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巨大的講堂裡,我被千雙眼睛注視著,走上了講臺。


觀眾中除了學生、教授,還有許多旁聽的民眾。


陳幼棉歡迎社會各界人士來旁聽公開的講座,農婦、商賈、歌妓、舞伶、車夫……來者不拒。


這正是她「文學應當走進人間」的辦社宗旨,金陵青年詩社因此又被民間稱為「平民詩社」。


人頭攢動的禮堂裡,交頭接耳的聲音不絕於耳。


「她是誰啊?也是講師嗎?詩社還從沒請過女講師呢。」


「是啊,李老師呢?他不繼續給我們講詩了嗎?我還寫了一首詩歌想給他看看呢!」


竊竊私語中,卻有人直接扯著嗓門吵嚷起來:


「怎麼叫了個女的給我們講課啊?她讀過書、留過洋嗎?她懂不懂現代詩啊?」


「不過倒是挺好看的,不知道為了這個拋頭露面的機會陪了幾個大儒呀?哈哈哈哈!」


有五六個痞子樣的人帶頭起哄,一邊刻意地掃視著周邊聽眾的反應,一邊得意地向我投來挑釁的眼神。


顯然是受人指使,有備而來。


陳幼棉想去與他們理論,被我的眼神制止了。


恐怕他們的那位僱主還是不夠了解我,以為一點小嘍啰就能攪亂我的心神。


李北枳,你的格局也就這麼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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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他們,斷然反問:


「誰說現代詩要留過洋才可創作?」


我的聲音莊重而堅定,在禮堂裡激起肅然回音。


「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之文學,無論在什麼時代,民族文學的創作都要從歷史文化中汲取力量。


「我泱泱華夏文化五千年未曾斷代,鍾靈毓秀,博大精深。而你卻說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必須依賴西方文學的滋養?


「我想,這樣的自卑不應該在吾輩青年學子的心中扎根。」


禮堂內的嘈雜聲全然靜止了。


前排的學生和教授們率先向我投來了不一樣的目光,許多人正了正身子,開始認真地聽我講話。


那伙鬧事的混混,在周圍聽眾嫌惡的目光裡硬生生啞了火。


我心下感慨。


我們女子,不知道在時代的巨輪下,前僕後繼地喊啞了多少副喉嚨,才換來一個讓別人認真聆聽的機會。


我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淮河月》的真正的立意。


「在太陽面前,月華似乎永遠是柔弱的、晦暗的、順從的。可是黑夜之中,是皎皎月華在為這個城市擎燈。太陽縱然有力,可以照亮神州大地,月華又何嘗不能做焰火,去點燃時代的火炬?


「我想,我們之中,有許多像我一樣的女子,我們長久地生活在黑夜中、束縛中、壓迫中,圍著太陽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光華,卻常常忘了,在黑夜裡,我們自己便是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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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寂靜之後,有一位女學生率先起立,為我鼓掌。


隨後如涓流匯海,偌大的禮堂裡,經久而熱烈的掌聲久久不散。


我似是無意地看向那伙鬧事的混混,他們在起立的人群裡低著頭,竊竊私語地與旁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商量著什麼。


禮堂剛安靜下來,西裝男子便站了起來。


「玉槿小姐對詩歌很有見地,在下佩服。」他佯裝尊重,看我的眼神卻滿是不屑。


「隻是,《淮河月》是金陵女子學堂的在職教授李北枳先生的作品,他已經親自解讀過這首詩歌是一首閨怨詩,玉槿小姐久居宅院,恐怕不知道文壇的規矩,擅改他人詩歌又過度解讀,是對原作者的不尊重。」


還沒來得及反駁,已有一些師生替我不平。


最快站起來的是一位青年學者:「這位先生的看法我不同意。」


他的口音很奇怪,似乎不是中國人。


「我是李教授的翻譯助教佐藤宗介,平時工作是將他的詩作翻譯成日語、法語、英語進行出版。翻譯時我曾就淮河月中的隱喻請教過李先生,李先生的回答遠沒有玉槿小姐今日講解得令人信服。」


原來是一位日本學者。金陵女子學堂的校長本著「兼收並蓄」的辦學宗旨,學校裡確實聘請了一些外國教員。


「在我們日本,有學者專門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月亮意象的豐富內涵。我認為,正是玉槿小姐將淮河月與火炬進行創新性的再創作,才讓這篇詩歌有了靈魂。」


西裝男子嗤笑了一聲:「你隻是李教授的助教,一個外國人懂中國文化嗎?要不是李教授讓你打打下手給你口飯吃,你在異國他鄉早混不下去了,又有什麼資格評論他的作品?」


日本學者一時漲紅了臉,急著反駁卻因為語言不通說不出話來。


「這位先生將文壇的門檻抬得真高呀。」我施施然笑了。


「久居宅院的女子沒有資格說話,外國助教學者也沒有資格評論,是不是在您看來,在座的學子、民眾,都不配登大雅之堂呢?」


你會雙標,我亦會造勢。文字遊戲嘛,誰又不會呢?


