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掌心裡,躺著一枚染血的戒指。


他忘了文件。


卻撿起了我丟掉的戒指。


這太不像梁慎之了。


他不會在乎這種沒有意義的東西。


過了十幾分鍾。


電梯發出「叮」的一聲響。


門開了,爸爸紅著眼睛從裡面走過來。


他看到梁慎之,把他從地上揪起來。


大聲質問:「怎麼回事?!小序隻是去機場接你,怎麼會受重傷?!」


梁慎之眼珠動了動,有淚水溢出眼眶。


他啞聲說:「回家途中我們被一輛貨車撞翻,掉進了公路旁的深坑。」


爸爸腳下踉跄,問:「肇事司機呢?!報警了嗎?」


梁慎之點點頭。


然後將文件袋遞給爸爸:「裡面的東西很可能跟這次車禍有關,麻煩您交給警察。」


爸爸打開,僅看了一頁就震驚地問:「慎之啊,你確定嗎?這裡面有你叔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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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梁慎之神情漠然地說,「不重要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爸爸松開他,揚起手臂。


像是要打在梁慎之的臉上。


「振作。」


手掌最終落在梁慎之的肩頭。


爸爸嘆了口氣,說:「小序不會有事的。」


可明明這麼說著,爸爸的眼睛裡還是瞬間充滿了淚花。


他在長椅上坐下。


低著頭,讓我看清他仿佛一夜之間冒出來的白發。


我坐在爸爸旁邊,聽見他對梁慎之說:「小序那傻孩子喜歡你很久了,你知道的吧?」


10


梁慎之靠在牆上,茫然地轉過頭來。


爸爸抬頭看他一眼,眼角出現細密的皺紋。


「你可能都忘記了,你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


其實不小了。


十二三歲,已經能記住一個特別的人。


那時候爸爸工作很忙,我假期都是跟著他在公司度過的。


爸爸常開一間會議室給我寫作業。


但我在裡面演霸總、打開投屏看動畫或是用麥克風唱歌,從未好好寫過作業。


後來爸爸帶進來一個男孩,讓我叫哥哥。


「這是你梁叔叔和秦阿姨的兒子,以後會經常跟你一起在這裡學習。遇到不會做的題,可以請教哥哥。」


我哼了聲,低頭裝作看書。


門關上,男孩兒坐在長桌對角的位置。


我抬眼偷瞄。


不服氣地重重將書本合上,繼續玩講臺上的筆記本電腦,弄出很多噪聲。


男孩兒開門走出去,估計是去告狀。


我跑去他的座位,惡劣地想要藏起他的書本。


剛拿起來,他就開門進來了。


我慌張地打翻了他的水杯,水灑在他的書本上。


他沒生氣,隻是迅速地擦幹了水漬,說:「沒關系,我媽媽給我包了書皮。」


我看著他手中被細致包好的、稜角分明的書本。


忽然陷入委屈。


他彎腰,歪頭看我的眼睛。


然後說:「對不起,我忘記了你沒有媽媽。」


他拿起一本書,把包好的、已經寫有名字的書皮拆下來,翻面。


小心地包在我毛邊、破角的書本上。


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低頭,悶聲答:「江序。」


男孩一筆一畫地,將這兩個字寫在了書皮上。


自此,梁慎之的名字被藏在我書本的扉頁裡面。


我名字的背面。


……


「那傻小子,到現在還保留著你給他的書皮呢。」


爸爸看著梁慎之蒼白的臉,輕聲說。


「後來不久,你父母在你叔叔的提議下,從我的公司撤了資。


「所以,一直到小序考進你所在的大學,你們才又見面。」


梁慎之:「他……是因為我考入的 B 大?」


爸爸抬頭看一眼手術室的門,苦澀地笑了笑,說:「是啊,那小子知道你的消息,開始拼命用功,我都不習慣了。


「十八歲那年,他考上了。跑回家跟我說,是因為很喜歡一個人才能考上的。


「我問他是誰,讓他帶回來給我看看。


「結果那臭小子支支吾吾地,說喜歡的是個男人。


「他以為我會生氣,會揍他,直接抱頭坐到地上。」


爸爸又看了眼手術室的門,繼續道:「可我怎麼舍得揍他?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都不重要。我賺錢不就是為了讓他開心?等我幹不動了,他願意接手公司就接手,不願意接手,我就賣了股份,跟他一起去環球旅行。」


