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不待他拉著靳燃上馬車,我已經先回了自己的馬車上。


方才行起,隻聽外面傳來一聲近乎嘶吼的叫喊聲:「是阿靳,不是國公爺。」


那是靳燃的聲音。


我喚了一個稱呼而已,他那麼在意做什麼。


隻是我當真忽略了,他從來隻允許我叫他阿靳,也隻在我面前才叫自己阿靳。


我讓車夫先隨意逛著,待稽事府的暗探上了馬車,將纥部使者今夜私下約見朝臣的地方稟明,再做打算。


說來這事,原該交給底下人跟著,可纥部使者偏不見什麼顯貴,竟都是商脈要塞上的小官兒,我開商路不容易,擔心他們是打著壞主意,不可不防。


聽完回稟,我來了興致:「娉鴛樓?倒是個好地方。」


此處可是陵城最大的花樓,奇特在也接待女客,被稱作男子的銷金窟,女子的清學堂。


今夜,我也是要開開眼界了……


9


「夫人,請這邊移步。」


想這娉鴛樓,外舍清幽雅致,內裡別有乾坤。男客和女客的消遣區域泾渭分明,我進來便被侍女引到了一處靜謐小院。


一步一景,意境連綿,倒是不俗。


隻那正當間懸著七塊令牌,上書琴棋書畫詩酒茶七個大字,對應著不同的消遣方式。


「夫人,請坐。」

Advertisement


我面前跪坐著的是位異域風情的美人,亦是我選的「酒」字令。


「有勞姑娘解惑。」


我意指她手邊這三杯酒。


那美人輕推第一杯至我眼前:「此酒需得連喝,卻不能錯了順序,一曰思君。」


我一飲而盡。


口中霎時便被酸澀之感填滿,攪擾出心頭陣陣漣漪,竟想到了靳燃剛變痴傻之時。


我說:「阿靳,我是你的妻。」


他痴笑,將親筆寫的婚書撕個粉碎。


我說:「夫妻要同榻而眠。」


他害怕,躲進馬厩整夜不出。


為了讓他不再畏懼與我同屋,我耐著性子用了一年多的時間。


終究敵不過江荇進府的兩個月,可悲……


看我一臉愴然,美人推來第二杯酒:「二曰思憂。」


這杯明顯苦味濃厚些,像我爹最愛的寒翠山雪,他引自異域,自己培育的茶。


隻他明明一個本分皇商,偏想著互通外域商貨,被先帝以通敵之名問罪處斬,世間除我,也隻一個忘年交景祎懂他,可嘆……


「夫人,這第三杯,名為思己。」


我仍是一飲而盡:「入口甘甜,好酒。」


對面的美人顯然滯愣片刻,見我確是沒有其他的反應,才道:「夫人,人生於世,財富、情愛、權勢皆為過眼雲煙,唯有自己,不可棄……」


她像是在開解我,隻我已聽不太懂,身子輕飄飄的,昏昏欲睡,不多時,竟感覺騰空而起,耳邊是一聲吵嚷:「阿沅,回家,這裡不好。」


然後,便渾然不知了。


10


再醒來時,我睡在靳燃的水沐堂。


雖有宿醉的頭暈……


仍是一眼便分辨出,畢竟從前和他住在此處,不知度過了多少個纏綿繾綣的夜晚。


「阿沅,別動。」


身邊人亦是幫我確認,自己認對了地方。


他像是在說夢話,眼睛都沒睜開。


卷曲的頭發正散落在臉上,將一張稜角分明的臉顯出了幾分莽氣。


我微嘆口氣,怕也隻有睡著的他才像靳燃。


恍惚間,那人湊到我臉旁,使勁聞了聞:「阿沅,沒有味道,不香。」


原來是醒了的,我忍著痒,伸手想去幫他撂開頭發,他卻又說:「荇兒,香香的。」


我的手頓時滯在空中。


心也好似漏跳了幾下……


推門而出時,身後還傳來靳燃的吵鬧聲,他說:「阿沅,不走。」


此刻的院子裡,卻也不清淨,江荇帶著一眾丫鬟婆子就候在那,見我出來,她身旁的婆子先行開口:「恭喜國公爺,恭喜夫人,江姨娘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


