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頭說,在山之北見過迷途老妪,必是你進山採藥的母親。
「你現在南轅北轍,已隨我南行數十裡路,都要出山了,當真如此不孝,絲毫不擔憂你母親安危嗎?」
秦淵霍然頓住,身上縈繞著詭異氣息。
我訕訕靠近。
奇怪,明明得了親人下落,他怎麼也不高興,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咬牙切齒呢?
秦淵閉目深吸一口氣,嘴角重浮慵懶的笑:
「蘇姑娘。」
「嗯?」
「既然你心存芥蒂,我就先去當好我的孝子,這是聘禮,你且收下。」
話音剛落,一柄輕盈的長劍出現在我手中。
劍身質樸無華,外形有幾分眼熟。
未等我細想,秦淵人已消失,隻留餘音在天際回蕩:
「收下聘禮,你我之間就不再是兒戲。」
我氣急敗壞:
「劍自個兒冒出來,怎麼就成我收下啦?牛不喝水,你不能強摁頭吧?」
「秦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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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爺的!」
我腹誹了一路。
秦淵這人,離奇得很,口口聲聲要尋母,分明對我更上心。
我平平無奇,他相貌卓絕,對付猲狙遊刃有餘,想娶怎樣的女子沒有,需要對我示好?
老人是不是暗示過什麼,讓我給忘了?
前方忽然傳來爭吵。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矮瘦的男孩被人推倒在地。
他衣衫破爛,滿臉髒汙,抹著眼淚大喊:
「我不是沒人要的孩子!」
個頭比他高大的孩子,將重拳接二連三砸他臉上。
帶頭的小胖子抱臂嘲諷:
「你爹欠債被打死,你娘跟野男人跑了,你這兔崽子,還敢偷我家東西。」
男孩臉色漲紅:
「我沒偷,饅頭是你們不要,丟路邊的。」
眾人哄笑。
「你是狗嗎?你要承認自己是狗,以後發霉發餿的剩飯,我都留給你——哎喲,我的頭!」
小胖子捂著腦袋大罵:
「哪個不長眼的丟小爺?」
我拍拍手心的灰,飛揚跋扈地邁了出去。
「你姑奶奶我!」
31
小胖子氣得五官變形:
「你個臭娘們,知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我一句話,他能叫人弄死你!」
我指尖使力,一顆小藥丸順勢飛進小嘴,被他猝不及防吞入喉嚨。
「你,你給我吃了什麼?」
「不知道呀,隨手從兜裡掏的,反正都是要命的毒,輕松點,就睡過去了,至於痛苦的嘛……不如你描述下身體感受,讓我猜猜喂的是哪種?」
小胖子登時號啕大哭。
跟班們束手無策,一個諂媚的哥兒安撫:
「少爺,這女的看著柔弱,怕是唬你呢。」
我把玩著指甲,嗓音夾得又尖又厲:
「在深山修煉千年,好久沒嘗過新鮮人肉了,沒想到第一天,就遇上童子肉。」
說完,餍足地伸長舌頭,打了個圈。
「妖怪啊——」
熊孩子嚇得一哄而散。
我轉身欲走,聽見有人叫我,聲音顫顫巍巍,怪可憐:
「姐姐。」
挨揍的小男孩臉已腫得老高,右眼眯成一條縫,艱難地睜開看我。
「能教我下毒嗎?他們再來,我也能保護自己。」
「你想學哪種?」
男孩立刻來了精神:「致死的太陰毒,致幻即可。」
我笑了笑:「拿女貞葉混合伽羅花花莖,研磨成粉,可得效果奇佳的致幻藥,時效不長,足夠你脫身。」
男孩驟然衝過來抱緊了我,將臉深埋,渾身顫抖。
唉,世道不公,弱者受苦。
32
