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得勉強:「我不恨,不是您讓他喜歡上別人,也不是您逼著他和別人有了孩子,是命。」
我原以為多費些心力,將權柄攏歸景祎手中,隻要足夠快,就能換靳燃回來。
那時即便他無權無勢,我亦能養他一生無憂。
可他……卻還是喜歡了別的女子。
景祎默然片刻,終是答應了我的兩個請求。
16
「夫人,陛下賞的東西也太多了……」
「就是,單藥材就整三車。」
我捏著緊鎖的眉頭:「你們是沒看見最初的清單,快別牢騷了,點齊便出發。」
桃心和雲心兩臉不堪重負的無奈:「是。」
午後,使團在城門處整裝待發。
老遠就聽見靳燃的喊聲:「阿沅,回家,不走。」他跑得很快,阿九根本追不上,隻能提著他的靴子跟在身後跑。
「阿沅,回家。」
他急得要哭了似的。
我接過阿九手中的鞋,給靳燃穿上。
他拉著我的衣裳,不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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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爺,都是做爹的人了,不可再這般無狀,記下了嗎?」
他聽話地點點頭,又小聲嘀咕一句:「是阿靳,不是國公爺。」
「好,阿靳。」
我知道,景祎已經賜了位太醫進府,假以時日,他會變回從前的靳燃。
「阿靳,害怕,阿沅走。
「阿靳,聽話,阿沅不走。」
靳燃帶著哭腔,一聲聲地挽留,我聽得真切。
四年多的陪伴,也不是一點情意都沒存下。
我撫了撫他蓬亂的一頭卷發,沒再多言。
隻命人將他困住,不能耽擱使團的行程。
漸漸地,身後的叫喊聲變成了哭號,驚得往來行人不住查看。
我走得卻決然。
17
出瞿門關,又行了近一個半月的時間,便看見前路,早已被瀾容為首的纥部隊伍填滿,延綿數十裡。
見著我走下馬車,她拖著便將我拽上她的馬:「走,我先帶著你跑一圈。」
使團眾人不知這是何種禮數,也不敢阻止。
曠野馳騁中,我發現身後多了些跟著的兵將,對瀾容恭敬卻不畏懼:「公主,您是帶我們出門搶仙女來了嗎?」
瀾容聲音清亮:「是,她是仙女,還是我們纥部的女財神。」
接著,我就聽到了纥部人嘹亮的歌喉,一行駿馬飛馳,直奔著落日而去……
這場由瀾容無意間發起的馬賽,奪得魁首的卻不是她,而是琅弋,一個英俊魁梧的纥部將領。
我來之前便聽說過他。
他是纥部的常勝將軍,英勇無比,也是瀾容心中的太陽。
我問過她,為何不坦白心思,嫁給琅弋。
瀾容卻是無奈:「同我成婚,他就不能再掌兵權,我不要他為我這樣。」
她又問我,「那你呢?舍下了你的夫郎,會想他嗎?」
我微微蹙眉:「想啊,想著他可別來找我。」
若是從前的靳燃,他的手段,我招架不住。
瀾容被我逗笑了:「他有爵位在身,沒有你們皇帝給的通關文牒,他來不了。」
我暗忖,那他怕是永遠也來不了的。
18
纥部一年大半時節,都是臨近亥時,天才黑,是以我常常忙得忘了時辰。
虧得有桃心她們時刻叮囑起居飲食,不然我怕是要生生熬幹了自己。
但到底功夫不負有心人,僅用三年的時間,瞿門關外至纥部這一道的通商之路,便被開闢出來。
雖還未完全暢順,許多不受季節和氣候限制的商貨,已經可以流通。
瀾容顯然非常滿意:「阿沅,你知道我們單是運出去的皮毛,賺了多少銀子?」
她興奮地比畫給我看,還真是不少。
「以後隻會越來越多。」
我篤定,瀾容亦是深信。
偶爾連席夜話,她也會問我的真實想法,為何對通商一事如此戮力而為。
我總是繞圈子說:「就是你想的那樣。」
她便悻悻然拉我起來喝酒,又親眼見著我吐了幾回血,便改成了喝茶。
喝我培育的,寒翠山雪。
記得幼時,我爹喝這茶時,常拿著一本列國志品讀,總要搖頭捻須地為纥部可惜。
他說此處物產豐饒,卻不適合做生意。
那時,我不懂為什麼。
後來明白了。
纥部所處之地位於北胡和大靖之間,亦是我朝與冷血蠻夷的天然屏障。
北胡嗜血好戰,纥部常年受戰亂之苦,自不利於發展商道。
可我為官多年,眼中早已不止商人的利益。
我看得到,身處那樣艱難的處境中,他們想到的不是靠著兵強馬壯,去搶,去奪……他們的公主在盡心竭力地尋找出路,哪怕代價是遠嫁他國,哪怕向一個外臣低頭求教。
這樣的鄰邦,幫他們……
也是在幫我們自己。
正當我著意要推進通商進程時,陵城傳出來的一篇讣文,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
「阿沅,你快回去,哪怕看看他的墳……」
瀾容欲言又止,不知該怎麼勸我,因著死的人,是大靖的靳國公。
19
我記不清從纥部出發到瞿門關這一路,我是怎麼過來的。
隻聽桃心一直在問:「夫人,在找什麼?」
是啊,我在找什麼?
