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一體,不如你明日就去發表聲明,證明我才是《淮河月》的真正作者,左右我們是一體的。」
「阿槿,你現在怎麼如此斤斤計較?你以前不是那麼在乎名利的人,唉。」
他故意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神中滿是失望。
「再說,你一個女子,又怎麼能拋頭露面呢?我知道你喜歡寫詩,代你發表詩作,也是為了你好啊。」
看到我把所有的詩稿都收了起來,一張草稿都未留下,李北枳的眼神警惕又貪婪。
我無視他的眼神,將所有的房地契、銀票,詩稿放進陪嫁的樟木箱。
收拾停當,我笑得氣定神闲:
「我隻是一個內宅婦人罷了,自然是斤斤計較的,不像你淡泊名利,一心隻想讓好作品可見天日,對不對?
「那請你明日就去登報發表道歉聲明,說清你抄襲我詩稿的始末。」
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反正名利於你是身外之物。」
「玉槿,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我是你的丈夫,你怎麼可以讓我自毀前程?不要逼我與你恩斷義絕。」
李北枳咬牙切齒,已經不想偽裝。
我笑了:「恩都是我給你的,你對我有什麼恩?有什麼義?」
「你……你不要逼我真的與你離婚!我可不是吃回頭草的人!」
「既然你提了,也免得我開口了,離婚文件辦妥了我會讓管家拿來給你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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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婚之後,這房子我自要收回,抄襲我的詩作,偷得的稿費便舍與你租間房吧,我不缺這幾個銅子。」
「玉槿!你……你敢和我離婚!你可知離婚的女人都是何下場?」
李北枳氣急敗壞,撕破了所有面具指著我便罵:
「你是我的妻子,連你的人都是我的!若不是我看中你的幾句詩,你一個宅婦所寫的詩作又有什麼機會登大雅之堂!
「你一個女子,出嫁從夫,有什麼資格和我談離婚!」
我笑了,眼底是冷冷的嘲諷。
「李北枳,你留洋三年,把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有的人,留洋鍍了一層金又有何用?
其心之腐朽,已病入膏肓。
「現在是民國,大清已經亡了十六年了,你的辮子怎麼還沒剪呢?
「你一邊推崇西方文學的平等和自由,自己卻風流無限;一邊又用夫為妻綱、三從四德來捆綁我,為你牟利?
「李北枳,你真是有骨氣得很呀,巷口的丐兒跟我要飯還知道磕個頭呢,你倒好,站著就把飯要了。」
「你……你……」
我不想看他氣得鼻歪嘴斜的嘴臉,提著箱子就往外走。
李北枳衝上來抓著我的手臂,伸手就要打我。
他竟想對我動粗!
可惜下一秒,他就被打翻在地,磕了一額頭的血。
6
「你有幾個狗膽,敢動我們大小姐!」
是玉宅的人到了。
領頭的老管家拍了拍手上的灰,好像剛剛呼在李北枳臉上的那一巴掌弄髒了他的手。他是武將出身,跟隨父親多年,可憐李北枳引以為傲的一張臉怕是要腫個十天半個月的了。
老管家恭敬地接走了我手中的箱子,玉宅的八輛轎車已經在門口等我,二十多個家丁從門口列隊迎到明堂,一齊高呼:
「恭候大小姐!」
哦,我那過分寵愛我的父親,您也真是有些離譜了。
「小姐隻有這些行李?」
老管家看了一眼我的木箱,又看了一眼一屋子的紅木家具和珍寶擺設。
「是,我隻想快點回家。」
老管家聞言,惡狠狠地剜了一眼被家丁押著,離我五米遠的李北枳,向我微微一躬:
「老爺說了,離婚的文件手續很快就能辦妥,小姐不必操心。」
又高聲說道:
「既然小姐要離婚,那玉家的東西也不必為外人留了。」
他一揮手,一群家丁瞬間將屋內所有家具擺設搬上了車,隻留李北枳目瞪口呆地站在空空如也的廳堂裡。
老管家嫌惡地看了他一眼,隻扔下一句:
「明日我們老爺就派人來收房,你趕緊走吧,別髒了我們玉家的院子。」
我坐在車裡,望了一眼這個圈住我多年的宅院。
牌匾上的「李宅」,還是當年我們新婚時,我與李北枳一起寫的。
而現在,那個說要與我舉案齊眉的丈夫,卻跳著腳在這牌匾下大聲咒罵我:
「玉槿!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痴心妄想!你喜歡寫詩,可你以為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又有什麼接觸詩壇的機會?你早晚會回來求我復婚!」
「是嗎?」
我對著癲狂的他微微一笑。
「可是金陵青年詩社已經邀我去為他們做講師了呀。」
李北枳:「什麼?不可能……我才是他們的講師!
