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廣尋衝喜娘子,要胸大腰軟命硬的。
我收起殺手金刀去應召。
鄧鬱坐在輪椅上,病弱地眼覷向我。
他問,「你會什麼?」
我夾出細嗓,「會跳舞。」
劍舞也是舞。
1
生意不好做。
大慶國今年蕭條,連帶金主們給殺手出的價都一路走低。
我換回了女裝。
密巷中的同行眼珠子幾乎瞪出來。
「鬼刀娘子,你搞什麼名堂?」
我低頭勒緊腰帶,「去嫁首輔。」
2
鄧鬱病得要死了。
這話從我十三歲起就聽人說過。
Advertisement
那時我初出茅廬,名聲還不響,整日被兩個師姐嘲笑刀法見不得人。
密巷中人都喚我毛頭三娘。
隻過了七年。
我鬼刀技大成,師姐們都死了,再沒人問我行幾。
甚至,知道我曾是三娘的人,都能稱得上活得久。
密巷的殺手死了一批,又換上一批新人。
鄧鬱卻一直在。
他被五皇子三求三拜地請出深山時隻有十八歲,坐在輪椅上,頂著張沒血色的唇熬死了春秋鼎盛的先帝,帶著主上從一堆皇子裡殺出了重圍。
有人找我買過他的命。
那日我在首輔宅邸屋檐上,同鄧鬱遠遠對視過。
他在院中獨坐飲茶,素袍蒼青,脊背剛直,孤竹一般。
我射出片樹葉,擊碎了他的玉杯。
茶水濺出,他隻是淺淺露出一瞬疑惑,那雙狐似的眼便眯起來,微笑朝檐角上的我致意。
他不曾喚侍衛,我也沒有抽刀。
極默契地達成了共識。
初次見面和平又詭異。
我回密巷便拒了金主,說這單幹不了。
那時他臉上確實蒼白,秋意不深,卻已披上了大氅,看著病弱又溫和。
可那雙眼中運籌帷幄的從容感騙不了人。
將死之人,不可能有那樣濃重的野心。
既然這麼能活,給他衝喜這事,我應該不會搞砸。
反正我當時蒙了臉,隔了兩年,他也認不出我。
金榜懸在城門口,圍滿了人。
我早就聽聞,若能被選中做衝喜娘子,每月二百兩銀子月例。
隻是不知細節。
「隻選一位!若能使首輔大人寬心,每過三月,另賞十金!」
小廝賣力宣傳。
嚯。
好值錢的命啊。
我殺二十個人的工錢,都抵不過這十兩金。
我盯著榜中幾行要求,默默看向胸口,明白了為何無人揭榜。
身量颀長者為上,豐盈有度者為上。
話是簡單,一旁注上的圍度尺寸卻嚴苛得緊。
無妨,墊墊興許就夠了。
我上去一把揭下榜。
嬤嬤上下掃我幾遍,眼神頓亮。
到鄧府時,院中已坐了不少精挑細選來的女娘。
畢竟是給首輔選妾室,不可能隨便放人進門。
我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幹淨身份,應付盤查。
身為暗線,假籍貫可太多了。
江雨眠,是我殺的第一個人。
幹脆就用她的名字。
現在我叫江雨眠。
又是沐浴更衣,又是嬤嬤量體。
學了三日規矩,十五個娘子扔出去七個。
七個都是探子。
給我笑得。
怪道貴人們說高處不勝寒,鄧鬱這府裡,一個不小心,就得被眼線滲透成漏鬥。
又是兩日。
畫師將候選人畫像呈上後,鄧鬱來了。
我生澀行禮,見那輪椅緩緩滾動。
前列的娘子羞赧自報姓名年歲,一截玉色頸子露在雲鬢下。
「你呢?」
輪椅在我面前停下。
我抬起頭。
鄧鬱半低眉眼,似覺有趣,蒼白指節瘦長微粉,一下下輕叩木輪。