我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與靳燃有關的物件竟然一個都沒有,我那時該是多怨懟於他,走得一點念想都沒留。
雖則口中說不怪,可我怪透了他。
這淚珠子就不值錢似的,不停地掉。
也好,等到他墳前,就沒有了……
過了關口,兩個小吏查驗我的通關文牒,左右對著臉瞧了好幾回。
「瞧瞧瞧,我們夫人的臉上有花嗎?」
桃心嚷著搶回了通關文牒。
那兩個霎時沒了氣焰似的,轉身就朝著值房裡喊:「頭兒,你媳婦兒找到啦……」
這一聲震天響,惹得行人都湊來看熱鬧。
隊伍都不排了。
我本就心焦,現下更是怒極。
哪裡來的狗東西認錯人到我頭上……
那位「頭兒」急著從值房跑出來,我定睛一看,還……真是個狗東西。
我在心裡狠啐了一口,哪個造謠的說他死了的,現下我隻想拿刀真的捅了他。
「阿沅,跑了三年,舍得回來了?」
這得意的聲音,正是靳燃的。
他此時穿著一身邊關小吏的衣裳,頂著一頭大卷毛,胡亂束了個髻,又胡子拉碴的,看著就不爽利,但明明就是個大活人。
「你……」
話還沒說出口,我就被他攔腰扛了起來。
聽見人群議論。
他直接高呼:「我這婆娘三年前趁我病著,敗光了我的家業跑了,我抓她,過分嗎?」
囫囵來聽,他說的也都是事實。
桃心和雲心急地喊他放我下來。
耐不住眾人都起哄支持他,隻能跟著一路回了靳燃家。
20
可他這個家,勉強也隻比豬窩幹淨一點。
還算他仁義,知道拿衣服墊一下,才把我放著坐過去。
「那個,出門沒收拾,你湊合一下。」
他還知道不好意思了……
「靳燃,你不是死了嗎?」
我也不等他收拾了屋子,再收拾院子的。
現在就想知道,為何靳國公會出現在邊關做小吏,還逮我這般準。
靳燃劍眉一挑,並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阿沅,你說陛下讓一個失蹤三年的靳國公忽然死了,他要做什麼?」
若是這樣想……動太後!
這個想法最先出現在我的腦子裡。
靳燃很滿意我的反應。
「你把稽事府徹底架空,那個老婆子這幾年就搭著一群世族,企圖培養個皇後出來,握穩後宮之權。這些,陛下可還能容?」
他跟自己的姑母素來不親厚,聽說與他母親難產而死之事有關。
我木然地搖了搖頭,思緒完全被他牽引。
靳燃家從他祖父開始建稽事府,培養的每一代繼承人都是這方面的高手。
他也是……
「等等,你說失蹤三年?你?」
我驚詫地問,靳燃頭也沒抬一下,繼續自顧自掃地,正巧桃心她們進來。
竟直接被他呼喝著接過掃把出去幹活,屋門也隨之哐的一聲合上了。
「你……你關門做什麼?」
從前的靳燃回來了,我便是真的沒有了章法,拿不準他做的每一步是為何。
「老子想做什麼,你會不知道?」
我幾乎聽得出他是咬著後槽牙說出來的話。
21
「你……跪下做什麼?」
靳燃朗逸的身姿,雖跪著,卻是挺拔的,不同於對君王的臣服,也不像是對神佛祈求。
隻他篤定地說:「老子在認錯。」
我險些以為自己在發大夢,靳燃會認錯?
