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釋重負,動了動身子,卻覺得好疼。
撕裂般的疼。
我咬著牙,掀開被子起床。
卻突然發現,床單上有一點血跡。
霎時間,腦中一片空白。
難道昨夜真的,真的……
母親在這時候推門而入,我急忙將被子鋪上,將血跡掩蓋。
「舒白,你臉色怎麼又這麼難看?」
「沒事,昨夜,有些睡不著。」
我低頭穿衣,掩蓋異色。
一邊問她:「母親,你昨晚在哪裡?」
她一邊幫我找衣服,一邊道:「我能在哪裡?我自然是昨晚睡在你隔壁呀。」
「那你……可有聽見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沒有啊,半夜裡,我還來給你蓋過被子,你睡得很沉,叫都叫不醒。」
「哦。」
聽她這樣說,我便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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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昨晚,的的確確是個夢了。
也是,繼兄怎麼可能與我……我真是齷齪。
我梳洗完畢,跟著母親一起去飯廳。
奇怪的是,繼兄居然不在。
他從不貪睡,今日不知是怎麼了。
母親也奇怪,想了想,又道:「許是昨夜在員外家吃了酒,醉了。不等他了,舒白,吃飯吧。」
我點點頭,坐了下來。
飯快要吃完時,繼兄終於來了。
他眼中遍布血絲,竟像是一夜未睡。
「無虞,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可是昨夜沒有睡好?」
繼兄垂眸淡淡道:「清點了一夜賬目,無妨。母親,今日事忙,我先走了。」
他抬頭,目光掃過我,不過片刻,便立刻躲開,轉身出去了。
母親看著他的背影,憂心道:「這些日子,真是累著他了。」
8
繼兄回家時,已經很晚了。
也許是近日的確太忙,書房裡的燈一直亮著。
母親擔心他餓著了,便親自熬了粥,讓我給他送去。
我有些不想去:「為什麼叫我送?」
「這些日子,你也要說親了,你終究不是他親妹妹,他未必會對你的事上心。你對他好些,他也願意多操操心。」
她說得天衣無縫,我再不去,怕是要被她看出異常。
隻好端著粥,磨磨蹭蹭地去了。
我很少去繼兄的書房。
因此也就沒有覺得,此刻他書房外一個人也沒有,有什麼不對勁。
裡面的燈仍舊亮著,房門虛掩。
我剛要敲門,卻聽見裡面有人說話,聲音分明不是繼兄。
我心中奇怪,透過門縫偷偷往裡面看。
竟發現,繼兄坐於正堂,手中緊握一串佛珠,神色痛苦。
他的背後,是一團黑霧,霧中盤著一條巨蛇,正低聲蠱惑:
「還在騙自己那是夢嗎?
「別白費工夫了,你想要她,我豈能不知?
「放我出來,我幫你。」
我驚駭不已,一時竟動彈不得。
正堂上,繼兄雙目猩紅,如同蒙著一層血霧,額頭青筋暴起,竭力壓制著蛇妖:
「孽畜,休再蠱惑人心,我絕不會放你出去為禍人間!」
「你把我困在體內,卻殺不了我,終有一日,會走火入魔,與我融為一體。到那時,為禍人間的便是你自己!」
「閉嘴!」
繼兄翻手捏訣,右手兩指並攏,狠狠點在心口。
瞬間,蛇妖翻滾,慘叫不止:
「紀無虞,你何苦?你傷我八百,自損三千,這對你有什麼好處……你這個瘋子!住手!」
繼兄充耳不聞,牙關緊咬,嘴角滲出絲絲血跡。
蛇妖漸漸沒了動靜,繼兄疲憊睜眼,忽然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我嚇壞了,連忙起身逃走。
路上,我腦中一團亂麻。
難怪自繼兄離開太湖,就再也沒有蛇妖吃人之事,原來那蛇妖,在繼兄體內。
它說,前些夜裡的荒唐事,都是真的。
怪不得夜裡的我如此放浪,原來都是蛇妖作祟。
可說到底,我還是玷汙了繼兄,而繼兄也看到我不堪的模樣了。
我咬緊下唇,無法面對,跑進了母親的房間。
「舒白,你怎麼又給端回來了?」
「他,他不喝。」
我放下粥碗,哀求母親:「娘,我今晚能跟你睡嗎?」
「你都多大的人了……」
「我近日總是做噩夢,睡不好,娘,我害怕。」
我抱住她的手臂,低聲哀求,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母親心軟,無奈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我睡在母親身側,再沒有做夢。
8
次日早膳,我無顏面對繼兄,坐得離他遠遠的,始終低著頭。
氣氛死一般地凝滯。
