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直沉默的蘭姨,此時抬頭望向幼棉,小心翼翼地問:
「孩子,你說,在未來的中國,女子也可以讀書習字,可以從政從商,可以保家衛國,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是嗎?」
她沒有辦法站起來,今天她為了替我執言站立太久,一雙被裹了半輩子的小腳已經不堪重負。
陳幼棉握緊了她蒼老的手,堅定地回答:
「是的,我們還在努力地,爭取更多的自由。」
這位歷經半生滄桑的老人,如孩童一般噙著淚水,喃喃地笑了:
「好啊,真好。」
20
當夜,父親召集了數位生死之交,玉宅書房的燈,亮了一夜。
第二日,金陵和平商會宣布成立。
父親與蘭姨率先投入了大量私產,以戰局緊急和國防之必要為理由,號召商界共同籌集加固金陵布防的資金,並在金陵城各地隱蔽地著手修建庇護所,加固防空洞。
與此同時,《青年報社》以收受賄賂、誹謗他人為由辭退了顧風,並撤下了李北枳所有的發表作品,在我與李北枳的離婚公告旁邊,同時刊登了李北枳盜取我詩作的公告。
金陵女子學堂也很快以其行事不端、學術不端為由辭退了他,讓佐藤宗介代替了他的職位。
再沒有一所學校願意聘請李北枳,他成了文壇的過街老鼠。
而我則經過金陵女子學堂和教育部的考核,成為了金陵青年詩社的常駐講師。
幼棉幫我一起整理了所有詩稿,我的個人詩集在次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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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宗介成了玉宅的常客,他主動幫我把詩集譯成了日文、英文,在大洋彼岸出版。
他將出版的第一本日文詩寄給了我,扉頁夾著一朵玫瑰花。
我並非看不出他與我對視時算不上清白的眼神。
但對他的主動接近,我有些本能地排斥。
他每每旁聽我們沙龍,都表現得無可挑剔,處處體現出一個學者謙遜有禮,進退有度的風貌,我漸漸便不再因為他的國籍而對他抱有敵意。
隻是,最多隻能將他看作朋友。
我們每周在圖書館定期舉行文學沙龍、掃盲夜課,鼓勵各行各業的女性執筆創作,越來越多的女學生、女作家加入其中,佳作頻出。
這期間,我們定時組織社員在社論、新聞、街頭小報中滲透關於國際局勢的討論,邀請政要、民主志士在街頭巷尾開設演講,隱晦地疏導民眾暫離金陵。
三年之後,《青年學報》評論金陵青年詩社「幾乎已經成為文化運動中,民主與平等的一面旗幟」。
此時,金陵的民眾也已經撤離了三成。
金陵和平商會在五年時間裡擴大成了江浙聯合商會,帶動了江浙多地的戰前布防籌建項目。父親將圖書館地下室的重新修繕交由我和陳幼棉親手安排,並未張揚。
完工那日,我看見鬢生白發的李北枳坐在校長室門口,西裝已經褴褸,卻還不肯脫去,扒著校長室的門,口口聲聲說著被誣陷冤枉的話。
正在築水泥的師傅也不知是不是沒注意,一盆牆灰撒了出去,兜頭倒了他一臉的灰。
他灰頭土臉地遠遠看見了我們,隻能倉皇逃去。
我和幼棉看著他小醜般的背影放聲大笑,笑著笑著,我卻已經淚湿了臉頰。
21
晚上,幼棉悄悄買了酒,帶我爬上了學校的屋頂。
這裡可以看到整個金陵,秦淮曲水,十裡煙花,星星蓋著我們,遙遠而明亮。
幼棉教我對著夜空大聲痛罵李北枳,夜風把她灑脫的聲音吹得好遠,於是我也站了起來,放聲痛罵,把我那些為了不值得的人而蹉跎的歲月通通散進風裡,直罵到我把眼淚也流了個幹淨。
罵累了,我靠在她的肩頭,一起吹著晚風。
距離我遇到她已經過了好幾個年頭了,金陵建起了十餘個避難所,而我也已經從「李夫人」變成了「玉教授」。
我對她說:
「謝謝你回來救我。
「謝謝你回來救我們。」
一向話多的陳幼棉卻沒有回答。
我便問她:「那日你對我父親和蘭姨坦白身份,就不怕他們不相信你的話嗎?」
