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地下室裡死一般的安靜,每個人都緊緊捂住了嘴。


過了許久,有人叩了三下木板。


接著是佐藤宗介一如既往的冷靜聲音:


「玉小姐,已經安全了。」


他毫無波瀾地說:


「李北枳已經被我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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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宗介告訴我,他對軍官說李北枳在撒謊,他隻是為了苟且偷生戲弄你們,伺機逃走而已。


佐藤宗介神色平靜地擦了擦手上的火藥味,被他的子彈洞穿心髒的李北枳就橫在旁邊。


「玉小姐,中國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對你來說都不太安全,跟我回日本吧。」


他優雅地將手帕鋪在手心,朝我伸出了手。


好像完全沒有看見我身後那麼多,被他的族類逼到家破人亡的人。


「以你的才學和美麗,做我的太太也不會遭到太多非議的。


「玉小姐穿和服一定比旗袍更美麗。」


他眼中的欣賞此時毫不掩飾地流露了出來,如同打量一朵中意許久的玫瑰。


我在荒唐至極之餘,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平日裡他再溫文爾雅,我都始終對他本能地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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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心無慈悲的人,他的禮貌謙遜,隻是掩蓋腹內心腸的面具。


我也終於知道為什麼百年之後我們也等不到一個道歉。


山川異域,其心雲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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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假作欣喜,同意了佐藤宗介的要求。


條件是讓他用人脈幫我把幸存的學生送上離開金陵的火車。


他答應得很爽快,說一個月後即可啟程。


這一個月裡,他帶我頻繁出入許多高級場所,幫我購置了許多珠寶華裳,我照單全收。


表面上,我儼然已經成了依附著他的美麗凌霄花。


一個月後,我去車站為學生送別。


火車慢慢啟動,學生還在火車上依依不舍地抓著我的手,我不得不小跑了幾步。


如果此時站在站臺上的佐藤宗介能發現我今日沒有穿平日常穿的高跟皮鞋,或許還有機會阻攔我。


但下一秒,我已經在火車加速的前一刻跨上了火車,隱沒在學生之中。


這輛火車開往西南,目的地是昆明。


這是陳幼棉為我們指明的退路。


而她自己去了陝北,她說那裡有中國的出路。


陳幼棉走時,送了我一首詩。


我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離金陵越來越遠,才打開看:


【坐忘一樹無青地,疑是霜林葉盡紅。


【願為飛絮衣天下,不道邊風朔雪寒。


【紙間是一朵木棉花的殘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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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雨和金陵很不一樣。


金陵的雨總是溫柔地,不期而遇地與淮河相擁。


但昆明的雨擲地有聲,響亮地打在聯大校舍簡陋的屋檐上,又執著地淋進窗戶,把學生們的課本打湿。


這時候,我就幹脆帶著學生們去躲警報的防空洞講詩歌。


雨後,窗臺上、晾衣杆下邊,操場邊上的土溝裡都會長出各種各樣的菌子。


叫賣楊梅的苗族小姑娘最喜歡在雨後路過聯大,她們清亮的嗓子,比教室裡的讀書聲還要響亮。


五年過去了,金陵好像變成了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噩夢。


隻有在夜晚,我在辦公室一字一字地用漢字譯出地下室,我記錄下的那份事實的時候,我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在那個昏暗的地下室,一筆一劃,銘心刻骨的疼痛。


那天防空警報響的時候,我收拾著未寫完的書稿,還來不及跨出門檻。


昆明的警報很頻繁,我已經見怪不怪。


所以當炸彈在不遠處轟響的時候,我眩暈了片刻,才知道這次的警報之急迫。


意識模糊之間,有一雙手拽住了我往外跑,骨頭堅硬,脈搏跳得飛快。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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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幼棉黑了許多。


白皙的皮膚變成了小麥的顏色,眼睛還是那麼亮。


在擁擠的防空洞裡,她緊緊握著我的雙手。


她手指粗糙得像一塊樹皮,似在我的掌心刻畫著這幾年來,這個女孩經歷的風刀霜劍。


我將懷裡死死保護的文稿拿出來給她看。


「幼棉,很快就能完稿了。」


晦暗中,陳幼棉一張一張地翻閱我的文字。


她的臉藏在膝蓋後面,眼睛紅了就飛快地埋頭,再抬頭時,膝頭的棉布軍褲上就有了淚漬。


「姐姐,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馬上就能打贏了。」


對她的話我深信不疑。


不僅因為她是時間穿越者。


事實上,我身邊的所有同胞,哪怕沒有人告知,沒有人預言,也都對我們的勝利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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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棉的隊伍沒有待多久。