他卻已經自顧自開了口。
「一錯……宮變那日,我帶你入宮,卻沒能護你周全,讓你被扔下城樓,間接造成你我七載離分,夫妻情斷。
「二錯……有一事,我瞞你多年。其實與你成婚當日,我偷服了絕子藥,不想你像我娘一般,因個孩子被太後那婆子拿捏。」
他竟真的做了如斯蠢事……
「等一下!」
我打斷了他:「那江荇的孩子?」
靳燃嗤笑,似是就在引我問他這句:「那個傻子根本就不懂情愛,更不明男女之事,你和他同榻那般久,就沒發現他不成?那些婆子的鬼話,你竟信。」
他說的傻子是他自己,卻像在說陌生人。
「誰又知道,你現在說的是不是鬼話?」我不肯承認自己已有動搖。
他漠然冷哼,卻並不狡辯。
「三錯……容江荇入懷,傷你心,害你哭,累你受辱。
「四錯……無狀碎玉。」
說話間,他把脖子上帶的一塊玉玦取了下來:「這塊兒雖不能比,卻是我帶著求遍大靖四大古寺,三步叩首,步步心誠,憑此抵給我的心尖明珠,求能再續情緣。」
他把這些年的事一股腦地說了個清楚明白,將錯都認到自己身上。
沒有責怪景祎用藥害他痴傻,亦沒有提及太後的從中作梗。
每說一句,他的身子便矮半分,直到完全俯於我腳下。
「靳燃,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告訴你,過往種種,錯都在我,我不怪別人,更不怪命。可我靳燃如今棄爵位,舍身家,一無所有……唯剩這條命任憑你處置,活剐了我都成,能不能原諒我?」
他是在認錯嗎?
明明就是在誅心……
用他自己,誅我那顆鐵石心腸。
22
靳燃跪著,我也不言語。
這屋子雖不大,沒有聲響倒顯得很空。
伴著兩聲輕咳,好算有了些動靜。
甚至,還多了抹亮色……
「阿沅,怎地還吐血了?」
靳燃雙腿發麻,起身不穩,直接撞到了床邊,嘭的一聲巨響。
「無妨,叫雲心送藥過來就好。」我也並不嬌性。待我服過藥,要歇息時,卻犯了難。
「靳燃,你這……太髒。」
我實在躺不下身。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很好看,撓著頭,半晌才想明白去喊桃心她們來收拾。
等到我的東西完全替換了他這髒屋子裡的,他也覺著好,蹭著床邊,想同我一起躺躺。
被我幾聲輕咳,驚得趕緊起身:「你休息,我不擾你。」
隨後搭了幾張凳子,湊合一張床守在門邊,睡得也挺踏實。
翌日清早,靳燃那些做小吏的兄弟張羅著送來了好些新烹的牛羊肉。
他們聽得我是從纥部回來的,以為我喜歡這些,雖是好意,但我……
「怎地?一口也吃不下?」
靳燃擰著眉,有些著急地問。
直到雲心做好了清粥小菜,替換了滿桌子的葷肉,我才吃上幾口。
靳燃岿然立在桌邊,一動不動地看著,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原也不是這樣的,近些年身子差了些,便挑嘴了,怎地?看不慣?」
他搖了搖頭:「你剩下的,我能吃嗎?」
我:「……?」
竟是,看饞了嗎?
23
與靳燃糾纏多日,我還是尋機會要跑。
纥部還有許多未竟之事,不好被這人牽絆。
但……沒跑成。
回程路上,老遠就看見他頂著一頭卷發追了出來,光著一雙腳丫子,活像個野人。
像是在盥房裡聽得了消息,便急著出來了。
「嚇死老子了,還好你沒跑成。」
我撫額壓下火氣:「封關了,你會不知?」
我也是此刻才知,我回來不多久,蠻夷便再次侵擾纥部,現下兩方正打得不可開交。
昨日起,瞿門關就封了。
「喲,一著急給忘了。」
真想捶他兩拳,解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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