走到天墟宗時,裡面正舉行一年一度的宗門祭典,門下弟子齊聚一堂。
我將所剩無幾的銀兩全塞給了小男孩:
「我要為自己討公道了,前路未卜,出了意外,我沒能力護你。
「若我活著出來,天墟宗是我家,也是你家。
「若我死了,你就帶上錢,努力活下去!」
男孩接過錢,喜笑顏開,催道:
「知道了,姐姐放心去吧。」
我無奈笑了,果真是小孩天性。
風乍起,我迎風邁進了天墟宗大門,一身翻飛的白衣,如喪服告慰亡靈。
遙遠的祭臺上,二伯穿得人模狗樣,正高舉酒器,領讀頌詞。
「祭天地——」
弟子齊聲:「天賜恩澤,地育群芳,日輝月映,星辰頌揚。」
「祭宗親——」
「宗恩如海,血脈流長,先賢遺德,澤被無疆。」
「祭師祖——」
我揚聲大喝:「蘇御則,你沒資格祭師祖,沒資格拜我父親!」
所有人回過頭看我。
蘇御則緩緩放下酒樽,滿臉輕蔑:
「怎麼,偷竊宗門法器,給宗主下毒,出逃後才發現,以你的實力在外邊根本混不下去,又灰溜溜回來了?」
語畢,臉色驟沉,他厲聲下令:
「把這個叛徒給我拿下!」
幾人持劍朝我衝過來。
我一手去抓毒粉,一手下意識拿起秦淵的劍護在胸口。
一股灼熱的氣息如閃電直達掌心,並以我為原點,向四周兇猛地衝了出去,將來人震得人仰馬翻。
原本質樸灰暗的劍刃,霎時寒光凜凜。
威力……這麼大的嗎?
事不宜遲,我舉起言靈玉簡,默念口訣。
下一刻,父親那句沉甸甸的遺言,順著風,飄進每一個人耳中:
「今吾與妻入深山伏虎妖,若命喪於斯,幼女蘇縈接宗主之職,託孤於宗門同澤,勿欺勿瞞,吾泉下心安矣。」
眾人難以置信地面面相覷。
蘇御則陡然色變:
「聽她一個小丫頭騙子胡扯!言靈玉簡早在我大哥喪命之日遺失,這是假的!」
弟子們已心存猶疑,不敢輕舉妄動。
我咬破手指,將血滴在玉簡上,突然間,玉簡爆發一陣璀璨的光。
「沒錯,是玉簡!是老宗主的玉簡!」
幾位資歷最深的大弟子驚呼:「老宗主說過,隻有傳承他血脈之人,才有能力操控這枚玉簡,現出法器的器魂!」
蘇御則臉色鐵青:
「是又如何?哥嫂命喪虎口那年,要不是我代行宗主之職,憑你年幼無知,如何撐起這偌大的宗門?」
我嘴角掛起譏诮,心中早已恨意滔天:
「二伯,害死你哥嫂的猛虎,就是你啊。」
33
老人漫長的講述結束時,蘇御則額頭青筋都暴了出來。
「一派胡言!什麼噬魂咒,我聞所未聞!
「不顧念我養你二十年的恩情就罷了,隨便找個糟老頭子就想抹黑我,治我的罪,蘇縈,你年紀輕輕,城府竟如此深!」
我眸光驟然收緊:
「賞口飯吃就叫養?屠我雙親,毀我天資,折我羽翼,縱容蘇慈為一己私欲焚我、毒我,這算哪門子恩情?
「言靈玉簡能識別虛言、妄言,也隻會記錄真言,老頭說得真假與否,我想在場各位自有決斷!」
暗流湧動。
四下卻是一片死寂。
蘇御則漸漸鎮定,他環顧一圈,攤開了雙手,嘖嘖搖頭,好似替我惋惜:
「看見了嗎小侄女,沒人肯服你,我執掌天墟宗二十年,孰強孰弱,應該仰仗誰,應該支持誰,大家都心照不宣。」
人群中突然有人舉手:
「我認為,你應該將宗主之位歸還!」
蘇御則僵住。
舉手的是小衡。
他與我對視一眼,笑得燦爛無畏。
緊接著,他哥哥毅然舉起第二隻手。
「弑主奪權,德不配位,請你歸還宗主之位,遵循蘇宗主遺願!」
然後,是第三隻手……
第四隻……
第五隻……
越來越多弟子,將手高高舉起。
這群人中,多數是我父母壯大宗門時期接納的。
有人曾與狗爭食,有人背井離鄉,有人壯志難酬。
他們並非一開始就想修道成仙,他們隻想有熱飯飽腹,有屋檐避雨。
但他們最終把天墟宗當成了家,把我父母視為恩人。
在萬千修士裡,他們不是最耀眼的,但絕對是最明辨是非的。
蘇御則指著臺下怒斥:「吃裡扒外的畜生,想造反嗎?隻要我活一日,天墟宗的宗主,就隻能是我!
