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好痒,有毛茸茸的東西掠過。
我揮手去趕,那東西像蒼蠅般,趕都趕不走。
隨著光線增強,我仿佛從一個漫長的夢境中蘇醒,周圍景象漸漸清晰,耳朵捕捉到一個細微的聲音。
「姑娘,醒醒。」
當意識完全回歸,我看見一個白淨俊秀的少年,盤著腿,嘴裡叼根狗尾巴草,近在咫尺,幾乎臉貼臉地盯著我。
我大叫,連滾帶爬罵道:
「登徒子!」
少年摸著脖側新鮮的抓傷,委屈嘟囔:
「姑娘,我寸步不離地守了你三天,給你療傷,你倒好,睡著了要打,睡醒了要罵,我這心呀,比寒冬臘月的飛雪都涼。」
我狐疑地瞪著他,順勢抖抖胳膊,按了按腰腹,果然沒有預想中的痛楚。
單靠御魂咒,跌落山坡形成的骨頭斷裂,髒腑受損,短短三日定是不夠修復,這少年的確施加靈力幫了我。
我低頭摸胸口處,言靈玉簡還在。
「我身無分文,力微勢弱,難酬君救命之恩。」
少年嘴角上揚:
「姑娘切莫誤會,在下秦淵,乃修道者,並非貪圖錢財,隻是這深山險象環生,母親入山採藥數日未歸,我尋母心切,想找人順路作伴,相互有個照應罷了。」
我問:「你是來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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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露出揪心的神情:
「是啊,雖說深山產奇藥,但也產精怪,它們會幻化成人的模樣,將路人誘入巢穴,吸食其精血元氣,活生生將一具血肉吸成白骨。」
一陣酥麻的寒意攀上脊背。
我盯著眼前這來歷不明的玉面小生,心想,若他敢張牙舞爪現出原形,我就把身上所有的毒都塞他嘴裡!
24
我向來對陌生的善意保持警惕。
第一日,我在秦淵水裡下了迷藥,趁他昏睡,我奪路狂逃。
剛慶幸成功甩掉了他,就見前方山路上站著個白衣公子,一派悠然自得。
見到我,他笑著高舉水囊,邀功般炫耀:
「蘇姑娘的安神藥效果甚妙,我可一滴沒浪費。」
第四日,我給他下了神志不清的毒,趁他恍惚,我拔腿就跑。
結果下一刻就被什麼東西絆倒,摔了個狗啃泥。
我回頭望去,秦淵正抱緊我的腿,仰天長哭:
「娘,你別丟下孩兒啊娘——!」
第七日,山中氣溫驟降。
連日來僅靠野果果腹,未進水米,我發起了低燒,索性裝死。
「秦公子,我體虛質貧,給不了你照應,就是個拖累,你別管我,自己走吧。」
他安靜地盯著我,眼眸如一汪寒潭,讓我有些發怵。
隻見他緩緩曲起五指,耀眼的靈力從掌心徐徐輸送至我體內。
四肢百骸瞬間就暖了起來。
第十日,我與秦淵對坐在篝火前,手捧半隻他強行塞來的烤雞,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主動打破寂靜:
「母親進山採藥是為我攢錢娶妻,如今下落不明,我進山尋母,又偶遇蘇姑娘你,或許,這是月老牽的紅線,是天注定的姻緣……
「你願意,考慮一下我嗎?」
我隻顧埋頭狼吞虎咽,激烈的咀嚼聲掩蓋了秦淵聲若蚊蚋的話語,再抬頭,我已滿嘴油膩,怔怔問:
「你剛說考慮啥?」
就在這時,巨大的咆哮響徹曠野,腳下的土地都在震顫。
一團模糊的紅光朝我們衝來。
秦淵警惕起身:
「北號山的猲狙,怎麼跑這裡來了?」
他定了定神,回頭朝我笑:
「剛才的問題,若無異議,我且當蘇姑娘默認了,待我降服完兇獸,是否也該換個稱呼?
