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蕭凜緊抿唇角,沉默對峙。


終於,他率先敗下陣。


他闔目長嘆,輕輕吐出幾個字就耗盡了力氣。


「是我妻子。」


他澀聲道:「結發十年的妻子。」


24


多可笑啊。


我想咧嘴擠出個笑。


卻發現勉強不來。


我苦澀無比:「為什麼不能一直裝下去呢?」


隻要隨便找個借口,說自己寫錯了,我也會騙自己相信。


哪怕之前已經隱約猜到,卻還是選擇自欺欺人。


我不願面對。


不願面對今生的他、對我溫柔繾綣事事維護的他,還是原來的他。


是原來那個,對我百般嫌棄,千般指責,從不護著我,總是讓我受盡委屈的他。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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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能忍到最後?


就裝作不認識,分道揚鑣不好嗎?


為什麼總要撕開傷疤,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我可以和陌生的蕭凜說笑,就當作死過一回,前世的恩怨散了。


我嫁別人,出家做尼姑,都可以。


我憧憬新的一生。


可是,我沒辦法坦然面對舊人。


那些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恩怨,屬於兩個人的痛苦記憶,從前世,蔓延到了今生。


「姒音。」他戚聲道,「我裝得夠久了。」


他目光哀戚:「自重陽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告訴你。可是我醒來後看到你對我一臉厭惡,我知道,你還恨我。」


「我們前世的相遇不美好,有太多的誤會。我想,今生重來,也許是上天的補償。我裝作不認識你,溫柔待你,我想換你高看一眼,對我轉變觀念,為此我眼睜睜看你維護別的男人......姒音,這些我都忍了。」


他伸手,想摸我的鬢發:「可是,我沒辦法再裝下去。我貪心,我不想站在遠處,我想抱著你,想和你長相廝守。」


「姒音......」他嘆息,「我們是相守十年的夫妻啊!」


溫熱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被我一掌打開。


我極盡嘲諷:「十年的夫妻,你不珍惜,我死了,你反而懷念起來了?」


我回想起前世的樁樁件件,每一件都讓我遍體鱗傷。


大婚當夜,他便留我一人,紅燭孤枕,讓我淪為宮裡的笑柄。


皇上訓斥,才不情不願與我同床共枕。


我得知他心悅崔怡,自請和離。


他被杖責,大怒,回來便軟禁我半個月。


好不容易關系緩和,卻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在外人面前總是溫潤如玉,到了我面前就是牙尖嘴利。


每每爭吵,也都是我主動道歉,他從未說一句軟話。


皇後一直不喜歡我,動不動把我召進宮訓斥。


他也從未正面替我說話,隻在夜裡才教我一些對付皇後的手段。


我被侍妾欺負,他直接讓我收拾她們。


可那些都是皇後麗妃賞的人啊,他都沒辦法輕易處置,我又能怎麼辦?


還有生孩子。


明知道我生不了,日日焦慮難安,卻總是口口聲聲問我要嫡長子。


我都被逼得活不下去了,他還不肯與侍妾生一個抱給我。


登基之後,太後勢大,總想讓自己的侄女進宮。


他忙於政事,三番五次推辭。


太後便遷怒於我,動不動便罵我狐媚惑主,禍亂朝綱。


我勸他順應太後,他還朝我發火,質問我為何不跟他一條心。


我快被太後磋磨至死,他都看不到我的痛苦。


這些我都忍了。


畢竟這世上夫妻不睦的又不隻有我們。


可是,孩子沒了。


太後隻是被呵斥,麗太妃隻是被幽禁,他沒有讓任何一人為我們的孩子償命。


最後的時光,我靠著對家人的執念,苟延殘喘,他卻再不許我的家人進宮......


現在他卻說,他想要和我長相廝守?


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驀地笑出聲。


越笑聲越大,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


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月白雲紋一動,緩緩在我面前蹲下。


他緩慢伸手,想要擦去我的眼淚。


我抓住他的手,狠狠一咬。


恨不得撕下一塊肉來,才能彌解我的心頭之恨。


我咬的極深,牙齒嵌進血肉,直咬到麻木,一股血腥味蔓延口中。


蕭凜一聲不發,擰眉任由我撕咬。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抽手,攬住我的肩,將無力的我扣進懷裡。


他緊緊抱住我,聲音哽咽:「對不起,姒音,對不起。」


我心如刀割,拼命推搡捶打,多年的積怨終於忍不住,化作一聲聲的質問:「為什麼?為什麼不喜歡我還要互相折磨?為什麼不能給我一份體面?為什麼總是讓我快要愛上你時又將我推入深淵?蕭凜,你到底為什麼啊!」