禮堂裡對西裝男子不滿的聲音立刻嘈雜了起來,西裝男子針對我的優越感被我引向了群眾,他便成了眾矢之的。


他意識到自己被我三言兩語擺了一道,連禮貌都不想裝了:「我不像你們宅婦,最會逞口舌之快!我隻知道,最起碼你要有自己的作品,才有資格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吧?」


我冷笑,緩緩道出:


「《淮河月》就是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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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哗然,眾人議論紛紛。


「真的嗎?那李教授豈不是抄襲?」


「我聽過李教授的專業課,確實沒有她剛剛解讀得那麼到位,不會她真的是原作者吧?」


「不是抄襲,而是盜取。」我堂堂正正地說。


「李北枳在《青年學報》發表的數十篇詩歌中,有二十七首是盜取我的作品。」


整個禮堂幾乎沸騰了。


佐藤宗介也面露驚訝,但很快對我另眼相看。遠遠地,我也感受到了他細細打量的目光。


而西裝男子則胸有成竹地一笑:「是嗎?」


他似乎就等著我說出這句話。


「鄙人不才,是《青年學報》詩歌專欄的責任編輯,顧風。」


聽到他的身份,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李教授創作時常與我交流推敲,我可以為他證明。他在我報刊登的每首作品皆是原創。


「尤其是《淮河月》。此詩是今年中秋,淮河燈節當晚,李教授在淮河岸對月所吟的,成詩之時,我就在身邊。


「反而是你,玉槿小姐!」


顧風聲音憤慨,當眾指責我:「你為了一己之利不惜汙蔑自己丈夫的名譽,恐怕你才是那個盜取他人果實的無恥之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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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罷,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來,李北枳早就買通了編輯為他做偽證!


怪不得他昨夜沒有來玉宅糾纏我,原來是留了後手。


「天哪!她是李教授的妻子!竟然為了出名汙蔑丈夫抄襲自己,這不是倒打一耙嗎!」


「真的嗎?可是她剛剛解讀得真的很全面,不像是不學無術的人。」


「可這人是《青年學報》的編輯呀,專門負責詩歌專欄的!他說的難道還有假?」


「我就知道李教授不會抄襲的,果然是她沽名釣譽,誣陷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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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北枳本就是一個極善偽裝的偽君子,在師生中極有人緣,大部分人都被他親和偽善的形象先入為主了,此時紛紛為他鳴不平。


隻有佐藤宗介那邊幾位專修現當代文學的學者對顧風的指控存疑,沒有對我出言不遜。


顧風對他引起的騷動十分滿意,似乎還未盡興,指著我繼續罵道:


「今日你這講師之位,恐怕也是你那一手遮天的父親玉山遠幫你從李教授手中奪來的吧!


「李教授與你成婚以來,溫良恭讓,纡尊降貴,處處以你為尊,你卻做出如此有違婦德之事,實在為人不齒!」


我父親的名字一出,臺下對我的聲討更響了,李北枳一下子成了被妻家打壓欺侮的弱勢君子。


我沒有想到他會無恥到堂而皇之地顛倒黑白。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毫無防備,更無法自證清白。


他就是拿準了一個沒有社會根基的女子,再有才華也鬥不過社會的輿論。


在道德的威壓和輿論的討伐之下,我必輸無疑!


「一派胡言。」


一聲威嚴的斷喝傳來,大門緩緩打開,陳幼棉攙著一位威嚴端莊的婦人走進了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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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何時溜出去的?我竟沒有發現。


老婦人著一身華貴的黑色長旗袍,銀發一絲不苟地挽起,慢慢地走過禮堂。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她高貴而優雅的氣質吸引住了。


沒有人注意到,她還裹著一雙小腳。


「這首詩是玉槿小姐及笄時揮筆立就的,她才是真正的作者。」


老婦人走到我的身邊,朝我和藹一笑,我竟覺得十分熟悉親切。


顧風冷冷掃了一眼老婦人,咄咄逼人:「你是誰?憑什麼信口開河?口說無憑,你可有證


據?」


剛剛那伙混混氣焰又囂張了起來:「這個詩社真是越來越沒有門檻了,鬥大的字不識的老太太都能來插嘴。不如趁早解散,別丟文壇的臉了!」


老婦人絲毫沒有理會他們,示意陳幼棉替她拿出許多花箋和扇面。


這些花箋、扇面都保存完好,但都微微泛黃、發脆,一看就是經年的老物件。


上面有許多詩文字跡,竟都是我的手筆!


