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你別說我嚇唬你,現下這個節骨眼上,瞿門關外的馬匪肯定鬧得兇,你最好待在我身邊,別想著跑。」
他說的,我信。
也很是老實地待在他院子裡。
馬匪卻還是來了。
他們闖進關鎮,搶奪錢糧,抓走了好些婦人,也打過我們這家三個姑娘的主意。
隻靳燃護得好,才沒叫他們得逞。
想起昨夜那場面……
他以長箭貫穿肩頭,刺入從背後縛著他那大漢的心髒,騰出手來便是一番要吃人似的砍殺。
我這心緒還是久久難平。
真怕他就那麼死在我眼前。
「怎地?怕我死?」
這人流了一身的血,嘴上還是不老實。
「……不會,你原諒我之前,我不敢死。」
24
「靳燃,官府不去救人嗎?」
等了兩天,我也沒見他們有出兵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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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燃收起了平日嬉笑不著調的模樣,很認真地告訴我:「救不了,這一代的馬匪擄劫的人,禍害完了,就會轉賣出去,好人家的姑娘一旦進了那些地方,沒人想被救出來,隻想死。」
「那,為何不去剿匪?」
「怎麼不剿?隻是根本抓不完……」
怎會這樣,平白在家待著的姑娘,就叫人搶走了,好好做營生的錢糧也就沒了。
官府竟是毫無辦法……
像是看出我的心思,靳燃搭著我的肩:「這兩年,他們進關鎮的次數已經少了許多。」
我提了氣,問他為何。
他一本正經道:「商路開通以後,沿途陸續有了大靖與纥部設的關卡,有兵駐守,他們不敢妄動。聽說早前幾年,鬧得兇時,關鎮的人都快走空了,這兩年才留住些人。」
我仔細琢磨著其中關聯。
靳燃又道:「阿沅,你做的這事,真的於民有用,一定要繼續下去。」
這話……我從前像是也聽他說過。
那時先帝在位,暴虐無道,惹得民怨四起。
諸王蠢蠢欲動,靳燃於暗處探查,得知我是福王的耳目。
卻並不揭穿,而是故意接近,試探。
直到某日,我私傳物件去青州,被當值守衛截住,眼瞧著就要暴露。
他及時出現冒領了那東西,又尋機會隱晦地對我說:「你做的這事,一定要繼續下去。」
從那時起,我便知他不是外表看起來那樣的莽漢,他心眼多,卻不是壞的。
他也擇了福王。
在不覺察間,靳燃早已站到了我的身邊。
直到宮變那日,篤定地擁立福王登位。
他知曉我身子不大好以後,該也想過勸我回陵城,可還是沒說出口。
靳燃從來都是最明白我的人,我卻……
25
三個月後。
瞿門關通關當日,各門戶上都掛了白。
是為太後薨逝。
不知是何種經過,隻聽得端明殿正殿無端走水,宮女太監悉數逃命出來。
唯有太後和江荇葬身濃煙之中。
詭譎之處在於,這二人被發現之時皆是匍匐在地,江荇的雙手正死死地困住太後的雙腳,像是刻意阻斷她的生路。
靳燃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可分明就是與他最有關系的兩個人。
「你別這樣看我,她們之間本就有殺子之仇,你若硬要怪在我頭上,我也沒話說。」
我才知江荇的孩子沒能活下來,是太後動的手。
「……我又沒說話,你急什麼。」
靳燃呸地一口啐掉了嘴裡的莠草:「還有多久才到纥部?老子坐車坐得筋骨疼。」
「再有五日,就該到纥部都城了。」
其實,沒用上五日,瀾容就親自來迎。
見著靳燃,她勒馬險些摔倒,以為活見了鬼,又聽得是他硬要跟著我過來。
對他更是沒什麼好印象。
琅弋卻與靳燃出奇地投緣。