他身體顫抖,眼淚落進我的脖子裡。


我淚流滿面:「我恨你。」


「所以我求你,今生放過我。」


蕭凜慌了神,緊扣不放:「不要,姒音,原諒我,我有我的苦衷。」


我不要聽,拼命推開。


他突然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不許你家人進宮嗎?」


我愣住,抬眼看他。


哭得太久,淚珠盈於眼睫,眼前隻有他模糊的臉龐。


悽苦,無奈。


他深吸一口氣:「因為你的父母家人,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愛你。」


「你沒了孩子,臥病在床。你的母親帶著你六妹進宮,你以為她是來看望你嗎?不,她是來舉薦的。他們找了一個長相、年齡與當年的你別無二致的少女,妄圖取代你!」


他說著說著,忽然咬牙切齒,連稱呼都錯亂了:「朕的發妻痛失愛子,大病未愈,她們卻想著另送新人!這哪裡是母親和妹妹能做得出來的?你妹妹更是自薦枕席,說自己可以為姐姐生個孩子,可笑!以為朕喜歡的是那張年輕的臉?」


他一頓:「你說,我再不制止,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們去往你的傷口撒鹽,讓你同意妹妹進宮嗎?」


「至於你的父親......」他寒聲道,「他見後宮無望,竟把心思放在岐王身上,與岐王勾搭不清。我不想讓他繼續卷進去,才把他外放。」


他握住我的肩膀,嚴肅道:「姒音,你在意親人,總以為他們愛你。可他們卻不把你當作親人,隻當作可利用的棋子。有價值便攀附,無價值便拋棄。」


他話音一頓,失落道:「你當時身體虛弱,我不想讓你傷心,才百般遮掩,不告訴你真相......沒想到,卻是加速斷送你的生念。」


原來,是這樣嗎?


前世母親領著妹妹進宮,不住地誇耀妹妹和我長得相像。


她還說,若妹妹有我三分的福氣就好了。


我當時還自嘲,我哪有福啊。


原來她們是動了讓妹妹進宮的心思。


甚至,是想讓妹妹做皇後。


原來......無人在意我。


我淚珠滑落。


蕭凜屈指擦我的眼淚,他嘆氣:「我們之間最大的龃龉,就是源於最初的猜疑。」


「前世重陽宴,你替我擋劍,兇手下落不明。父皇對我起了疑心,後又將你我賜婚。我曾很長一段時間怨過你,怨你出身寒微,家族不能助力,斷我臂膀。父皇過於信任你,我甚至懷疑過,你是父皇放在我身邊的眼線。」


「所以最初那段時間,我冷落你,待你不好,你也對我很失望。後來你自請和離,我查了很久,終於發現你隻是受了牽連,擋那一劍屬於無妄之災。」


「我開始親近你,卻發現,你早已不信我,不肯將真心託付。」


他苦笑:「我知道皇後不喜你,可我沒辦法與她對抗,我需要借助她的母族勢力,要贏到最後。畢竟你我夫妻一體,我若失敗,他們難道會放過你?」


「至於姬妾,我是恨鐵不成鋼的。我多希望你能親手收拾她們,可是你總是心慈手軟,沒辦法,我隻能出手。你怨我過於狠辣,畏我疏遠我,但我沒有選擇,我隻能在東宮,我能掌控的地方,讓你勉強自在。」


我想起前世,兩個侍妾杖斃時的血,殷紅一片。


一闔眼就會浮現在眼前。


我木然問道:「那孩子呢?」


我唯一執念的,是那個求來不易的孩子。


岐王憤恨,說蕭凜拿我腹中孩子做文章,扳倒太後和麗妃。


我起初不信。


因為蕭凜執著於嫡長子,我腹中孩子甚至是他成親以來唯一的孩子,他斷不會拿親子做誘餌。


可是那段時間,椒房殿被他圍得水泄不通。


誰能進來?