「你別痴人說夢了!金陵青年詩社是金陵女子學堂最大的文學社團,誰又會邀請你一個宅婦去做講師!」
「就是你今日帶來的那位漂亮女學生,陳幼棉呀。」
我笑容愈加燦爛。
「她就是金陵青年詩社的創辦者,你不知道嗎?」
我搖上車窗,疾馳而去。
7
其實,我當時並沒有答應陳幼棉的邀請。
因為我的眼光被束縛在四角的宅院裡太久了,我實在害怕,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嶄新的世界。
可是陳幼棉當時看向我的眼神是如此篤定,好像她對我的才華比我自己還要清楚。
她說的 1937 年,到底又會發生什麼?
我一夜無眠。
第二天,陳幼棉就找到玉宅來了。
她站在院子裡,依然是高高的馬尾,清清爽爽的學生裝,站在陽光裡朝我歪頭一笑,馬尾跳脫著,柔軟的發梢像柳絮一樣逆著光,生機勃勃。
「姐姐!」
8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學生禮貌地笑著,她卻熟稔地坐到了我的身邊。
「隻是我名不見經傳,去做你們的講師,恐怕……」
陳幼棉看著我的眼睛,笑著問我:
「姐姐難道不想取代李北枳?他可是盜取了你的詩作沽名釣譽呢。」
「我不想與他再有任何瓜葛,報復他,隻會髒了自己的手。
「其實他的教授一職本就全靠我父親的舉薦,我讓他走投無路的方法多得很。」
茶香氤氲,我不疾不徐。
「那麼,姐姐可知,李北枳在我們詩社的社員面前如何解讀《淮河月》?」
陳幼棉輕蔑一笑:「他說,這是一首閨怨詩。
「他沒能抄全詩歌的結尾,所以誤以為姐姐這首詩隻是女子以淮河月自喻,訴說無法追逐太陽的哀怨。」
我聽得心頭火起,這絕不是我創作《淮河月》的初衷。
「可我知道,姐姐的詩作最後還有三句——
『淮河的血液中何嘗沒有月色?
『正如白日的焰火中。
『何嘗沒有正在燃燒的月光?』
「姐姐,這才是《淮河月》真正的結尾,對嗎?」
她望向我的眼睛,瞳孔明亮。
我的心震顫了一下。
最後這兩句詩寫在我的日記中,李北枳應該隻是拿到了我沒有誊抄全的稿紙,所以他並不知道。
枕邊人都不知道的文字,陳幼棉又是如何得知的?