話音落下。


手術室的門忽然打開了。


11


一名醫生快步走出來。


問:「病人多段腸道受損、傷情危重,你們誰來籤病危通知書?」


梁慎之撐起身,抖著手接過來,說:「我來籤。」


「慎之……」爸爸摁下他的手,說,「還是我來吧。」


手術室的門再度關上。


梁慎之僵立在走廊中央,像失魂落魄的孤獸。


爸爸俯首掩面,哽咽著說:「我是不是早就應該賣掉股份?我的孩子還沒有好好地跟爸爸一起旅行,還沒有好好地被愛過……」


梁慎之聽見,身上猛地一顫,猝然雙膝跪地:「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我不再看他。


而是坐得離爸爸近了一些。


歪頭靠在爸爸的肩膀上。


流著淚說:「老頭兒,別難過,我不死。」


話音落下,我忽然被一股力量拉入一個黑暗的漩渦。


像是一腳踩空,墜入深淵。


我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三年前遇到梁慎之的那個晚上。


巨型遊輪上,招商會晚宴進入尾聲。


主餐廳外的甲板上變得空蕩。


江譽民先生已經回房間休息了,剩下因為梁慎之還沒離開,所以舍不得回去的我。


甲板上的射燈都熄滅的時候。


那個人叫住我。


此刻我站在黑暗裡,目睹著一場虛假的告白。


畫面裡的我眼神痴痴的,正要開口說好。


「不要!」


我衝自己大喊:「別相信他!」


江序,你是個大傻瓜!


原來從這裡就錯了。


我不應該平白無故就和他在一起。


不應該明明知道梁慎之不愛我。


還要將這場戲繼續下去。


我太自以為是。


妄想他會假戲真做,日久生情。


心頭像被人用燒紅的烙鐵狠狠戳刺。


我痛到狠狠閉起眼睛。


再睜開,竟然看見白色的天花板。


我真的沒死,隻是無力地躺在病床上。


一隻手被緊緊攥著。


我轉頭。


看見梁慎之面色灰敗的臉上,出現了一點點笑容。


仿佛劫後餘生的人是他。


梁慎之低頭,抵在我的手背上,說:「江序,你終於醒了。」


半張臉掩在氧氣面罩裡。


我恹恹地眨了眨眼。


竭力地,抽出了裹在他掌心裡的手。


12


「小序啊,還是不願意見一見慎之嗎?」


我半靠在床頭,吃著護工給我切成塊蘋果。


搖頭。


「他父母當年發生的車禍,和你們的這次車禍都查清楚了,的確是他叔叔做的。


「現在他叔叔也已經被抓住判了刑,估計這輩子也出不來了。


「塵埃落定。他說,想當面跟你說聲對不起。」


醒來那天,由於梁慎之的出現使我發生了短暫的心律失常。


他被醫生建議暫時回避。


至今半月。


他都隻守在病房門外。


聽爸爸說。


隻有趁我睡著,梁慎之才會進入套房的會客室,隔著玻璃看向躺在治療室裡的我。


「你恨他嗎?」爸爸問。


我搖搖頭。


不是恨。


隻是我不明白。


梁慎之為什麼要執意讓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原諒自己?


這樣做沒有意義。


而梁慎之不屑於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爸爸收走我手裡的小碗:「剛剛能進食,不要吃太多。」


他在我床邊坐下,摸摸我的頭發。


微笑著說:「我們小序長大了,能處理好自己的感情。但是爸爸覺得,成年人還是把話說清楚比較好。


「你們倆,現在有點像冷戰鬧別扭的小情侶。」


不是情侶了。


甚至以前也從來都不是。


因為感到胃部產生輕微絞痛。


我縮回被子裡。


心想,爸爸說得對。


梁慎之,我們應該有一個正式的完結。


所以轉去療養院的時候。


我並沒有避開梁慎之。


他看見我從病房裡走出來。


臉上露出驚喜又局促的表情。


走到我面前,柔聲說:「江序,我送你去療養院好不好?車子的後備箱裡有我給你買的東西,都是——」


「謝謝,但不用了。」


我坦誠地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們現在把話都說清楚,然後不要再見面了。」


梁慎之聽見,眼眸裡蔓延出痛苦的神色。


他抬起手,似乎想觸碰我。


但在距離幾釐米的地方停住,又放下。


啞聲說:「我都知道了,我們從小就見過的事,還有你因為我考進 B 大——」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又一次打斷他,冷靜地說,「我們現在需要說清楚的,是以後。」


「今天我會讓人把我放在您家裡的東西搬走,關於我在您海外公司的股份轉讓,很快會有法務跟您對接——」


「對不起。」梁慎之似乎不想聽這些,打斷道,「我不應該聽信梁錦安的話,錯把江叔叔當成兇手。不應該對你說那些話,讓你傷心。不應該沒發現你受傷,還讓你幫我……對不起。」