「比如……娘子?」
25
沒想到入山十日,我與秦淵連惡犬都沒撞見,一撞就撞上個兇猛的食人獸。
猲狙獸,狀如狼,赤首鼠目,音如豚。
可獸不敵人。
電光石火間,猲狙已落下風。
秦淵眼神犀利:
「為非作歹的畜生!有位入山採藥的老婦失蹤,可是被你所害?」
身上的劍傷汩汩流血,疼得猲狙龇牙咧嘴,通紅的毛發被激怒得全豎了起來。
「爾敢猖狂!」
秦淵持劍刺去。
天空突然劃過閃電,雪亮的光下,猲狙腹部正淌出乳白色汁水。
我大喝:「住手!」
劍勢回止,秦淵投來詢問的目光。
我趕忙解釋:
「野獸都有領地意識,這頭雌獸尚在哺乳期,領地意識會更甚,也許,它並不是想吃我們,隻是想將我們趕走!」
……
在靈獸的引領下,我們在陰森幽暗的山澗見到了嗷嗷待哺的幼獸。
猲狙將它輕攬入懷,以臉剐蹭,眼中流露慈悲與溫柔。
我與秦淵對望一眼,他走上去,肅聲質問:
「那老婦……我母親,現在何處?」
猲狙發出滑稽的呼哧聲,好似在拼命解釋。
秦淵緊蹙的眉,復舒展開。
我驚訝地問:「你能與它交流?」
他笑道:「此獸已修煉百年,能與修者靈力共通。」
「那你幫我問問,二十年前,天墟宗一雙道侶來此山伏虎妖,修為明明遠勝,卻不敵慘死,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猲狙發出含糊的音節,秦淵對我解釋:
「二十年來途經山野的路人太多,發生的意外數不勝數,它早已記不清楚了。」
我失望著嗯了一聲。
「但是。」
秦淵一臉真誠:「它說我們可以找另外一個人。」
我疑惑道:
「它就哼哼兩聲,你確定有這麼多含義?」
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不由分說握緊我的手,走進洞穴深處。
緊接著,說出一句令我毛骨悚然的話:
「那人就在裡面。」
26
「精怪誘食」還言猶在耳,我走得顫顫巍巍,一陣濃霧忽然飄至眼前。
待濃霧散去,我傻了眼。
澗溪消失了,山內三九寒天,眼前竟是花香鳥語,春光和煦。
一個白發老頭盤坐在大樹下,正對著錯落有致的黑白棋發愁。
我走上去,畢恭畢敬:
「老人家,打擾了,請問——」
老人揮手打斷:「別吵我下棋!」
我無奈地閉上了嘴。
秦淵笑了笑,走上去,徑直落下一顆黑子。
「吃子多,反倒輸。」
老人霍然瞪著他:「你小子會下棋?」
秦淵揚起下巴,嗯哼一聲,未置可否。
老人殷勤急切地拉他落座,又無情將我一把推開:
「你去廚房炒兩個好菜,有什麼問題,待我與他廝殺幾盤再說。」
我:「……」
行吧,在天墟宗我也沒少當燒火丫頭。
太陽落山前,我端著一盤噴香的辣椒炒肉鬥膽靠近。
隻見老頭一臉悲憤,盯著秦淵下棋的手,眉毛擰作一團,時不時發出「嘿呀」「唉喲」的哀嘆。
我心想,秦淵裝模作樣,架子擺得倒挺足,不承想棋藝不精,還是遭了嫌棄。
再看秦淵,託腮,吹哨,一派悠哉坦蕩,厚顏無恥。
待老人深思熟慮,終於落下一子,秦淵噌地站起身。
我以為他要認輸,不料他的表情更加悲憤:
「你有本事下天元,你有本事贏啊!
「還瞧不上我,我棋藝是一般,你這簡直是千瘡百孔!」
老頭耷拉著肩,不敢回一句嘴。
這一刻,我仰視秦大公子,如瞻仰光芒萬丈的神。
27
老頭乃棋痴,技拙而情深。
第一日,他回答我:「我久居此山,殺人越貨之行,野獸食人之慘,山洪滅村之災,我什麼沒見過?
「然見多識廣,心已麻木,世事如浮塵,凡人生死於我而言,不過輪回之常態,難牽動悲歡。」
我再問,他已不理,隻糾纏秦淵,陪他多下幾盤棋。
過了幾日,老頭再度敗北。
杯酒下肚,他醉醺醺道:
「這荒山野嶺,又非靈力富裕之地,哪來貓狗耗子成精?什麼兩百年的虎妖,簡直胡扯。
「若真有,我早把它抓來當我的……嗝……我的坐騎……」
我大聲說:「不對啊,外頭那隻猲狙,不也修煉百年了嗎?」
秦淵忽然幹咳兩聲。
老頭瞟了他一眼,笑得耐人尋味:「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仙能令獸屈膝。」
「蘇姑娘!」
秦淵沒來由地大吼,把我嚇到:
「怎……怎麼了?」
他牽起我的手,強硬地將我拽出了屋,又把我逼進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我後背緊貼牆壁,聽到他紊亂的呼吸在我耳邊緩緩平息。
「蘇姑娘,你既是我娘子,你父母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想通了,這老頭東拉西扯不道實情,十有八九是對我碾壓他的棋藝心存怨氣。」
我怔怔看著他,臉驀地燒紅。
「你最近下棋下得面無血色,我內心感動,但婚姻大事需父母做主,你母親尚且下落不明,娘子什麼的,就別——」
他打斷了我:
「娘子別擔心,我今夜就狠狠輸上幾盤,讓老頭贏得酣暢淋漓,我保證,明日清晨,他會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28
三更半夜,蘇縈已沉沉睡去。
棋盤上,黑白棋化作金戈鐵馬,在作無形廝殺。
一人氣定神闲,指尖把玩著光滑的白子:
「一年前的事我都不會放心上,何況二十年前,什麼天墟宗,什麼虎妖豬妖血海深仇的,沒見過,不知道。」
另一人手執黑子,利落地殺下一片白,笑意雲淡風輕:
「眾人都說,蕭元卿是萬年來飛升第一人,可他們有所不知,早在蕭元卿之前,飛升第一人就已經現世了。
「隻可惜這人,心不在蒼生,在闲雲野鶴。」
老頭冷哼:「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老子承不了那個重,想安逸,想自在,你奈我何?」
秦淵再落一黑,白棋局勢瞬息日薄西山。
「我是奈不了你何,但修者皆愛趨利避害,若讓人知曉,這窮鄉僻壤藏著個飛升成仙的萬年精怪……
「你說你這世外桃源,會不會重演一百年前青雲劍宗迎來送往的盛況呢?」
老頭沉下臉,將白棋重重甩在盤面上:
「你威脅老子?