陳幼棉望著星空,傲然一笑:「姚蘭華女士,祖籍南京。歷史上第一位主動離婚的小腳女人,出走他鄉後從繡娘一步一步成為蘇繡名商,1927 年回到南京投身婦女解放運動。
「玉山遠先生,民主戰士,祖籍南京,曾任清吏部侍郎,後參加革命,任國會議員、金陵和平商會創始人之一,南京救亡圖存運動領袖之一。
「這兩位可是我們教科書上的人物,要考論述題的!」
短短的幾句話,卻讓我幡然發現,和藹溫柔的蘭姨,寵溺可親的父親其實擁有著如此波瀾壯闊的生平啊。
「哪怕沒有我,他們也會殊途同歸。
「救你們的並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是無數個像你們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人,帶著中國走向了必勝的結局。
「所以,是我要謝謝你們才對。」
而陳幼棉眺望著這片溫柔繁華的土地,輕輕說:
「我們的山河那麼美,謝謝你們無數次拼命守護它」
這是 1935 年的一個普通的夏夜,淮河燈火萬裡,安然溫柔。
而此時,在長江之北,正如陳幼棉所說的,華北淪陷了。
22
三七年的冬天來得很早, 我幹脆宿在了學校,每天為商會與詩社的事務忙碌。
我還記得那天天氣難得晴朗,離大雪還有兩天。
陳幼棉將我從文件堆裡拉出來,拽我去了金陵最繁華的十裡秦淮。
接近年關,已經有舞館飯莊貼起了對聯年畫,處處煙花燈火,琴笛悠揚。
我們在朱雀街買了酒,去夫子廟看燈,逛遍了桃葉渡的酒家,在秦淮河畫舫上聽笛時,不知哪家的歌女悠悠揚揚地唱著曲,婉轉的姑蘇軟語唱得夜晚都柔軟了。
陳幼棉聽不懂淮揚曲,醉醉地問我她們在唱什麼。
我笑著看向夜空,我說,她們在唱月亮呢。
當晚,秦淮夜曲還沒來得及消散去。
一聲警報撕碎長夜,金陵破城了。
23
一座城市轟然毀滅,原來隻需要這麼短的時間。
我們多年的準備,在無情殘酷的炮火面前似乎都成了笑談。
我和陳幼棉在街上與炮火爭分奪秒,將學校附近盡量多的民眾送進避難所,橫飛的彈片刺穿了這座城市,街道、商鋪全部在瞬間灰飛煙滅。
陳幼棉抓著一個短發女學生的手往圖書館的方向拖拽,那個女學生卻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要回家救她的孤母和幼弟。
我們沒能攔住她。
我回頭的一瞬間,那個向親人飛奔而去的女孩已經被炸彈和烈火撕成碎片。
就在那未散去的硝煙中,我看見了不遠的街尾,玉家的百年老宅在炮火中沉重地倒塌了。
流彈橫飛,陳幼棉抓起我的手在戰火中穿梭,她骨頭堅硬,脈搏跳得飛快,少女沒有了一絲少女的樣子,臉上被飛石劃傷了好幾處,回到地下室時,我才癱坐在了地上。
許多人扶住了我,陳幼棉以為我受了傷,忙來查看。
我看到地下室裡起碼有幾百人劫後餘生,心髒的血這才回流,帶著一種痛徹心扉的痛苦湧入心髒,流向四肢百骸。
「幼棉……父親和玉宅……沒了……」
24
晚上,所有人蜷縮在一起,沉默地流著淚。
很多人因為恐懼和親人的離散而被擊潰了心理防線。
地下室裡可以清晰地聽見外面的炮火和嘶喊的聲音,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們不知道地面上的屠刀揮向了誰的父母或姊妹。
所有人都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愛的這片土地被凌遲。
我好像花了十年的時間驗證了一個悲劇:
在時代的巨輪下,人為原來是如此渺小、如此無力的。
我靠著牆角,陳幼棉給我端來了水糧,但我一口也吃不下,隻是痴痴地望向她:
「幼棉,你能跟我說說,未來是什麼樣的嗎?」
陳幼棉的眼睛像被點亮了,直起身子來,告訴了我許多事。
許多我從未聽過,從不敢想的事。
經濟騰飛、國際都市、繁華開放,神舟蛟龍……
她越說越是神採飛揚、目光炯炯,像一位勝利的預言家。
「那,他們道歉了嗎?」
陳幼棉眼裡的光熄滅了。
再抬頭時,她剛剛盡量忍著的眼淚已經藏不住了。
「阿槿姐姐,你知道嗎,我們的歷史書上寫到的南京大屠殺隻有三行字。」
這三行字,能概括一代人的血淚離別、生死折磨、國仇家恨嗎?