此語如晴天雷,炸得極響。


在我耳畔,亦在心頭。


我隻是不知這對我而言,喜從何來。


江荇便道:「近日妾身,身子不爽利,未能盡心伺候國公爺,勞夫人費心。」


竟是這樣……靳燃這幾日纏著我,是因為那邊去不成了……


我不知是喜是悲,不自覺笑出了聲,偏偏又笑得悲悽得很,惹得眾人面面相覷。


「既如此……便好生養著吧。」


我不再多言,快步出了水沐堂。


此時的葭沅閣裡,暗探該也是恭候多時。


11


纥部瀾容公主親臨陵城,我奉天子之命出城迎接,隻在見她的一瞬,險些失態。


「外臣,見過公主。」


的確是見過,她就是娉鳶樓裡的異域美人。


她顯然也是認得我的,甚至還引我記起她。


宮宴結束後,她便尋了時機與我私談:「阿沅,我想這麼叫你。」


「自是……可以。」


一番交談過後,我大抵清楚她此行目的,與暗探所報大抵相同。


纥部世代居於草原,雖兵強馬壯,但是窮。每每與蠻夷發生衝突,都吃虧在了錢糧上,所以,他們才想通過和親來改變這一局面。


被景祎婉拒後,又想跟著我朝學商。


「阿沅,我知道你們的皇商都是你來管的,所以才使計故意接近你,沒想到那夜你光顧著喝酒,還未說上幾句,你的夫郎便來砸了門,又抱走了你,還說我不是好人。」


我輕笑,掩飾了臉上的尷尬。


瀾容也沒想糾纏這事。


「我在纥部就聽說,你隻用了三年,就將以前的皇帝虧空的國庫充盈了起來,你是個有本事的女人,我想跟你學。」


誰會不喜歡聽奉承話?尤其是這麼個美人。


我又多問了幾句,她算是有問必答,並不藏著掖著,久了,我也放下戒心。


我和她在驛館說了一夜的話。


我知曉她在纥部也做了生意,許多事她雖說不出名目,但與我所為竟有異曲同工之處,隻她盡數做虧了。


倒不是她不成,而是時機不對。


我答允幫她。


瀾容使了力氣拍了拍我的肩,像是在表達感謝,可我真有點受不起。


回府查看,肩膀整片都青紫了,真是疼……


12


「阿沅,在哭?」


靳燃不知何時蹿進來的,也不知在屏風後躲了多久,我將衣衫攏起,便要轟人。


他卻撲過來堵我的嘴:「阿靳,讓你進屋,你不讓,不公平。」


這是何歪理?我叫他氣得有些想笑,剝開他的手,沒再撵他出去。


「疼嗎?」


隱約間,我肩上的青紫叫他看了去。


「疼,又如何。」


他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我,趁我放下戒心,竟扯過我的衣衫,露出那整片瘀青。


下一刻,直接吻了上去。


這讓我著實措手不及……


良久,他才盯著我憋紅的臉,龇著牙笑了起來:「荇兒說得對,這樣,讓人開心。」


我心口處方才燃起來的火,瞬息便被澆滅,下意識給了他一巴掌。


「出去……」


自他痴傻,我從未跟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


靳燃嚇壞了,愣了半天才出去。


我卻是再忍不住,咳出了兩口血,莫名的寒涼感自心口處開始蔓延……


後面的日子裡,我奉命招待瀾容一行,幾乎日日混在外頭,再沒允許靳燃來招惹我。


瀾容聽說我的夫郎有別的女人,還要生孩子以後,氣憤不已:「在我們那,你這麼能幹的女人,丈夫隻可以有你一個。」


也不知她說得是真是假。


但是很讓人神往。


我越來越想去纥部看看,一望無垠的草原,還有自由馳騁的鷹……


13


瀾容啟程回纥部時,同我依依話別。


他們這次來,進獻了五百匹戰馬,幾十車上好皮毛,景祎作為回禮,賜下許多珍寶、布匹和糧種,可謂不虛此行。


「可我最想帶走的,還是你和你的經商之道。」她還是一樣的直率坦白。


「公主,很快我們便會再見的。」


此言像是寒暄,卻隻有我們知道,是真的。


八月裡,中秋宮宴。


太後一反常態,要我帶著靳燃同去。


早前因為他變得痴傻,恐有辱靳家門楣,她從不允許靳燃出席這樣的場合,今次不知又憋了什麼主意。


酒過三巡,歌舞精絕,太後忽地開了口:「靳國公府側室的胎,太醫診斷定為個小世子,哀家想著也該給這孩子的生母提提位分,皇帝覺著呢?」


此刻,不隻景祎,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太後言明是小世子,便是絕了我還能有所出的念想,這是當眾給我沒臉。