隻是字跡稚嫩,有女書、有漢字。


《淮河月》的草稿就在其中的一張花箋上,抬頭是我稚嫩的筆跡——贈蘭姨。


「您……您是……」


蘭姨笑著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繼而沉聲說道:「這二十七首詩作,皆是玉槿小姐少年時期所作,與李先生發表在《青年學報》上的作品一字不差。究竟誰是盜人果實的無恥之徒,還須我明說嗎?嗯?」


顧風被這變故激得愣在當場,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這……這也不能說明什麼,誰知道你是不是造假!」


「放肆!你怎麼敢對姚蘭華先生這麼說話!」


顧風回頭一看,嚇得腿一軟,磕磕巴巴地喊了一聲:「傅……傅總編!您怎麼來了!」


「我再不來,我們報社就要被你毀了!」傅總編恨鐵不成鋼地瞪了顧風一眼,畢恭畢敬地上臺,把蘭姨攙到旁邊的錦凳上。


「姚先生,您回金陵了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呢?我也好派人去接您。」


蘭姨淺淺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多謝你們《青年學報》替我存著這些私人信件,要不是它們,我的這位小友,恐怕就要蒙冤了。」


傅總編狠狠瞪了顧風一眼,趕緊對蘭姨賠笑:「姚先生說哪裡話,若不是姚先生的資助,我們報社哪裡還能留存到今日呢,是我對手下管教不力,讓玉槿小姐蒙冤了,我向玉槿小姐道歉。」


我隻是冷聲說道:


「傅總編,此事過後,好好清洗一下報社吧。」


事情已經水落石出,我也不想為難局外人。


「李北枳,你還要躲到幾時?」


我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角落裡。


那裡坐著一個戴著灰帽,死死低著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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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吶,那是李北枳,他竟然還有臉來!


「他竟然買通了報社編輯顛倒黑白,誣陷自己的妻子,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他是這樣的人!」


瞬間的輿論顛倒讓李北枳的臉色十分精彩。


「李北枳,我玉家待你不薄,我父親為你謀了教授的差事,是希望你好好做學問,而不是投機取巧、沽名釣譽的。


「這些年我養你、養家的錢不需要你償還了,權當我養了一條反咬人一口的惡狗吧,離婚文件我帶來了,今日你籤字之後我們再無瓜葛。」


我把紙筆扔在地上,整個禮堂的人都看著李北枳。


「他原來還吃人家的軟飯呢!這還算個男人嗎?」


「不僅胸無點墨要靠妻家養活,還要抄襲發妻的心血,好一個吸血螞蝗!」


「今日真是開眼了,見識了這麼軟飯硬吃的衣冠禽獸,必須把他開除才行!」


李北枳又窘迫又憤怒,面色一陣紅一陣白,遲遲不肯動。


旁邊的農婦看不下去,狠狠推了他一把:「還不趕緊去,我們還要聽玉小姐講課呢!」


農婦力氣極大,李北枳被推倒在地,摔落灰帽,露出了臉。


「是他!」一位歌女似乎認出了他,面色憤恨地喊起來:「姐妹們!是中秋那天來我們醉紅樓,喝多了逃賬的酒鬼!」


幾位歌女聞言都認出了他,一時市俗俚語交雜,罵得精彩極了。


有人故意笑得高聲對李北枳說:「李教授,你不是說中秋去淮河邊吟月了嗎?原來是喝花酒去了?」


李北枳眼看自己名聲盡毀,再也待不住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爬著上臺,撿走了我腳下的紙筆,他匍匐在我腳下籤好離婚文件,不敢看我一眼,之後在眾人的唾罵聲和哄笑聲中落荒而逃。


19


當晚,父親聽我們說著今天李北枳的醜態,痛快地拍案豪飲,花生米都多吃了一碟。


觥籌交錯間,我與陳幼棉對視一眼,雙雙放下了筷子。


隨後,我們將一切和盤託出。


戰爭、未來、日寇、金陵之難……


陳幼棉花了許久的時間,說完了未來的中國不長卻跌宕的歲月。


父親和蘭姨沉默了許久。


晚上並不寧靜,窗外風起雲湧,有大雨欲來之勢。


陳幼棉對我咧嘴一笑,卻無法掩飾她心裡的緊張。


父親一向不語怪力亂神,我也不能保證他的反應會如何。


一支煙燃盡,父親才緩緩開口:


「幼棉小姐,謝謝你告訴我。


「其實我早就知道,戰爭無法避免。與其說是戰爭,不如說是侵略和踐踏。這幾年我去了巴黎和上海,見了許多令人寒心的事。弱國在他人眼裡本就是魚肉,即使真的有屠殺,恐怕也不會有人替我們說話。


「但我沒想到,我們會贏。」


煙灰抖落,父親抬眼看向我們,眼中竟有淚光。


「或者說,我不敢想。


「在巴黎,我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分食我們國土,連抗爭的資格都沒有。


「我沒有想到,我們還能有未來。」


父親的聲音蒼老了許多,這些年我被婚姻困住,竟沒有發現在政權間周旋的父親已經盡顯疲態,如今他卻有種如釋重負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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