我都懷疑這場刺殺完全是他自導自演。


留著我,無非是想讓我攀扯出什麼人。


反正不管我說是誰,他都能榨出點好處來。


更有可能,會拿我對鄧鬱發難。


就算鄧鬱早早跟我劃清界限,也很難徹底撇清關系。


那我怎麼可能讓他得意?


別問,問就是我不知情。


問就是不關鄧鬱的事。


水位又升上來了。


日夜不停,循環往復。


卡在一個能讓人窒息,又不至於溺死的範圍上。


這詔獄在折磨人的方面向來是功力深厚。


我起初幾天還會趁水位低時吸一口氣,閉氣慢慢吐。


後來對時間沒有概念了,也發現不管怎麼閉氣都會被嗆。


那幹脆就不憋了。


溫溫熱熱的水,似乎漂浮著很多小東西。每激起一點水花,都像有舌頭滑滑地舔過皮膚。


我劇烈掙扎起來。


這次卻沒有讓我溺多久。


水位緩緩降下去,嗆得幾乎要將肺咳出來。


微弱光線透入水牢中。


幾人背光立著,兩相對峙。


玉白袍角垂落在地,被地面的血泥染汙。


我朦朦朧朧看見張日夜想念的臉。


鄧鬱。


是鄧鬱嗎?


我努力睜大眼。


他雙手攏於大袖中,下巴蔑然微抬,眉眼半低。


看也不曾看一眼面前的大理寺卿。


「我讓你,放人。」


耳邊聲音漸漸清晰。


幾個獄吏攔在水牢前。


刑部的人亦在,語帶快意。


「鄧首輔,此為刺殺案的要犯,哪怕她曾是您府中內眷,我等也不便放人。」


我嗤笑。


無非是看鄧鬱不肯擁護二皇子,拿我作火藥引子玩。


鄧鬱淡淡道,「審理七日,有何進展?」


大理寺卿一時無話,搪塞道。


「回大人,此女受過訓練,不肯吐露分毫,還需再……」


話未畢,鄧鬱倏然抬眸。


「查案拖沓,施刑利落,對我府中女眷加七日重刑尤嫌不夠!是否我鄧鬱平日太過和藹?」


笏板擊地,四分五裂。


褚隨立時拔劍。


我雙眼瞪圓。


御賜之物,說砸就砸?


長廊中哗啦跪下一片。


「本官再說一遍,開牢房,放人。」


刑部侍郎離我最近,已是滿頭大汗。


這般疾言厲色,我從未見過。


鄧鬱病了太久。


久到連我都忘了,傳聞他昔年也曾領禁軍攻宮城,陣斬大將。


內閣首輔,亦有先斬後奏之權。


大理寺卿抖著手,給幾個獄吏使眼色。


水位終於徹底降下去。


「……啊——!」


我壓不住扭曲地呻吟。


沒了水承託,渾身重量都被手腕吊著。


好痛。


皮膚撕裂般牽扯,腕骨已無力支撐抬手,隻能任手掌晃蕩下垂。


鄧鬱滯住數息,僵硬地接我至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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