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一無所有,恩師、手足、摯友,是她帶給我的,可我等了她五百年……」
12
「姑娘,甜食傷牙。」
蕭元卿似笑非笑,康復後的眼眸格外清亮,身後停著輛富麗堂皇的馬車。
「敢問,逍遙宗怎麼走?」
明知纏臉巾是方才剛裹好,斷不會有松落,何況即使我的真容完全展現,蕭元卿也定是不識。
可我還是下意識捂住臉,假裝羞怯。
「街上那麼多人,公子為何偏偏問我。」
他輕笑一聲,指指天空。
我這才注意到密布的雷雲,暴雨將傾,行人行色匆匆,自顧不暇。
我縮著腦袋,低聲道:
「沿此道南行,不出五十裡,會見一座巍峨入雲的山峰,即是逍遙宗所在。」
他又問:「姑娘為何要遮擋面容?」
「生來醜陋,怕嚇死你。」
蕭元卿屈指摸了摸鼻翼,悠然道:
「姑娘多慮了,普天之下,還沒什麼能嚇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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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著蕭元卿的馬車漸行漸遠。
我也終於松了一口氣。
「轟隆」一聲巨響,大雨噼裡啪啦砸了下來,我趕緊撐開他為表達謝意贈的紙傘。
傘面巨大,內裡鮮豔如火,繪著一棵繁盛的鳳凰木。
……
直到再也看不見蘇縈的身影,蕭元卿才緩緩放下車簾。
坐在他身邊的賀之焱問:「是她嗎?」
蕭元卿若有所思,沒搭話。
賀之焱道:「那腹瀉女子所中之毒,尋常醫者聞所未聞,就連見多識廣的醫修都坦言無能為力。或許答案,就在你那藏書閣的卷帙裡。」
留給他的仍是沉默。
「這個蘇縈,三年前險些命喪火海,被救後一直昏迷,也是前些日子才蘇醒。」
蕭元卿淡淡開口:
「我探過,她很健康,燒傷什麼的,已經沒有了。」
賀之焱難以置信:「御魂咒這麼厲害?你讓我也試試唄!」
蕭元卿眼皮都沒抬:
「但凡你有那毅力,逍遙宗也不至於是萬年老二。」
13
回天墟宗時,宗內一片混亂。
一個年紀小的冒失衝過來,險些與我撞上。
我記得他。
三年前上元夜,大家都去觀燈玩耍,我在烈火中掙扎慘叫,引來的唯一施救之人。
我一把拽住他:「小衡,何事這麼慌張?」
「蘇縈小姐?」
小衡一臉焦急:
「蘇慈小姐丟了法器,宗主正大發雷霆呢,說是今個兒找不到,誰也別睡。
「我哥宗門大比受過傷,還起不了身,搜房搜身時我得扶一把!」
我心裡一緊。
二伯已領著哭哭啼啼的蘇慈走了過來。
看樣子,是剛搜完我的房了。
他漫不經心環視一圈,最後陰惻惻盯住我。
「阿縈回來啦。
「你算我半個女兒,怕大家怪我偏袒,且由你做個表率吧。」
說罷,他朝蘇慈使個眼色,蘇慈心領神會,快步行至我身邊。
「姐姐,走個過場而已,一會兒就好了。」
我瞥了她一眼,泰然自若:「到底丟了什麼寶貝,這麼大動幹戈?」
蘇慈嗫嚅:「就是……父親好不容易煉就的法器……一塊玉……」
「哦。」
我故作恍然大悟:「你手上也有塊玉啊。」
一語雙關,蘇慈的臉瞬間掛不住,手心靈力蓄勢待發。
「等等。」
我打斷道:「二伯,我好歹是您親侄女,總不能跟老大爺們一樣,被當眾寬衣解帶,折辱了咱們蘇家的顏面吧?」
他思索半晌,點點頭,讓蘇慈領我單獨進房。
想必他也篤定——死丫頭沒一點靈力,敢耍什麼花招?
