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今日得了兩壇好酒,我這心裡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咱哥倆今晚可得好好暢飲一番。」
說著,自顧自地尋了個位置坐下,熟稔地拿起桌上的酒盅擺好。
白珩微微扯動嘴角,「勞李兄費心了。」
李歡拍了拍白珩的肩膀,「還是白兄有福氣啊,這麼多年了還能和小青梅再續前緣!」
「我還以為你那發妻一走,你會不習慣呢,畢竟這麼多年來,她事無巨細皆不用你操心。」
「就說這每日的膳食吧,哪道菜合你的口味,哪道菜要應季而食,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每次咱們幾個一來,連咱愛吃啥她也曉得!」
「逢年過節的,你家中的布置更是盡顯她的巧思,熱熱鬧鬧卻又不失高雅,讓你在同僚面前掙足了面子。」
「我瞧著,她在你身邊的時候,你雖嘴上沒說,心裡肯定是極為受用的。如今她突然離去,你又怎會不覺得不習慣呢?」
白珩聞言,手中正欲端起酒杯的動作微微一滯。
眼裡的情緒轉瞬即逝,「李兄這是哪裡的話,我白珩豈是那般兒女情長、輕易被俗事牽絆之人。」
「她事事周到,那也是我花時間寵她愛她澆灌出來的。」
「往後各自婚娶,我也輕松不少,能一門心思撲在仕途之上。」
說罷,他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隻是那酒水入喉,卻泛起一陣酸澀。
與平日裡的滋味截然不同。
李歡看著他,微微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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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他的話說道:「白兄有如此抱負,自是再好不過,這酒啊,今兒個咱們就敞開了喝,一醉方休。」
白珩點點頭,應了一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兩人就這般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某些愁緒隨著酒意的蔓延,再也壓抑不住,一點點地傾吐了出來。
架不住醉意上頭,以免失禮,李歡草草告辭。
下人將白珩扶到榻上歇息。
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身旁的位置空落落的,少了另一個人體溫。
黑暗中,他伸手向旁邊摸索,想要抓住些什麼。
可抓到的隻有冰冷的空氣。
他睜開雙眼,確定不是做夢後,笑了一聲。
這麼多年的習慣一時難改,不必勉強自己一下子適應。
10.
翌日,宿醉的頭疼如緊箍咒般纏得他難受。
「阿若,我頭疼……」
他昏昏沉沉地喊著。
聽到的卻是下人不知所措的答復:「老爺……您起來喝點醒酒湯吧!」
他聞言,按著太陽穴的手頓了頓。
險些忘了,她早就走了。
如果她在的,昨日怎麼也不會讓他喝得爛醉。
就是偶爾放縱,她也能把醒酒湯喂進他嘴裡。
他若不配合,她便直接含一口醒酒湯,哺喂到他口中,隻為了為他減少些難受。
白珩掙扎著起身,將醒酒湯從下人手上接過來,一飲而盡。
還未完全清醒,就聽見外面一陣喧鬧,說是路燕一行提前進城。
原本既定三日後才舉行的接風洗塵宴,諸多細節尚未來得及完善。
白珩隻得匆忙洗漱穿戴,手忙腳亂地往外走。
心裡懊惱自己昨夜貪杯誤事。
剛踏出房門,就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來稟報:
「老爺,路燕郡主一行已經入了城,入宮拜見了皇上皇後。」
「如今已到門口,李管家正在周旋,讓小的趕緊來請老爺定奪。」
白珩強壓下內心的慌亂,「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朱漆大門前,停著一輛華麗馬車,伴著兩男兩女四位僕從。
白珩迎上前去,「白珩見過郡主!」
路燕輕輕撩起車簾,目光盈盈地看向白珩,
「一心想著見到故人,便讓隊伍連夜趕路,未曾提前告知,倉促間給你添了麻煩,你會怪我嗎?」
「不會!」
白珩抬眸看向她,竭力藏起內心的波瀾。
「隻是府中籌備接風諸事,原是依著既定日程安排,如今郡主提前蒞臨,諸多細處怕是難免倉促,還望郡主多多體諒。」
路燕輕輕一笑,「珩哥哥,我跟你鬧著玩呢,不必這樣拘謹,喊我燕兒就好。」
說罷,她款步向前。
「珩哥哥如今已大有作為,燕兒果然沒看錯人!」
白珩聞言,嘴角扯出一抹牽強的笑意。
這一聲「珩哥哥」讓往昔的場景浮上心頭。
如果不是和親之事,又或許能預料到和親會被退回……
他們之間,或許……
路燕笑意盈盈地走近,「珩哥哥,今日我已稟明了聖上,他許我在此長住了!」
白珩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避開她的觸碰,「府中事務繁雜,還請郡主先移步廂房歇息,容白珩稍作安排。」