陳幼棉垂眼抿了一口茶,輕巧說道:
「姐姐的原稿我讀過多次,能將月華寫成火焰的千鈞筆力,李北枳那樣的肖小之輩是不可能理解的。」
「可是,原稿在我的日記裡從未示人,你……何時讀過?」
陳幼棉手指一抖,緩緩放下了茶杯。
她沉默了許久。
再望向我時,眼神顫動。
「2023 年,96 年之後。
「在南京死難同胞紀念館的櫥窗裡。」
9
窗外傳來鬧市的聲音。
菜販子響亮地吆喝著帶露水的白菜,糖葫蘆攤子走街串巷,一群孩子吵嚷著去追山楂的香甜味。黃包車夫的車鈴叮叮當當地響著,響亮地嘉獎他們為生活奔波的勤勉……
千家萬戶,黃發垂髫,那麼一座生機勃勃的城市,那麼多努力生活的可愛的人們,就在這一刻從我的世界經過。
金陵,似乎就這樣永遠平平安安地鮮活著。
「96 年之後?南京……死難?」
陳幼棉點點頭,有些艱難地開口。
「在未來的中國,南京,便是金陵。」
「1937 年,侵華日軍將會攻破金陵,屆時,金陵全城會遭屠殺,舉城淪陷,白骨千裡。」
「這……」
我是聽父親說了近日並不太平,上海幾乎日日都有學生遊行,南昌已經有人揭竿而起,許多強國對中華大地虎視眈眈。
可是……屠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
我怎麼也無法相信她的話。
即使,即使真有此事——
「我的一首未成稿的小詩,又怎麼會放入……屠殺……那樣的紀念館呢?」
陳幼棉對我的猶疑似乎早有預料,她握住我的手,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
然後,一字一句問我:
「姐姐,《淮河月》的原稿,是用金陵女書寫的,對嗎?」
10
我渾身震悚。
《淮河月》的原稿,我確是用金陵女書寫的。
可這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金陵女書,是金陵一帶唯有女子使用的文字,多是世家女子之間通信時,寫於手帕、團扇、花箋上的文字。我也是幼時跟著母親與她的閨中密友們茶話時學的。
當時母親有位密友尤其喜歡我,我也常常與她用女書互通詩文,可她的才情卻引來夫家的不滿,她的丈夫以她不守婦德,賣弄才情為由打罵她以致流產。後來她毅然離婚,被淨身出戶,流落他鄉,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如今金陵女書也已經漸漸失傳了。
婚後,我有時忽夢少年事,便會回憶那些詩歌,用女書寫進日記中。
李北枳抄襲的也隻是我將日記譯成漢字的一些草稿,日記中的女書,連我的枕邊人都一無所知。
陳幼棉……她究竟是誰?
她沒有理會我眼神中的訝異,字字分明地說:
「《淮河月》的稿紙背面,是一份用金陵女書記錄的,南京大屠殺的史實。
「共有 5649 字,經字跡辨認,與《淮河月》的作者為同一人。
「在血稿中記載著,金陵女子學堂的大部分學生來不及逃出南京,被鎖在學校裡整整八天,所有師生皆被日軍侮辱折磨致死,無一生還。
「最後的 57 字,是以鮮血為墨的,已經無法翻譯,應該是作者臨死仍在記錄。」
隻聽她陳述,我就幾乎已經無法呼吸。
「是我……記錄下了這段歷史?」
「是的。」
她擲地有聲。
「而我,就是你的譯者。」
11
「這份金陵血稿明顯有殘缺,我傾其一生在尋找血稿散佚的部分。
「在金陵女子學堂舊址尋找時,我失足墜樓,醒來時便穿越到了這裡。
「我想還有十年的時間,哪怕無法阻止戰爭,我至少還可以救下你。」
「不。」
不知何時,我已經滿臉是淚,聲音卻從未如此堅定。
「是我們。
「哪怕無法阻止戰爭,我們,至少還可以救下她們,甚至更多的人。」
我冷靜片刻,回憶道:
「金陵女子學堂選址時,我隨我父親去過現場,我記得,學堂的圖書館下有一個地下倉庫,可容納千人。」
陳幼棉了然一笑:
「所以,明天你的第一場講演,我已經安排在圖書館禮堂舉行。」
她手心的熱量與我的相合,兩顆熱烈的心髒,在歷史的兩端勇敢地跳動。
「姐姐,你會來嗎?」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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