害得我小產的太後,最後也沒受什麼懲罰,隻有母族大員好些個貶的貶,流放的流放。


我漸漸生疑。


蕭凜無可奈何,他道:「姒音,我怎麼會害我們的孩子?我有多期盼這個孩子,你還不知道嗎?還有,我不是非要嫡長子,我隻是想要你先生下孩子,這樣你才會站穩,母子互為倚仗,才不會被人算計地位。」


「所以孩子到底是被誰害的?」


蕭凜:「還記得小環嗎?」


小環?我的陪嫁丫鬟,一路陪我從幼時到皇後。


孩子沒了以後,蕭凜狠狠整治了一波宮人,他對我說,小環被他放出宮了。


岐王差人送來小環信物,告訴我:「小環死了,蕭凜殺的。」


小環,也是我恨蕭凜的一個原因。


「不是我殺的。」蕭凜無奈解釋,「她是自盡。」


他說:「她被人利用,送了含藥的湯,湯是麗妃備的。太後,不過是最後推了一把。得知真相,小環悔恨難當,覺得對不起你,自盡了。」


又是誤會。


我闔眸,深吸一口氣:「為什麼當初不告訴我?」


蕭凜苦笑:「那時的你纏綿病榻,太醫叮囑不能刺激,不能傷神。我總以為還有機會,等我收拾完所有人,總有機會和你解釋清楚一切。我想,我的姒音會理解的,她多好哄啊,隻要再多些時日,我們便能苦盡甘來......」


「可惜,我從未真正觸碰到她的內心。她一點也不好哄,她的大度乖巧,不過是一次次自我妥協。她恨我,恨到不願意見我,恨到不想活著......」


我鼻子酸澀得厲害,眼前起了一層水霧。


明明近在咫尺,我卻看不見他的臉龐。


糾纏兩輩子,這也許才是兩顆心靠得最近的時候。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漸暗,天際煙霞絢麗。


我早流幹了眼淚,嗓子也啞得難受。


我半邊身子麻了,想動一動,這才發現蕭凜右胳膊一直摟著我。


我緩慢推開他,倒了杯冷茶潤喉。


我摩挲茶杯,想起岐王說他是最後贏家的事。


「前世你是怎麼死的?」


一陣寒風襲來,蕭凜握拳,抵在唇邊咳了一陣。


他避重就輕:「你走後七日,蕭帷提劍弑君。」


岐王親手殺的?


我不解:「你前世可不像這樣虛弱,怎麼會被他所殺?他還提劍上殿,難道沒有內侍阻擋嗎?你在哪裡?」


蕭凜沉默了一會:「在你的靈前。」


他無奈笑了下:「我綴朝七日,那晚心神俱傷,才被他佔了先機。」


之前岐王說我的死有蹊蹺,我還疑惑,難道蕭凜沒有查我的死因嗎?


現在我明白了。


他傷心過度,還沒來得及查。


可笑,我人都去了,再傷心又有什麼用?


蕭凜忽然站起身,一陣猛咳。


我以為他被風岔了氣,遞上一杯冷茶。


蕭凜接過飲下,忽然猛地一傾,吐出一口鮮血。


他倒在我懷裡,鮮血染紅了我的衣衫。


我束手無策,隻能抱著他喊人。


很快,在院門外的侍衛跑進來,大驚失色:「殿下!」


他們七手八腳要背蕭凜下山,蕭凜不肯走。


他握著我的手不放,哀求道:「姒音,跟我回去吧。」


我用力從他掌中抽回,不再看他:「我說了,求殿下今生放過我。」


他一愣,澀聲道:「可是,我時日無多了。」


25


我最終也沒有和他離開。


據說蕭凜回去便臥床不起,一連數日嘔血。


我看著衣裳上的血跡出神。


兩世糾葛,難道我跟他之間,一定要有一個人虧欠一生嗎?


我在靜思庵住下,家裡並未因蕭凜的病情遷怒我。


倒是過了好幾日,大哥來找我。


他身後跟著一個人。


唐御風想拜託我,帶他去娘的靈前祭拜。


娘葬在李家陵,旁邊還有兩個妾室,都是給父親生過孩子的。


大哥領我們過來便離開了,留我二人說話。


唐御風獻上祭品,結結實實磕了好幾個響頭。


我對娘幾乎沒有印象,她很早就死了。


偶爾一閃的幾個碎片裡,隻記得她極溫柔地用撥浪鼓逗我。


我道:「我問過我嫡母,娘沒有拋棄你,她是被你爹賣進府裡的。」


唐御風:「我知道。」


「你知道?」


他聲音平平:「我爹是個爛賭鬼,他把娘賣了以後,不到半年便輸得傾家蕩產,然後他又把我賣了。我年齡小幹不了活,被打得遍體鱗傷,最後是一個好心的小姐救了我......再後來,便輾轉到了太子殿下身邊。」


我疑惑:「那你當日說的那些話......」


唐御風抬頭看我:「有人指使,那個人是誰,你應該猜得到。」


我猜得到?


誰指使他找借口?


太子?皇上?


我突然覺得不對勁:「那你本來想殺誰?為何最後要刺向我?」


唐御風眼神閃躲:「這,我不能說。」


我更疑惑:「是蕭凜指使嗎?」


他一口回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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