「有人幸存了下來,卻逐漸老去;有人一生揭秘真相,卻被迫害致死。
「你的這份血稿,恐怕是當時僥幸逃過損毀的、留存最完整的證據。
「所以阿槿姐姐,我們的相遇並非偶然,穿越到這裡來的第一刻我就在尋找你。
「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我趕不上。
「我怕我沒能救下你,我更怕我又把真相弄丟了。」
陳幼棉終於放聲哭了出來,像是吐出了一口沉積多年的淤血。
這次換我把她護在懷裡,輕輕拍打。
「不要怕,幼棉。
「文字是不會死的。」
我不知道多少人的生命會在今天、明天消殒。
陳幼棉說,整個金陵,最後隻存活下來 85 人。
那麼,等到這些人也已不在,還有誰為今天這片破碎的血色土地祭奠?
唯有文字。
唯有文字!
文字是不會死的,隻要有人傳誦,有人閱讀,有人瀏覽,有人接過筆杆,真相就永遠不會消失。
「不能做挽瀾人,我們就來做記錄者。」
25
我把地下室廢報紙的邊緣裁下來,將親眼所見的每一件事、每一滴血都用女書記錄了下來。
陳幼棉說許多文字記錄,在保存的過程中被惡意損毀,那麼我就選擇最安全的密文保存真相。
後來,許多學生圍了過來,他們默契地傳遞著身上找到的僅有的幾支鋼筆,在布片上、破爛的衣擺上沉默地書寫,寫完後血紅著眼睛,又沉默地遞給我。
再後來,更多的人圍了過來。失去孩子的農婦、失去寡母的船工、失去姊妹的歌女……他們許多人不識字,隻能跟我們比劃著、口述著自己的孩子年方 5 歲、母親含辛茹苦、姊妹契若金蘭……
所有的所有,都化作了悲切的淚水、淋漓的鮮血。
唯有那個失去姊妹的歌女沒有哭。
她的姊妹是她一起成倌兒的結拜金蘭,在敵寇掠人時拖住了那兩個高壯的士兵,將她死死護在身後,自己卻被拖進了他們的軍車。
她傲然地笑著說,她的姊妹是館子裡最好的琵琶女。
她的眸子亮徹黑夜,望著我的眼神純如月華。
「玉小姐,我的姊妹很喜歡你的詩歌。
「她每次都來聽你們的詩會。
「她最喜歡你的《淮河月》,你知道嗎,你的詩歌配上琵琶曲唱出來是很好聽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斷弦的琵琶唱出了我的詩歌。
她的聲音很輕,極婉轉地在沉悶的空間裡流淌。
像月光落在土地上。
照亮了殘酷的夜晚。
26
戰亂持續了很久。
這段時間裡,許多人撐不住跑了出去,有人想最後去看看家園,有人對親人的命運不死心,有人隻想出去透透氣。
每回來一個,我的記錄就多出幾行。
但大多數人沒有再回來過。
我和陳幼棉輪流守在那塊活板的下面,警惕著外面的聲音。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到炮火、殺戮的動靜了。
所以,當陳幼棉說「有腳步聲」的時候,我的神經飛快地繃緊了。
我慢慢挪到陳幼棉身邊,將耳朵貼近活板,小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響。
幾乎是一瞬間,我聽到了李北枳諂媚的聲音。
「圖書館那裡……犒勞各位軍爺……各位軍爺不會失望的……很多!對!很多女學生!」
我一瞬間血液冰涼。
粗魯的外語交流、大笑,錚錚軍靴踏地的聲音一秒一秒地逼近。
每一步都踩在我們脆弱到極限的神經末梢上。
踢、踏、踢、踏……
這塊供一人進出的活板被隱在一個書櫃的下面。
書櫃離軍官隻有一步之遙。
軍靴的腳步聲停下了。
我聽到一個紳士的聲音加入了日語的交流。
這個聲音很熟悉。
是佐藤宗介。
27
軍官們粗暴地翻遍了所有的空書櫃,並沒有找到人。
但他們似乎不願離開。
因為李北枳堅持說聽到了女子的聲音。
佐藤宗介聲音平靜地說了幾句話。
隨即一聲槍響,擊穿了李北枳的一聲慘叫。
所有人的神經都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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