可父女倆不知道,我的房間,縫隙,暗角,以各種方式,藏著形形色色的毒。
進去了,就沒人能完好地出來。
反鎖上門後,蘇慈皺眉,掩鼻,嫌棄著一室簡陋,不想多留。
「姐姐,你自己寬衣吧。」
我哦了聲,背過去,將兩手放至胸口。
看似在解扣,實則悄悄從紐扣中掰出了一枚凝固成型的藥丸,用指腹將它碾成粉末。
「快脫——」
她話沒說完,我攤掌旋身朝她一呼氣,細膩的毒粉撲了她一臉。
蘇慈的眼神很快發生了變化。
惶惑。
迷茫。
木然。
仙籍上說過,受此毒者,視線是清晰的,但神識好似被一堵厚實的牆攔住了去路。
我揚起嘴角,捧起胸前的玉簡,在她眼前搖晃:
「告訴我,這是什麼?」
她一字一頓,乖乖應答:「石……頭……」
「我身上有你要找的東西嗎?」
「沒……有……」
「真乖,出去可別冤枉我。」
她嗯了聲,呆滯地垂落腦袋。
14
鬧劇以眾人的哈欠燻天告終。
深夜,父親的遺言在我耳邊反復回響,好像在提醒我什麼。
雙親死時,我才六歲。
時隔多年,他們的臉在我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爹,再飛高一點——」
父親將小小的我高高拋起,我笑得好開心,伸出手,仿佛就能摸到蓬松的白雲。
「爹,我不要打坐嘛,腿疼。」
父親會心一笑:「好孩子,你須有能力保護自己,等爹娘老了,這一身本領也要傳授予你的呀。」
我撅著嘴,特別委屈,又張開短短的小手臂抱緊他。
「能不能別理什麼妖怪?我擔心你們。」
父親摸摸我的頭,拿出了一枚碧翠瑩潤的玉。
「這言靈玉簡是宗門信物,有永恆記錄真言的能力,每次我離開,都會留下話,宗門子弟聽我指令,會護你周全。
「爹教你一句口訣,從今以後,除了我與你娘,隻有你能操控它。」
也許,在為苦果謀劃退路的那一刻起,苦果就開始悄然醞釀了。
意外洶湧而至。
修煉不過二百年的虎妖,生生將我父母的身體撕裂。
二伯踉跄逃回時,一身的血,頭發汙糟凌亂,背上馱著我父母早已氣絕的殘屍。
缺胳膊,斷腿。
鮮血淌了一地,我手裡正悠悠旋轉的風車,霎時成了笑話。
我茫然走近,搖晃他們:
「爹,娘,我一定好好修煉,再也不偷懶,能不能別睡了,睜眼看看我,求求你們……」
言靈玉簡就是那天不見的。
「啾,啾啾。」
突如其來的鳥鳴聲打斷回憶。
一隻腹部帶黃的畫眉正立於窗沿,低頭啄羽。
小丟?
我認真湊上去,試探地用手指戳戳它的肚子。
它抬起頭,小眼珠子瞪了瞪我,氣鼓鼓的,好似不滿。
嗨,真是它。
輝夜宮的瓊漿玉液不好喝嗎,飛這兒來幹嘛?
蕭元卿帶來的?
等等!
我猛然意識到什麼,立馬冷臉,揮臂喝道:
「飛別地兒去!」
畫眉鳥差點沒站穩,撲騰兩下翅膀,腳爪又吧嗒吧嗒走近,朝我啾啾兩聲。
我舉起爪子作勢要逮它,笑得奸邪:
「正好嫌伙食差,要不宰了你給本仙女加餐?紅燒還是爆炒呢?嗯,就是肉少了點。」
它炸開翅膀,咻地一下飛沒了影。
15
這天,蘇慈拿著一隻盒子來見我。
盒子精美袖珍,裡頭盛著細膩的白色香粉。
她極盡討好:
「姐姐,前幾日誤會一場,是做妹妹的冒犯了。
「這是我費盡千辛,詢遍方圓百裡的醫修,為你求來的生肌粉。
「據說,它能活膚養顏,你每日塗在傷疤上,過些日子,疤痕能有所淡退,你也不必整日被這纏頭布悶得透不過氣。」
我拿起盒子,上下打量,又將粉末端放於鼻端,細細嗅聞。
末了,淡淡一笑。
「味道清新如花香,定是珍貴的好東西,隻是量少,我擔心用太快……」
陰謀得逞的滿足從蘇慈眼底一閃而過。
「錢的事姐姐不必擔心,隻要能恢復容貌,這生肌粉,你要多少,我給多少。」
「那便有勞妹妹了。」
我表面感激,實則心裡冷笑。
生肌粉?