唯有靳燃,仍在往嘴裡塞著山珍海味。


「那,依母後的意思,該如何?」


景祎給了太後一個話口,她自是順理成章道:「哀家以為,平妻之位最合適。」


還好,她沒說要直接休了我。


我看了看一旁的靳燃,他吃得一臉油,又討好似的讓給我一塊肉:「好吃,阿沅吃。」


我笑,給他擦了擦嘴。


「阿靳,要有一位平妻了。」


他咧個大嘴笑,「是荇兒,我知道。」


原是他已經知道的……


那我,自也該下定決心。


在靳燃懵懂的目光中,我起身走到聖駕前,再拜行了大禮。


「臣……薛沅,奏請陛下隆恩。」


14


在座各位按捺不住,已經在小聲議論。


「薛大人當真是大度。」


「我看不是,靳國公痴傻多年,她手握重權,一個平妻之位而已……」


我哂笑,繼續道:「請陛下恩準,臣與靳國公,和離。」


此言一出,太後拍案一聲:「胡鬧。」


她沒預料到我竟真的舍得跟靳燃和離,或者她預料到了,隻是不信我舍得靳家的權勢。


畢竟稽事府真的太誘人了,可以將人手放到滿朝文武家中,探聽消息,叫眾人忌憚,恐懼,不敢造次……


這樣的權力,得到過,實在是很難放手。


「阿沅,你可想定了?」


我對著景祎篤定地點頭,而後長跪。


靳燃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一個勁兒地喚我。


太後命人堵了他的嘴。


席間的議論聲漸漸消失,變成死寂一般。


半晌,景祎沉聲命道:「準奏,擬旨。」


太後並不阻攔,對她而言,這才是最好的結果,方才不過是對我挑戰她威嚴的憤怒。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我退出宮宴。


緊隨而來的是靳燃,他扯著我的衣袖,力氣很大:「阿沅,一起回家。」


我掙不開,隻側著身子對他行了一禮,一如初見時那般陌生:「國公爺,自此陌路之上,一別兩寬。阿沅祝您子孫滿堂……」


言罷,我將衣袖從他手中生生拽出。


此時,太後派來的太監也已趕到,架著靳燃往殿裡去,我看到他在掙扎叫喊:「是阿靳,不是國公爺……」


我也還會心痛,但不可能再回去了。


我從來知曉,靳燃沒有過錯,他隻是變傻了而已,偏偏就是到了如今的境地。


我謝他舍身相救。


但報恩的方式不是隻有委曲求全一種……


15


我孤身出了靳國公府。


太後如願掌了靳家之權,得了稽事府。


但她很快就會發現,那不過是個空殼子。


一眾暗探名錄,早已掌握在景祎手中。


我用了四年時間為他攏權,總歸沒有白費。


景祎有意讓我以女官身份住回宮裡。我婉拒,又接連上了三道奏折……


「阿沅,朕也覺著通商之事可行,但未必要你親自出使纥部。」


我垂首:「陛下,臣與瀾容公主相識雖不長久,卻是有了默契,此時換人不是明策。」


景祎抬眸,是在觀察我的神色。


「你所說雖有道理,可若是……為了躲靳燃,朕可以把他送出陵城,去外頭養著。」


他的確可以,但我也還是要走。


「陛下,這些年,臣入宮為奴,報父仇,做女官攏權……您,還記著臣從前的模樣嗎?」


景祎默然,像是陷進了回憶裡。


他該也是時常懷念,那個青州皇商家裡,立志要將大靖的生意做遍列國,狂妄不可一世的小姑娘……


「阿沅,朕留不住你了,對嗎?」


景祎斂去了素日和善的笑容,拂袖挪動了手邊的聖旨。


我心下一凜,殿前服侍的女官早有透露,我知曉那是什麼。


情急下,啞了聲音道:「景祎哥,您就讓我去吧……」


這樣沒有規矩地喚他,已十幾年不曾有過。


景祎登時停了手。


他終是沒有頒出那道,立後的旨意。


「你是……我,唯一不願用皇權控制的人。」


隻這一句,我便掩著淚,下跪謝恩。


景祎閉目輕嘆:「起身,還有什麼想說的,一並說了。」


我凝了口氣,才道:「景祎哥,我想求您讓靳燃變回從前的他。」


這句出口,景祎素來沉穩平靜的眸中也染了慌張,雖隻有一瞬。


「你,何時猜到的?」


「從我知曉稽事府真正的實力,便知道。」


但我從未表現出半分,即便是景祎,也沒能察覺,我必須確保靳燃能活著。


「朝堂更迭瞬息萬變,靳燃權柄太盛,恐生變故。您能容他一命,隻用藥叫他痴傻多年,已是萬全之策,如今,卻是沒有必要了。」


景祎不露聲色地打量著我。


良久:「阿沅,別恨我。」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