路燕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隱去。
輕輕點了點頭,「都聽珩哥哥的。」
他側身為路燕引路,不知不覺已到了原本他和海若的居所前。
房前的幾株海棠花是她住進來那年親手所種。
入秋了,海棠葉已染上了點點鏽紅。
屋子的門窗上還貼著海若精心剪裁的窗花。
圖案,或是成雙成對的鴛鴦,或是寓意吉祥的牡丹。
每一處線條都透著主人的巧思。
路燕眉頭瞬間皺起,「這屋子怎的這般素淨?」
「珩哥哥,你這管家之人,對燕兒的喜好了解甚少啊。」
她瞥了白珩一眼,眼神裡透著嗔怪。
一旁李管家急忙解釋道:「回郡主,老爺自是要給郡主安排最好的居所,便交代小的去辦。」
「夫……海姑娘喜好素雅簡潔,故而布置得這般模樣,小的還來不及命人重新裝點,郡主便住進來了。」
「是小的辜負了老爺的信任……」
路燕走近,一把將那些窗花扯掉下來,「這些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不要再出現在我跟前,那些花兒也不好,換成牡丹。」
「是……」
李管家即刻手忙腳亂地清理起來。
白珩心裡像是被什麼揪住了一般。
不過他也知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想著,也就無所謂了。
路燕問:「珩哥哥不會舍不得吧?」
她似笑非笑,目光中帶著幾分試探。
「一切但憑你心意便是。」
路燕臉色這才緩和了些,又命下人換上從宮裡帶來的那些奢華璀璨的裝飾,僕從伶俐地開始動手。
沒多久,就有公公手捧明黃色的聖旨,腳步匆匆而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路燕郡主心系白珩,才德俱佳,準予入住白府,不日將行賜婚,望二人琴瑟和鳴,共譜佳話。欽此!」
白珩謝恩的話脫口而出,腦子裡卻一片混亂。
11.
此番北齊退親,說是識破路燕並非公主。
退親一事上無疑給了大昭朝廷一個下馬威,讓我方挫傷顏面。
按北齊皇帝的意思,大昭是主動放棄以聯姻的方式謀取和平的。
話裡話外,無非是想尋個由頭開打。
即便此次被退婚不是路燕的問題,可聖上若遷怒於她,說她不懂蠱惑北齊君心,為國分憂……
她也是要吃癟的。
原本自己想要託公主幫忙求個情,讓路燕恢復平民身份,嫁給他,以保她周全。
這一切比自己想象中的順利得多。
……
路燕笑語嫣然:「珩哥哥,往後可要多多關照啊。」
白珩應了一聲好。
卻始終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場荒誕的夢境之中,怎麼也醒不過來。
周遭的一切明明是他渴望得到的。
可為何胸膛裡那顆心卻像是被一層厚厚的陰霾籠罩,沉甸甸地墜著,
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他想,或許自己隻是不適應而已。
就如當年高中,不也是一時之間難以習慣身份的驟然轉變麼。
那時海若為了給他一方寧靜,與紛至沓來巴結討好的人巧妙周旋,不動聲色地為他擋去諸多麻煩。
置身於權貴雲集的名利場中,她從未露怯。
始終以端莊大方之態,支持著他站穩腳跟,融入新的圈子。
想到這裡,白珩心靜了下來。
海若這樣堅韌好學的女子,到哪裡都是吃香的。
想到日後她會嫁一人為妻,共度餘生,他悵然若失。
但他相信若有那一日,他一定是第一個祝福她的。
……
夜深人靜時,白珩獨自躺在書房的臥榻之上,思緒飄遠。
路燕低泣聲忽然自門外傳入,
「珩哥哥,嗚嗚嗚……燕兒做噩夢了,有好多看不清面目的人圍著我,他們張牙舞爪,嘴裡還念叨著我不該搶別人的夫君,我好害怕……」
白珩急忙開了門。
女人眼眶泛紅,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珩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安心……」
說罷,她便撲進白珩的懷中。
白珩心中一緊,腦海中卻閃過海若溫柔淺笑的面容,手在空中頓住。
隻能強壓下內心的不適,「莫怕,夢都是假的。」
路燕不依不饒,「真的嗎?珩哥哥,海若真的不會覺得我搶走了你?」
「怎麼會?」
海若她,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路燕的一句不是。
她隻是安靜地接過放妻書,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管,我現在心裡還突突地跳個不停,你就抱抱我嘛,就一小會兒。」
白珩無奈,隻得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僵硬地拍了拍。
路燕靠在他懷裡,白珩竟覺得,每一秒,都無比煎熬。
待路燕的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
白珩才緩緩松開手,小心翼翼地將她安置在榻上,轉身出門。
12.