「她一介女流,尚未突破煉氣期,僅憑一枚攻守皆無用的玉簡,憑什麼勝任宗主?」
身後倏忽響起一個清亮而堅定的聲音:
「憑我為她撐腰!」
34
一人踏光而來。
初始幾步,他是遭了欺負的孩童,消瘦,黝黑,眼神卻明媚爛漫。
半個時辰前,他還哽咽地問:
「姐姐,我能不能跟你走?」
再行數步,他好像長高許多,化作翩然少年,身形清俊,笑容輕狂。
那句話還言猶在耳:
「收下聘禮,你我之間就不再是兒戲。」
最後站定,少年之態漸隱,取而代之的,是歷經萬水千山後沉澱出的霜雪之息。
這一次,他與我並肩而立,一派睥睨眾生的神情:
「別說一個天墟宗,即便是青雲劍宗的宗主之位,我送她做做又何妨?」
看來,我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而他知道的,我現在才知道。
蘇御則殺氣陡增:
「呵,好大的口氣,那我就殺雞儆猴,先教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小白臉!」
他匯聚靈力於掌心,嘴裡碎念,眼中燃了嗜血的光。
「想故技重施?」
蕭元卿嗤笑:「我的一身靈力,你這敗類恐怕消受不起。」
一把長劍從虛空顯現,劍身隱現青光。
蕭元卿猝爾消失,仿佛人劍合二為一,我隻能聽見劍刃破空之音,如狂風暴雨,未有絲毫停滯,肉眼卻連他的身影都捕捉不到。
不過片刻,蕭元卿站回我身旁,淡定地擦拭著劍上血。
蘇御則倒在地上悽厲慘叫。
眾弟子一片喧哗。
「師兄,你看清他的劍了嗎?」
「我隻數到第二劍,之後就完全看不清了。」
「劍魂分三等,下等銀光,中等血光,上等紫光,上等已是萬中無一,這閃青光的,莫非是上古神器……青霜?」
「他到底是何人?」
我試圖與蕭元卿隔開一段距離,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又靠了過來。
「娘子活下來了,可不能言而無信。」
我怔了怔。
他指什麼?
「沈徽來娶我啦,我要做新娘子啦!」
不遠處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喊聲。
35
女人蓬頭垢面,嘴角掛著痴癲的笑,手裡揮動一條紅綢,迎風招搖。
風吹起她的頭發,露出一臉猙獰的疤。
伯母一心焦急尾隨,頭發白了好多:
「阿慈,我的女兒啊,醒醒吧,為娘親手熬的藥,你可別再砸啦!」
小衡悄悄跑來:
「你離開不久,蘇慈就爛了臉,沈家來退親,沈徽都沒現身,從那以後,她精神就不太正常。」
我想起小時候,我與蘇慈、沈徽三人過家家,蘇慈吵著要當新娘子,將一塊紅豔豔的布掛上小腦袋,歡歡喜喜與她的徽哥哥結婚。
我心如止水:
「被退婚不至於瘋,自食苦果罷了。」
宗外突然響起喧天鑼鼓,有人一襲喜慶紅衣,足底生風飛奔進來。
竟真是沈徽!
蘇慈神志有些恢復,衝上去糾纏:
「幾十抬檀木箱子我都看到了,沈徽哥哥,那是給我下的禮嗎?是嗎?」
沈徽一臉厭惡撥開了她,定定神,目光炯炯地看向我:
「阿縈,我終於說服父母回心轉意。
「我從不在乎你有無靈力,我這輩子想守護的人,從始至終隻有——」
嗖的一聲。
他人消失了。
蕭元卿緩緩放下方才一揮而過的衣袖,又瞟了眼接踵而至的下聘隊伍。
浩蕩冗長的聘禮也灰飛煙滅。
蘇慈抓著頭發尖叫:
「人呢?我的聘禮呢?」
我低聲嗫嚅:「你把他……弄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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