繼兄看了我幾次,都沒有說話。
直到早膳結束,才忍不住問道:「舒白,你今日吃得很少,可是身體不適?」
我搖搖頭,不敢看他:「沒有。」
「那你……」
他攥緊手中的茶盞,指節發白,終究沒有問出來。
母親插話道:「無虞,你今日忙不忙?」
「不忙,母親有事吩咐?」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張大娘子跟我說,城北王家的公子人很不錯,便張羅著趁今日廟會,讓舒白去相看相看。我想著,你若不忙,晚上能來接我們一趟嗎?你來接舒白,讓人家知道她是有兄長撐腰的,也能高看她一眼。」
繼兄表情一僵:「母親要給妹妹張羅親事了?她還小呢。」
「不小了,不小了,該帶她去相看相看了,我就這一個女兒,總得找個她滿意的才好。總不能等到她年紀大了,隨意找個人嫁了吧,你說是不是?」
「是。」
繼兄臉色蒼白,片刻,道:「母親,我是舒白的兄長,她的終身大事,在我心裡,是比天還要大的事,我隨你們一道去吧。」
我忙抬起頭:「不用了!」
繼兄錯愕地看向我。
我心虛地移開眼,道:「阿兄近日忙得不可開交,怎麼能叨擾阿兄呢?我和母親兩個人可以的。」
「一家人的事,怎麼能叫叨擾?」
我固執地搖搖頭:「不麻煩阿兄了。」
他無措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為何這樣抗拒他。
半晌,母親也道:「無虞不去是對的,今日隻是遠遠看一眼,去的人多了,顯得太正式,反倒不好。」
母親既然這樣說了,繼兄也隻能遵從。
我擦過手,便立馬回了房間,片刻也不敢停留。
9
黃昏時分,我和母親在靈隱寺看見了那位王家公子,王歇。
他一身青衫,相貌堂堂,是個風流倜儻的讀書人。
張大娘子領他過來,向我母親請了安,又與我寒暄了兩句,便走開了,離得不近不遠的,時常向我看過來。
我有些不自在,牽著母親鑽進了人堆裡。
母親對王歇似乎很滿意:
「這王家公子,看起來很喜歡你呢。我看他儀表堂堂,談吐文雅,是個不錯的人。」
我不高興,淡淡道:「隻是見這一面,也看不出什麼。」
「張大娘子說,他父親也是個敦厚的讀書人,想來王公子品性不會差的。不過,凡事不能輕易下定論,回去還得辛苦無虞多留意留意,看看王公子人品究竟如何。」
「是呢。」
母親似乎對王歇很滿意。
我默默走著,心裡愁緒萬千。
我一點也不喜歡王歇,他跟我說話,我隻覺得討厭。
我心裡想著的,隻有繼兄。
可我與他,怎麼可能呢?
嫁了人也好,嫁了人,我便再也不會想這不倫之事了。
心事重重中,廟會已經接近尾聲。
母親在跟張大娘子說話,我有些累,便想去一旁的茶棚歇一歇。
沒想到,卻碰見了程婉玥。
茶棚隻剩一張桌子了。
我同程婉玥打招呼,她隻是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問我:「紀無虞呢?」
「他今日事忙,沒有同來。」
「哦。」
程婉玥轉過臉,不再搭理我。
店家抱歉地笑道:「兩位將就將就,坐一起可好?」
程婉玥瞪大了眼睛:「她一個商賈之女,如何配與我同坐?」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一時尷尬。
她並不理會我,理所當然地坐了下來。
「那便,讓給程小姐吧。」我不想惹麻煩,勉強笑笑,轉身要走。
卻看見了繼兄。
「阿兄?」我有些訝異。
「我來接你回家。」他說著,臉色不大好。
程婉玥看見了繼兄,連忙跑了過來:「紀無虞!你怎麼來了?」
繼兄禮貌回道:「我來接母親和妹妹回家,這就要走了。」
「這就要走?」
程婉玥忙道:「一起喝杯茶再說嘛,難得見到你。」
向來好脾氣的繼兄,此時卻冷著臉,毫不留情:「不了,在下一介商賈,如何配喝程小姐的茶?告辭。」
程婉玥臉色一白,想要解釋,繼兄卻隻是看著我道:「舒白,我們走。」
回去的路上,繼兄低聲問我:「她可還欺負過你?」
「不曾。」
「那便好。」
他語氣不善,似乎隻要聽到我說她欺負過我,便不會罷休。
我低著頭,心裡如有春風吹過。
又想起小時候,我剛來臨安時,被附近的小孩子們欺負。
向來與世無爭的繼兄知道之後,便不聲不響地,把欺負我的孩子打了個遍。
他自己也受了傷,臉上好幾處淤青,卻什麼也沒說,隻是淡淡告訴我:「以後,再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他一直都是這樣,默默保護著我啊。
10
靈隱寺見面過後,程小姐自知惹繼兄生厭了,三番兩次派人下帖子,想見繼兄一面。
然而繼兄卻一次也沒有搭理過她。
程小姐氣極,也隻能就此作罷。
因為前幾日的疏離,繼兄發覺我在躲他,以為我討厭他,便默默保持距離,不再靠近我了。