一頓酒還沒喝完,直接拉他到自己家中小住。
甚至不知他的身份,便是大靖已故的靳國公。
這次與北胡一戰,纥部錢糧不短,得勝而歸。
琅弋居頭功,瀾容很是替他高興。
可我卻為她遺憾。
她的心思怕是又要掩埋得更深些了。
26
「姓靳的,你整日纏著阿沅,好沒臉,到底要做什麼?」
瀾容又開始了與靳燃幾日一回的鬥嘴。
「跟著她,伺候她,不成嗎?」
「呵,笑話,我們阿沅是要再嫁人的,你算怎麼回事?」
「她嫁人了,我就伺候他們倆,不成嗎?」
「你……還真是好氣量。」
「謝公主謬贊。」
這回,似是又以瀾容啞口無言告終。
隻那時,我們都沒想到,這會是他們最後一次鬥嘴。
不久後,纥王病逝。
瀾容憑著極高的民望和琅弋絕對兵權的支持,繼位成了新任纥王。
次年,北胡便發起了一場最大規模的侵襲。
琅弋任主帥出兵迎敵。
在最重要的一場戰役中,他以手中僅存的三萬兵馬全滅敵方十萬主力大軍。
勝了,卻也敗了。
因著這位往來不敗的天才將軍,終是力竭於黃沙之上,被北胡生擒。
瀾容御駕親徵,望著高懸於城樓之上的琅弋,高呼:「將軍,本王來了。」
彼時的他,已被斬斷雙腿,血滴順著空蕩蕩的褲管流到地上,刺激著每個有血性的纥部兵將,也是在拿刀割瀾容的心。
「將軍,你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瀾容知道,她救不下他了。
隻聽那頂天立地的纥部漢子,朗聲道:「我的王,攻城吧!」
除此,再無一字。
隨後,吊繩便被砍斷……
瀾容親率大軍踏平了這座城池。
北胡城關被破,而後又被纥部連下三城,損失慘重,此戰大敗。
纥部都城內慶功那日。
家家戶戶卻都掛了白,他們是在緬懷琅弋。
夜色中,我看見一人身著一襲暗紅色王袍,駕馬消失在曠遠遼闊的原野中。
無邊的黑暗中,徒留聲聲悲悽。
那是纥部的王,她帶領著子民打贏了強敵,卻永遠失去了她的太陽……
27
靳燃亦是徹夜看著一對金玉杯發呆。
那是琅弋所贈。
出徵前,他們相約等他大捷,再同滿此杯,不醉不歸。
此時對燭獨飲,他是何種心情?
我忍不住去想,若宮變那日,他親眼看見我死在城樓之下,又會……如何?
靳燃盯著我的眼睛,霎時慌亂了。
起身便渡了一大口酒氣過來,這才稍稍平復:「阿沅,不要想,求你……」
他猜出了我方才所想,可我敢不承認。
「我……隻是想問,你和琅弋將軍如此投緣,平日都說些什麼,我也好告訴瀾容,讓她留個念想。」
靳燃嘆了好長的一口氣:「那個憨子,他問我,如何叫心愛之人明白,在被他愛著?我說,幫她,幫她做到最想做的事……他做到了,對嗎?」
我不住地點頭,琅弋做到了,做得很好。
原來,他也是深愛她的……
28
出使纥部五年,我終是完成了此行的使命,通商之路已是徹底暢順。
纥部與大靖也在沿途增加兵力,清剿匪患。
瞿門關裡再未發生過搶奪錢糧婦女的惡事。
我啟程那日,瀾容親自送行。
「阿沅,本王允諾,通商之誼永存,任何時候,我纥部都是大靖的友邦。」
如今的瀾容,是草原上英勇睿智的王,一諾千金。
我拜大禮相還:「外臣,敬謝纥王。」
她笑得燦然,輕拍了我的肩,力道極小,想來是怕拍碎了我。
我頹然一笑,為這不爭氣的身子。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瀾容暫時拋卻王者儀態,湊到我耳邊小聲道:「阿沅,這世上,怕是再找不出比那姓靳的,更懂你的男子,別虛度了時光。」
這還是頭回聽她說靳燃的好話。
再抬首,瀾容又一本正經起來:「前路,珍重。」
她未道再會,許是也知曉,這便是我們今生的最後一面。
走之前,我將桃心和雲心留在了纥部。
醫女出身的二人,跟著我也隻是屈才,不若在這裡,能叫她們學以致用。