虞美人,半夏,曼陀羅——幾味劇毒花草提煉,輕則皮膚潰爛,重則神志瘋癲的……生肌粉?
蘇慈剛走,小衡找上門來。
自從我一貼奇藥治好他哥的骨傷,並叮囑他切莫將此事外傳,他就感恩戴德,與我親近不少。
「縈姐姐,千載難逢的機會,你怎麼還無動於衷啊?」
我一頭霧水:「你指什麼?」
「修仙界議論紛紛的大事,沒人告訴你嗎?青雲劍宗要收徒啦!
「要知道,那可是連逍遙宗都望塵莫及的第一大宗啊!」
腦海中不禁又浮現賀之焱不甘示弱的模樣:
「比比比,有什麼好比的?青雲劍宗若不是出了你一個走狗屎運的蕭元卿,現在也是被我逍遙宗碾壓的存在!」
眼盲的仙尊玩膩了噤聲咒,循聲丟去一個變聲咒。
於是,輝夜宮上空響起嘹亮的鴨子「嘎嘎」聲。
「鴨子」不自知,故作瀟灑地揮開一角雪袍,繼續義憤填膺。
我捂著肚子,在一旁笑岔了氣。
事實上,修者壽命會隨靈力加深而延長。
青雲劍宗的子弟,個個靈力高強,壽命沒有幾百也有上千。
百年前,蕭元卿飛升,青雲劍宗湧入一大批慕名而來之人,規模迅速壯大,漸有傾覆天下之勢。
物盛則易衰。
為相互制衡,青雲劍宗宣告天下,暫停納新。
是以修仙界一片嗚呼哀哉。
如今宗門重開,廣納英才,的確是好事。
「可與我何幹?我連御劍都不懂,別說青雲劍宗,就連這區區天墟宗,十個人裡有九個能輕松撂倒我。」
小衡氣惱:「這次不同,他們要求奇特,一需無靈力,二需無仰仗,說是有靈力無仰仗者易桀骜難馴,有仰仗無靈力者易怠惰懶散。」
我嗯了一聲:「我這種無靈力無仰仗的,又桀骜難馴,又怠惰懶散。」
夏蟲不語冰,雞不同鴨談。
小衡離開時,心裡一定是這麼罵的。
16
婚期臨近,沈家父母帶著厚禮上門拜訪。
沈徽在宗門大比上大放異彩,僅次於逍遙宗的萬象宗願收其為徒。
雙喜臨門,蘇慈特意穿了一身紅似煙霞的新裙,親昵纏上沈徽一條胳膊。
那酥軟傲人的胸,若有若無剐蹭著他的皮膚。
沈徽一臉通紅,疏離地抽出手臂,低低朝我窺望。
蘇慈見狀,表面謙敬,嘴上卻對我陰陽怪氣:
「姐姐的傷可緩解了?
「哦,忘了提醒你,這生肌粉啊藥效特殊,起初皮膚會紅腫發燙,而後瘙痒、刺痛,甚至流血流膿,但不破不立嘛,待熬過不適,自然就開始生肌了。
「你現在……臉應該很痛吧?
「千萬忍住哦,半途而廢可是會更難看呢。」
我聳了聳肩:
「不適?挺舒服的呀。」
她訝然:「什麼?」
我虛撫側臉,語帶興奮:「妹妹的藥真是靈丹妙藥,厚塗不過十日,我這臉上的疤都消得差不多了,皮膚比從前還嬌嫩。」
「信口開河。」
蘇慈冷嗤:「那你為何還遮面不敢示人?」
「我嫌寒冬風冷,罩塊布在臉上,暖和。」
沈徽沉著臉:
「蘇慈,適可而止!你心知肚明,又何苦咄咄逼問?」
被心上人責罵,她表情越發扭曲,伸出手就來扯。
布本就松垮,被她稍微使勁一帶,就掉了下來。
我的臉也曝光在眾人眼前。
氣氛霍然凝固。
沈徽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蘇慈驚呼:「這……這怎麼可能?!」
我一臉無辜:
「妹妹何出此言?活膚養顏,不是你說的嗎?」
我掏出袖珍盒,揭蓋,用指尖勾出一團粉,徐徐塗抹在光滑的虎口處。
塗完,伸過去讓她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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