我與他,已經兩三日沒有說話了。
夜裡,我看著書房亮著的燈,知道他又在對付大蛇,心裡難受。
轉而想起上次來我屋子做法的道士。
當時我以為他是騙子,如今看來,是我冤枉他了。
我連忙回房翻出我的私房錢,決定去找那道士,讓他幫繼兄除妖。
第二日,我懷揣著十兩黃金,前往那道士在西湖邊上的小屋。
此事不好張揚,所以我走時,沒有帶隨從。
不想,道士不在,我卻遇見了同樣去找道士的王歇。
他認出了我,說自己近日運氣不佳,特意來請這道士做做法。
我不想多留,敷衍了兩句便要走。
王歇卻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紀小姐,你的手好嫩啊。」
「你幹什麼?放開我!」
「裝什麼?那日你對我暗送秋波,難道不是喜歡我?正好此處無人,咱們就把事辦了吧!」
王歇原形畢露,將我拖進柴棚。
我哪裡掙得過他,哭喊著救命,卻無人能救我。
混亂中,我的手忽然摸到了一把柴刀。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揮舞起柴刀,閉著眼胡亂砍起來。
等到我恢復理智停下來,王歇都已經被我砍成肉泥了。
他癱在地上,一動不動,模樣可怖,隻有鮮血仍在汩汩流出。
我殺人了。
我丟開柴刀,卻雙腿發軟,站不起來。
柴棚裡鮮血四濺,慘烈無比。
我渾身發抖。
完了,我殺了人,王歇雖然死不足惜,可母親和繼兄會被我連累的,怎麼辦?
我伸手去拖王歇,想要把他埋起來,可身上早沒了力氣,根本拖不動。
背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我驚恐回頭,卻看見了繼兄。
「舒白!」
他看向地上的王歇,一下震住了。
「阿兄,我殺人了,怎麼辦?是他欺負我的,阿兄,我不是故意的!」
我胡言亂語,揪住繼兄的衣袂哭著。
繼兄抱住我,輕聲地哄:「沒事,舒白,不要怕,冷靜下來。」
「阿兄,對不起,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誰。」
繼兄抓著我的雙肩,逼視著我,強行讓我安靜下來:「把手洗幹淨,回家,這裡交給我。」
「不行,我不能連累你!」
「回家。」
他定定地看著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舒白,相信我。」
11
王歇死後第三日,王家便報了官,官兵浩浩蕩蕩,四處尋他。
他們找去了道士家,居然什麼也沒發現。
那裡一滴血跡也沒有。
官府排查一番後,很快就找上了我。
「有人說初四那日,看見你往西湖的方向去了,你去做什麼?」
我心中很驚慌,面上,卻裝出一副懵懂模樣:「那日……那日我身子不適,去西湖邊的藥館抓藥了。」
為了洗脫嫌疑,我的確去了一家藥館,抓了副調理月事的藥。
這件事,官差必定已經查過了。
「那你為何不帶僕人,獨自前往?」
我抬手捂住臉,嚅嗫道:「我抓的藥,不好讓旁人知道。」
官差低頭看了看卷宗,沒再說什麼,隻問道:「你去的時候,看見王歇了嗎?此人曾拜會過你與你母親,你應當記得吧?」
「不曾。」
我小聲道:「我當時急匆匆去抓藥,不敢讓人認出來,哪裡有心思去留意旁人。」
官差沒有察覺到異常,便放我走了。
我轉身回去,身上那股勁卸掉了,牙關都在打顫。
一旁的僕人嘆道:「那王家公子怕是兇多吉少了。」
我愣了愣:「此話怎講?」
僕人道:「小姐不知道嗎?有人在臨安看見蛇妖了!有個道士說去除妖,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抵是被吃掉了。那王公子,恐怕也是被蛇妖吃掉了。」
我沒回話,心裡七上八下的,始終不能安寧。
直到黃昏時分,繼兄回到家中。
我與他保持著距離,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直到他回到書房,四下無人時,我才追上去,抓住他的小臂,恐懼地壓低聲音問他:「阿兄,你是怎麼處理屍體的?」
繼兄不肯說,隻道:「你不用管。」
「你不想說,可我看見了!」
我紅了眼眶:「我看見了,阿兄,你放出蛇妖吃了他,蛇妖也因此逃走了。你這幾日早出晚歸,其實都是在搜捕蛇妖,是不是?」
繼兄訝異地看著我:「蛇妖的事,你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知道蛇妖一直在你體內,我還知道那些晚上,都是蛇妖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