「江序,對不起……」


「還有……」我平和地笑了笑。


說:「你最不應該的,就是為了利用我,而跟我在一起。」


「不過,你的道歉我都接受了。」


雖然說不出「沒關系」。


但我盡量灑脫地說:「我們的事就到這裡,結束吧。」


梁慎之像被噎住,愣怔地看著我。


我別開眼睛,往電梯走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手腕被一把握住。


「江序。」


梁慎之蹙眉叫我的名字。


他的喉結滾了幾遭,終於說:「不分手,好不好?」


我掙脫他,背對他說:「等搜集到江譽民的犯罪證據,我就會跟他分手。」


「這句話,是誰說的,你沒忘記吧?」


一瞬間。


梁慎之如遭雷擊。


13


住進療養院的第三天。


我就再次見到了梁慎之。


他還穿著我出院那天看見的深灰色西裝。


胡子沒刮,下巴青灰。


梁慎之起初像幽靈一樣默默出現在我的病房門口,尾隨我去後花園和茶餐廳。


在收到我充滿戒備、不滿的眼神,以及投訴以後。


居然幹脆穿上了療養院的淡藍色工作服。


光明正大地站到我面前。


還可笑的、欲蓋彌彰地戴了口罩。


我想發火,但還沒有恢復足夠的力氣。


隻能無奈地說:「梁先生,您不用這樣。」


「不要因為覺得愧疚,就來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


愧疚是沒有意義的。


並不能讓受傷的人感覺好一些。


可是梁慎之說:「不是愧疚。」


他站在我對面,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這情形跟三年前太像了。


我忍不住繃緊身體。


接著。


梁慎之鄭重地說:「不是愧疚,是不想分手。


「江序,我離不開你,我愛你。」


以為能完全釋懷的。


但這一瞬間。


耳鳴聲轟然響起,鑽透了太陽穴。


我渾身惡寒,衝進病房的衛生間,難以抑制地嘔吐起來。


梁慎之似乎跟著我衝了進來,又迅速離開了。


我記不清,隻知道自己渾身冷汗地被醫生轉移到病床上。


注射了針劑才慢慢平復下來。


我蜷身側臥在被子裡。


聽見爸爸壓抑、憤怒的聲音。


和梁慎之哽咽的一聲聲「對不起」。


醫生說會發生嘔吐,腸胃脆弱隻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心理因素。


爸爸帶我見了心理醫生。


並將環球旅行提前排上日程。


14


秋天的時候。


我第一次見到了伊豆的海,和修善寺的紅色楓葉。


在奈良喂小鹿的時候,有個離我們很遠的男人被公鹿撞了。


我想過去看看他需不需要幫忙,但立即被爸爸制止了。


「公鹿大概看他鬼鬼祟祟,被撞也不奇怪。」


我一笑置之。


接著我們去菲律賓的馬尼拉和薄荷島。


又去了英國,在愛丁堡的卡爾頓山看日落。


抵達瑞士時是十二月底。


滑雪的黃金時節。


爸爸說他一身老骨頭不經摔,留在酒店泡溫泉。


並囑咐我滑雪要注意安全。


在初學道練習了一上午。


我信心大增。


不知不覺滑到高手區。


眼看一個俯衝的單板滑手要撞到身上時。


我被一個高大的黑衣人一把攬在懷裡護住。


倒地的時候。


我聽見「嘎嘣」一聲脆響。


壞消息:骨頭好像壞了。


好消息:不是我的骨頭。


「謝謝,您沒事吧?!」


我爬起來,跟單板滑手一起扶他。


黑衣人似乎疼狠了,蜷著腿發出一聲悶哼。


「怪我。」我著急地問,「我給您叫救護車吧!」


黑衣人擺擺手表示拒絕,並不說話。


是個啞巴?


我更不好意思了,蹲下來柔聲說:「不要擔心,您的醫療費和營養費我會全權負責。」


對方一頓,隔著黑色滑雪鏡愣愣地看著我。


雪場救援人員提著擔架趕來。


用不熟練的英語詢問情況。


要被眾人扶上擔架時。


黑衣人忽然用流利的德語跟救護人員交談了幾句。


德語與中文的發音全然不同。


但我還是越聽越覺得奇怪。


似乎。


有種莫名的熟悉。


我試探性對他說:「梁慎之?」


15


黑衣人怔了下。


微微低頭。


這明顯是心虛的表現。


我一把扯下他的滑雪鏡。


不意外地看見一雙熟悉的眉目。


氣不打一處來。


我感覺很莫名其妙:「梁慎之,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梁慎之仰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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