衣袖垂落,露出大袍中層層疊疊的素色裡衣。
他又問,「你會什麼?」
我想了想,將嗓子捏得細細的。
「回主人,奴家雨眠,會跳舞。」
反正,劍舞也是舞。
他一怔,笑咳得嗓音微沙,溫聲道:
「留下吧。」
鄧鬱看起來實在不像病得要死的樣子。
他潦草定下我,便進宮面聖去了。
管家給幾個落選女娘各自封了銀兩,笑吟吟地來尋我。
我伸手:「銀子。我的呢?」
「什麼?」
他兩手空空,兩眼也困惑地空白一秒。
「哦,江娘子是說給你的聘禮?明日便從庫房中點出來了。還請娘子先收拾休息吧。」
3
典儀辦得倉促,還算熱鬧。
我穿著臨時準備的嫁衣,並不合身。
府中上下裝點紅綢,對著宗祠吹吹打打。
並無賓客。
想來衝喜是衝給上天看的,不在乎人。
鄧鬱夤夜時分回府。
我端坐於喜床上,閉目養神。
心神一動,聽見細小的碾葉聲。
輪椅滾過秋葉,門吱呀開合。
流著暗紋的紅婚服袍角蕩漾,輕輕拂過我鞋面。
蓋頭挑落,鄧鬱立在我面前,如玉指節捻著一支喜杖。
墨眉平直,眼尾微挑,鼻骨挺拔,一側有顆小小的痣。
興許是婚服襯人,那張一貫淡薄的臉都顯得更有生氣,唯唇上仍舊血色不足。
「你……」我上下掃過他,夾起嗓音,「郎君的腿沒傷?」
「不能久站而已。」
他垂眼瞧我鬢邊金簪,溫聲,「為何願來嫁我?」
我誠實道,「榜上說給銀子。我缺錢花了。」
鄧鬱瞳孔微張,顯出幾分錯愕。
「嗯。這個理由,我倒是沒想到。」
他笑得眼眸彎彎,越發像狐狸。
我不知如何接話,騰出位置請他坐。
憋了半晌。
我俯首靠在他肩側,揣摩著開口。
「郎君可否替妾身卸下首飾?」
想來我畢竟是外人,他大抵會忌憚我滿頭釵環利器,正好我也不耐煩戴。
鄧鬱側目,呼吸隱隱撲來。
「好。」
他半攬著我,拔去金簪。
長發散落,盡數掠過他手背。
鄧鬱的呼吸忽然默了一瞬,又慢慢去摘另一支流蘇。
終於徹底解脫。
頭皮松快,身上沉重嫁衣又成了累贅。
他垂眼,「歇息罷。」
我點點頭,自去對鏡解了衣裙,將外衣披在架上。
一轉身,鄧鬱定定地望來。
這一看倒把我看得不自在了。
不過是中衣而已,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我翻身上榻,往裡面挪了挪。
他默然,亦解衣躺下。
燭火乍熄。黑暗中,我與鄧鬱大眼瞪小眼。
並非我想看他,隻是他的目光毫不遮掩,身為殺手的自覺讓我根本睡不著。
「郎君為何一直看我?」
他有些無奈,扳正我的臉,指腹摩挲。
「眠娘,大婚之日要做什麼,你不知曉?」
無非是夫妻之道。
可我當真不知如何操作。
沒人教啊。
我鬼刀娘子修的是刀法,又不是媚術。
我誠實搖頭,卻冷不防被按住了後腦。
重量倏然壓來,鄧鬱半支起身子,擠過來咬我。
力度倒不重,溫軟湿潤,麻麻的。
我下意識就啃了回去。
「唔——」
他低低哼出一聲,撤開半寸,嗓音啞下三分。
「若是讓我早早地疼死了,你的銀兩要少拿許多。」
我蹙眉,「那你把手拿出去,揉得我很難受。」
他僵直片刻,忽然將我卷進臂彎中,咬得又重又急。
4
我常懷疑鄧鬱到底有沒有毛病。
天天都坐著輪椅,可一連半個月,夜裡總不讓我睡覺。
這精力當真是病秧子能有的?