「老子隱居幾千年,斷不可能為了個黃毛丫頭出山!」
秦淵又接一子,白棋已峰回路轉。
「無須你出山,她手握言靈玉簡,你隻需將所見所聞如實描述就好。
「否則,以她的執念,你今後恐怕過不上清靜日子。」
老人狐疑:「她到底是什麼人,值得你千裡迢迢跑來?」
秦淵拋棋入簍,對眼前局勢已興趣杳然,反倒望向早已熄燈的不遠處,罕見地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慢:
「我說了,她是我娘子。」
29
「早在你父母出事兩年前,蹊蹺的事就發生了。
「開始,是進山商隊救下一位年輕人,年輕人腿部血肉模糊,隱現森森白骨,他聲稱被虎妖咬傷,差喪了命,商隊帶著他恐慌離去。
「漸漸地,趕考的書生、奔親的孤寡、窮叫花、攔路的匪徒,時不時有人失蹤,隔數日,再被拋屍荒野,加上最初虎妖傷人之說,一時間,流言甚囂塵上。
「這老虎也機靈,從不襲擊聚眾的人,專盯落單個體。
「可我在此多年,別說老虎身影,連虎毛都沒見過一根,我猜,定是有人搗鬼,借虎妖之名,掩蓋謀財害命之事。
「直到二十年前那天,三位修者入山,其中一對配合默契的男女,想必就是你父母。
「他們搜尋數日,始終沒發現老虎蹤跡,可夫妻倆不願放棄,揚言要為民除害。
「沒過幾日,詭異的事發生了,三人相繼出現中毒跡象,女子最嚴重,嘔吐、暈厥,兩男子症狀稍輕,可也泄了底氣。
「我心想,道聽途說罷了,找不到,自會無功而返,深山偶起瘴氣,他們或是水土不服,總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倒頭大睡一場,過幾日再觀望,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那對道侶,渾身是血,男的胳膊被斬,女的雙腿被截,而同來的男修,正從他們顱頂肆意吸取靈力。
「不錯,噬魂咒,三大禁術之首。
「與御魂咒相反,它修煉簡單,以修者折壽為代價,咒術一旦開啟,對方的肉體和靈魂將承受巨大痛苦,這種痛苦絕不停息,永不回溯,直至身死魂滅,死者一身靈力,也歸施咒者所有,待我看到,為時已晚。
「那修者對奄奄一息的男人說『大哥的位子,讓我也坐坐』,聲音耳熟,我定睛一看,不正是兩年前撞上商隊呼救,自稱遭遇虎妖的年輕人嗎?」
玉簡滾燙。
可空蕩蕩的心房仿佛被灌入了冰水,越灌越滿,滿到我發寒發顫,快要窒息。
父母死前兩年,蘇慈剛出生。
母親甚至拿出一些嫁妝,請專人為她可愛的小侄女打造金飾。
他們真心待人,二伯卻萌生殺意,布下一場死局。
兄嫂的命,鋪就他的成功路,兄嫂的遺孤,燃成祭獻冤魂一炷香。
我蹲下身,盯著泥土裡一株生機盎然的小花草,兀自笑了。
有人輕拍我的肩:「蘇姑娘?」
我置若罔聞。
反而仰頭笑得更厲害。
笑聲從空洞茫然,逐漸尖銳、癲狂,仿佛世間所有的糾葛愛恨,都比不上這一刻的荒唐可笑。
那人猛地拉起我,直視我的雙眼,厲聲喝道:
「蘇縈!」
剎那間,心防決堤。
我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悲憤,抱住眼前的人,放聲大哭。
30
「我明白,我是託了你的福才得到真相,你是好人,我感激不盡。
「可婚姻非兒戲,你我相知尚淺,我亦背負血仇,不願牽連你!」
前方山路上,秦淵步履如飛,置若罔聞。
我促狹地小跑跟上,氣喘籲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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