翌日醒來,路燕覺得書房的布置太過素淡,命人將海若精心挑選的帷幔、擺件統統撤下。
那是白珩平日裡最常待的地方。
海若知曉他喜好清淨雅致,便花了許多心思布置。
淡藍色的帷幔輕柔地垂落,恰到好處地遮住日光,又添了幾分靜謐。
桌上的擺件皆是她一件件精心淘換來的。
還有那尊小小的白玉貔貅,據說有鎮宅祈福之效。
海若特意擺在顯眼處,盼著能護佑白珩仕途順遂。
可路燕覺得這些太過小家子氣,襯不出白珩如今的地位。
「這書房不能這般清湯寡水的,珩哥哥整日在這兒處理公務,看著得多憋屈啊。」
白珩剛踏入書房,就看到這混亂的一幕。
想要阻攔,卻又硬生生地將話咽了回去。
他知道,日子不該一成不變,人也是。
「珩哥哥,你來啦。」
白珩看著那些熟悉的物件被粗魯地搬離,心口仿若被冷風灌過。
一陣難以言說的空落之感湧上心頭。
「珩哥哥,你看,我這麼一收拾,是不是立馬就不一樣了?」
「以後你在這兒辦公,肯定更舒心。」
白珩點了點頭,「燕兒費心了。」
隨後他似乎有意逃離,便去上朝了。
朝堂上同僚有祝賀有調侃,白珩隻能拱手一一回禮,口中說著謙遜之詞,心思卻幾次飄遠。
賜婚聖旨已下,根據二人的生辰八字,特賜於三個月後完婚。
得知婚期不近,白珩第一反應竟是松了一口氣。
或許,他是想要多花點時間籌備婚禮吧。
畢竟當年娶海若的時候,隻是在簡陋的屋舍之中,請來鄰裡鄉親做見證。
沒有鳳冠霞帔,僅著一身海若親手繡制的素淨紅裳……
幾張木桌拼湊,擺上自家腌制的小菜、熱氣騰騰的粗面,賓客們吃得倒也暢快。
雖是寒酸了些,可那時的心意是真,海若眼中的歡喜是真,兩人緊緊相依的溫暖也是真……
念及此處,白珩甩了甩頭。
「罷了,過去的已然過去,如今我既已應下這門婚事,便該全心對待。」
他喃喃自語,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回府時,天色已近黃昏。
李管家匆匆迎上前來,「老爺,郡主今兒個喊了好些人把庫房收拾了一遭,覺得逼仄,把很多東西一股腦兒給燒了。」
白珩眉心微微一蹙,轉瞬便舒展開來,「她自有她的考量,由她去罷。」
說罷,便徑直朝書房走去。
沒等他在書房坐穩,李管家又跟了進來,臉上帶著幾分不忍與焦急:
「老爺……海姑娘的東西,也被燒了。」
白珩正伸手去拿桌上書卷的手微微一僵。
片刻後,他淡淡地應了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待李管家退下,白珩在書房中呆坐。
不知何時他已站起身來,朝著庫房的方向走去。
還未靠近,便聞到一股刺鼻的焦煳味。
庫房前的空地上,熊熊烈火正吞噬著一堆雜物,噼裡啪啦作響。
路燕站在一旁,指揮著下人繼續添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