匪夷所思。
我躲在房裡偷偷擦刀。
這段時日不曾練武,手都生了。
可也沒法子練,隻能在臥房中擦擦幹淨,再收好。
我拿到了這個月的例銀。
鄧鬱說我初入府,要錢的地方多,額外給了五百兩。
整整七百兩。
庫房稱給我的時候,我愣了半刻鍾。
貴人們的銀子,是真好賺。
不必我在山野中埋伏半夜,也不必寒冬夜雨中疾行趕路,賭上自己的命去殺人。
隻需要呆在府裡,吃好喝好,就能拿到小富之家七八年的口糧錢。
「眠夫人?」
小廝喚我。
我回神,接過銀兩。
「我出去走走,讓膳房不必送晚膳了。」
他忙稱是。
走出鄧府,我腳下仍是飄的。
天邊暮色漸濃,街市人來人往。
我飛身穿梭,輕車熟路回了密巷,將一袋銀子砰地扔到了酒桌上。
酒館霎時靜默,易春蹭一下站起身。
「鬼三娘,你沒死啊?」
我罵,「你爹死了我都不會死。」
他拋來一壇濁酒,噓聲,「我爹早死了。快說說,你這大半月哪去了?也沒任務給你接啊。」
我指指那袋銀子,故作高深。
他狐疑地解開布袋,眼睛瞪得溜圓。
好爽。
沒想到我有一天也能這樣裝一把。
「易春,去叫掌櫃的來,上酒肉!」
我解刀往桌上一拍,順腳踩在長凳上,「今兒我鬼刀娘請客,密巷中但凡認得我名姓的,都來喝碗好酒!」
酒樓頓時沸騰。
「嚯——」
「那我也陪一場,替三娘子給大伙貼補幾個小菜!」
「爽快!」
四下叫好聲一片。
王克醉醺醺地爬起身,努力看清我,大笑。
「真活著啊?三娘,枉費易春給你立了個墓碑,還好生哭了一場!」
我抄起桌上的黑面馍馍摁到他臉上,「再多嘴,今兒我的飯你一口也別吃。」
酒樓少見地熱鬧起來。
誰知伙計滿頭大汗地來,說沒料到會有這麼大的消耗,肉不夠。
我停筷,才發覺樓中又少了幾個熟面孔。
日子難挨。
密巷眾人大多孑然一身。
有的是被官府逼得走投無路,有的是自願來賣命為生。
殺人押鏢,抓罪犯或是替罪,隻要有口飯賺,就有人去。
如今一單難求,活人窮,死人多,食肆都減了儲備。
我將剩餘的銀子推給易春。
「你拿著吧。見到吃不起飯的,替我接濟一把。」
他搖頭,忽然極專注地看著我,「給旁人收著。我攬到了筆大活,九死一生。」
我愣住。
沒問他九死一生為什麼要去,隻回他一句不打緊,禍害遺千年。
回府時還不算晚。
我提著些糕點進院,卻見鄧鬱已在我房中,正執一卷書看著。
我細細想過今日行蹤,處理得足夠幹淨,不會被發覺。
他放下書卷,朝我伸手。
「眠娘去哪裡了?」
「隨處轉轉。」
我熟稔地搭上他的掌心,觸及一片微燙的肌膚。
立馬抽手。
我警惕地盯著他,咬牙,「今日不準!我很累!」
他覷我半晌,悶悶地笑起來。
我青著臉替他順氣,唯恐他咳死。
似是看穿我所想,他又張臂攬上我腰身。
跌進他懷中,我脊背霎時繃緊。
同榻而眠這麼些天,我偷偷探過他脈象。
真的虛。
由內而外,經絡弱得一掐就斷。
是真要命。
這麼撞一下不知會不會把骨頭砸斷了。
剛傍上的飯票,死了可惜。
他兩根指節闲闲捻住我手腕,「不必擔心我死得早沒錢使,府中隻有你一個女眷,庫房的銀錢左不過都是拿來養你的,保你衣食無憂。」
我立馬不掙扎了。
反手摸出糕點,笑眯眯地去喂他。
他視線落在我臉上足有半刻鍾,才慢慢偏頭銜住我指尖的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