她說在華北戰場我們已經開始反攻,必須一鼓作氣。


她們這次來,是要將西南聯大的部分地下黨員接走,完成紅色通訊的建設。


「延安就要成立自己的廣播電臺了!」


她走的時候是一個清晨,我正在上課。


講的是詩歌中的黎明意象。


我的目光離開課本,透過窗戶,看見許多年輕的孩子在她們的隊伍後面,一起奔著初陽離開了聯大。


最後那個女孩梳著高高的馬尾,發絲在晨光裡透亮,像極了和我初見那天的陳幼棉。


陳幼棉將擬建的電臺名字寫在紙上,放在了我的辦公桌前:


延安新華廣播電臺。


紙張的背後,是她留給我的一封手書:


【阿槿姐姐,抗戰勝利指日可待,


【如果我死在疆場,身膏野草。


【萬望堅守真相,向世界揭露屠殺者的罪行。


【等你回到金陵,看見淮河川流不息,重回繁華,那便是我來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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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延安的廣播覆蓋到西南之後,聯大廣播室每天都會播放前線的消息。


陳幼棉的聲音在廣播裡,聽起來更加昂揚一些。


我很高興,在相持的過程中,我們的捷報越來越多。


更高興的是聽見幼棉的聲音,那是她在向我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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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我還記得,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無風無雲,一切平靜。


電臺因為敵軍偷襲,停播了五日,在那天終於恢復了。


那一日我軍大捷,華北光復。


通訊員換了人,不是陳幼棉。


我平靜地聽完了捷報。


走出廣播室時,陽光很好。


許多師生聽到了電臺的消息,在開滿黃花的沙泥小路上奔跑、歡呼。


曬在操場草垛上的枕頭都是陽光溫暖的味道。


那一晚,我夢了一夜的淮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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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幼棉犧牲的電報和遺書是一個小戰士送來的。


他有些無措又很直白地對我說:「陳幼棉同志是個好同志。」


又對我說:「她的檔案裡,隻寫了你一個親人,你是她的姐姐,對嗎?」


我點點頭,說, 對。


小戰士走了,他的手裡還有許多電報要送。


我打開電報, 那封小小的遺書就藏在裡面。


她說,


抗戰必勝,盛世不遠。


我在新中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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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勝利的那天, 我竟覺得有些不真實。


聯大遷回了北平,又成了國立京華大學。


我果真看到了天安門紛飛的白鴿,比我在昏暗逼仄的地下室裡想象的要壯闊百倍。


再後來,羅布泊震動天地的蘑菇雲, 面向世界的開放港口、問天入海的神舟蛟龍……陳幼棉說的樁樁件件, 果真都被我親眼見證了。


《金陵血稿》成稿的那一天, 我聯系了許多家出版社。


沒有一家退稿,但隻有三家出版社立刻聯系我。


不久,三家出版社與我對接的責任編輯都因為各種原因被裁員了。


其中一家甚至裁至了主編。


而這位主編,將此事編輯成文, 憤然發布在網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突然之間, 許多人聯系到我,願意為我提供各式各樣的渠道和幫助。


三天後, 我遭遇車禍, 腳踝骨折。


住院期間, 我的鄰居替我報案,說我的家中遭到了偷竊。


沒有任何財產損失, 小偷似乎隻是在找什麼東西。


我很慶幸。


出車禍那天,我其實將稿件帶去了京華大學。


京華大學的校長之前私訪我家, 請我到學校會面。


由全校全體高層,正式向我提出全權負責《金陵血稿》的出版和發布。


我同意了。


37


《金陵血稿》發布會在京華大學大會堂舉行。


由官媒向世界全程轉播。


許多國家的主流媒體也到場了。


我將廢報紙片、布片構成的原稿拍攝成照片,印在書本正文的前面,上面的血跡還清晰可見, 在歷史的震撼中,所有人都噤聲了。


是的,這就是我們親身經歷的,歷史的真相。


我感受到我的眼眶裡,很緩慢地流下兩行淚。


像是耗費了幾十年,我才敢讓它流下來。


我將此書撰寫、出版的過程毫無保留地向來自全世界的媒體講述了下來。


在書的序言中, 我寫下了這本書所有參與者的姓名。


共 345 人,現幸存 32 人。


他們全都來到了現場。


我看著他們, 骨頭像是松開了一股力。


我好像應該對誰說一聲, 我完成了。


與我那西裝革履的丈夫登對極了。


「作(」突然, 鎂光燈打在了我的臉上,我一陣恍惚。


原來是主持人邀請京華大學的優秀學生代表向我獻花。


這是彩排裡沒有的環節,大概是剛剛才加上的吧。


獻花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學生。


她一身清清爽爽的學生裝,頭發微卷, 扎成高高的馬尾, 抱著一束鮮花,站在燈光裡朝我歪頭一笑。


然後,她一步一步向我走來,仿佛跨越了無數歲月, 把鮮花放進我的懷裡,與我擁抱。


我聽到她在我的耳側說:


「姐姐。」


「這盛世,如你所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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