況且,我知曉她們在這已經有了惦念的人。
「夫人,您的身子……咱們不放心。」
「天有道,我自該生死由命,你們計較什麼?」
見她們還要啰嗦,我索性直接下了命令,她們不敢再說不聽。
出發這日,卻是堪堪送了幾十裡路才肯回去。
「嘿,這倆你是一個不留,以後誰伺候你?」
我隱了淚,看向身側那一臉不關己事之人:「你呀……」
我眼瞧著靳燃的嘴角微微上揚。
竟有他這樣,偏愛伺候人的,也是怪了。
29
回宮復命,我見到了景祎多番在信中提及的解語花,貴妃葉氏。
據說她寵冠六宮,卻因身份是南梁貢女,太過低微,景祎便為她虛設皇後之位。
也有傳景祎早在青州時,便將正妻之位許了旁人,卻是樁憾事,這才多年未立皇後。
無論哪樣的說法,如今葉貴妃膝下一子一女,身份貴重,當也是無人能出其右。
在她宮裡小坐,我見著正殿掛著幅字,端方有力,美而不嬌。
上書:公子隻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
葉貴妃笑說:「陛下喜歡這句,本宮便常寫。」
我贊嘆了句:「好字。」
後頭又見著了些國公府的故人。
裡面竟還有一直跟著江荇的婆子。
她活得像是不大好,蒼老了許多,人也沒了福相,隻記性還好。
葉貴妃有意留她單獨同我說話。
她說得不多,大抵還都是與靳燃痴傻時有關的。
出宮時,我也就記下了一句:「國公爺在青荇院最常說的便是,阿沅是妻,我與阿沅同榻,荇兒不行。」
他雖痴傻了,我的話,卻都記得,也聽得。
江荇用了那樣下作的香藥,雖能迷他在身邊,卻始終得不到太後想要的。
不知被迫與哪個有的孩子,也難怪她恨。
我知曉是景祎刻意安排這婆子來,解我心中死結。
可過往種種,真真假假,誰也不敢說自己沒錯,也沒有靳燃那樣的,說自己什麼都錯了。
實在是太難分說……
現下,我隻想好好過剩下的日子。
若如太醫所說,我還能有五年, 該也夠了……
30
陵城外,靳燃早已等得不耐煩。
手中莠草被他搓磨得不成樣子,坐在路邊茶棚子裡,沒個規矩。
見我出來, 他立刻起身迎來:「辭個官而已, 這般磨蹭。」
我替他攏了攏鬢發:「你急什麼?往後的日子不都是你的。」
聞言, 他笑著默然良久。
才啞聲道:「終是……輪到我了。」
其實,太後的懿旨,已先一步送到我手中。
「來隻」「嗯,託國公爺的福, 我想做的,該做的,都算是做成了。」
靳燃故作不悅:「是阿靳,不是國公爺。」
「好,阿靳。」
他傻笑著握我的手,攥得很緊。
我回握,比他還緊。
靳燃始終沒問過我,太醫如何說,我亦自私地沒有刻意說開。
前路如何,也全憑他做主。
隻他所做的預想,未免太長久了些。
「阿沅, 咱們先去滇州, 看看家家水,戶戶花,待個一年半載, 再去襄州待一段, 等吃夠玩夠了, 再轉道去雲山拜古寺, 那兒的最靈,我可是很清楚, 然後……」
他滔滔不絕地憧憬著,眼中帶著孩子才有的歡愉,我聽得入神, 情不自禁在他臉上輕嘬了下。
靳燃哪裡肯吃這樣的虧,攬過我便再不松口。
後來,我們當真去了許多地方。
看過家家水, 戶戶花。
也見識了襄州的商貿盛景,與我當初的預想一般繁華。
還有許多的美食與美景……
可惜的是, 我終是沒來得及登上雲山之巔, 親自聽一聽, 那百年古剎的暮鼓晨鍾。
再後來,雲山古寺中多了位無比虔誠的信徒。
每年八月初六,他總會帶著一塊玉玦, 三步叩首,爬上三千臺階,求與賜福。
人都說,他執念太重。
隻有他自己知曉, 心中所求,不過是……
來世,還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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