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周靳言租的房子是一個不大的一室一廳,入門處放了一個書架,上面擺著幾本書。
那是當年,我逼著周靳言參加自考成人本科時留下的。
我媽說得沒錯,他學歷不高,我認識他時,他說自己隻有大專的學歷。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我隻是覺得他聰明,他這輩子還那麼長,努努力不能就這麼停留在這個檻上。
哪怕是出去養豬呢,本科生也比專科生貴個五百。
那時我要一邊上班,一邊深夜陪他復習刷題。
早起並列刷牙時,我都要爭分奪秒地點開英語軟件,陪他鞏固前一天的詞匯。
近十年的真題,周靳言做一遍,我就要跟著看一遍。
因為時間緊迫,我們隻用了短短一個半月時間,就通過了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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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為了慶祝,我們連出去吃個火鍋都要先各平臺搜優惠券。
可現在,我翻著託陳佳妮打聽來的消息,隻是覺得好荒唐。
【什麼周靳言,不是這三個字,但他真實名字我也不能跟你說。】
【你問學歷?聽說在國內上了清華,後面出國是上了哈佛回來的,年輕得很。】
我撐著沙發,用力地將手掌抵在額頭上,隻覺得連胃都在絞痛。
門被人從外面打開,我抬頭看去,是從醫院一無所獲風塵僕僕趕回來的周靳言。
手機上有無數個他的未接來電,他撐著門框,微微喘著氣。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走近,而後抬起我的雙手,捧著我的臉左右看了看,緊繃的神色終於緩了緩。
「摔哪了?」明知被戲耍了,可他並不在意,隻是把玩著我的手指笑了笑,「我給你塗點藥,不然待會兒傷口該愈合了。」
這一刻,也許是我太過勇敢安靜,以至於他無法知曉我正在承受的痛苦。
我認真地審視他,好像他從來都是這樣從容不迫,從未為任何棘手的難題失去理智。
我原以為是過早過苦的貧瘠年少,鍛造了他寵辱不驚的個性,泰山崩於前不改顏色的魄力。
可我從沒想過,這樣闲適的氣度,更大的可能是極端的權勢所滋養而來的。
我抽出手,眼睛看向前方:「周靳言,我媽催我回家相親了。」
話落,周靳言手上的動作停滯了,笑容還未來得及完全褪去,便凝固在冷峻的臉上。
「不過——」我轉過頭,帶著笑帶著淚,眼中是慣有的愛意,「我跟她說,我呢,我隻願意嫁給周靳言,我在等他娶我呢。」
我就這麼看著他,我並沒有打算哭的,可我不知道為什麼眼淚無法聽從命令。
「我說,我們倆買了個小房子,等結了婚就能搬進去了。到時候,我們再生個小孩兒,您二老看了指定喜歡。男孩兒女孩兒都好,女孩兒像你,眼睛一定很大,男孩兒就像我,皮膚白白的。」
我低著頭,從包裡翻出那份合同,「你看,我買房的時候,加了你名字呢。」
你看,周靳言,你怎麼賠得起我這青春荒唐情真意切的五年?
生來頂峰,多走一步都是多餘的你。
是不是在心裡恥笑,我能捧出的一切,也就是你紙醉金迷時的一揮手。
周靳言的手指動了動,低頭去翻看那份合同,良久才抬頭:「苒苒,我……」
「怎麼了?」我故作輕松,「是不是超大驚喜?反正這下你再也不用怕我媽說你了。」
周靳言方才被我眼淚嚇到的模樣消失,又恢復了以往吊兒郎當:「是,我們家苒苒真能耐,說養我就養我。」
他的聲音太輕,語氣太薄,以至於我險些錯過他的這句:「別哭,哭什麼呢,沒說不結婚……」
可是周靳言,你以什麼樣的身份跟我結婚呢?
我靠在桌前,低頭撥了一個電話。
等待的間隙,我靜靜地看著在廚房忙碌的周靳言,比起我,他在廚藝上更勝一籌。
電話接通後,我輕聲道:「我想好了,我可以去美國。」
「時間?」我恍恍惚惚的,觸及周靳言看過來的目光時,一瞬間清醒,「1 月 28 號,對,就這天。」
那一天,是周靳言訂婚的日子。
5
直到深夜,情緒的傷痛不可抑制地蔓延到了生理上。
我按著絞痛的胃部,咬著手背,痛到意識有些昏厥時。
隱約感覺到一雙大手快速將我撈起,一向沉穩的聲音慌亂了。
恍惚間,許多往事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
我和周靳言相識至今,感情路上並非一帆風順,也曾有過一次分崩離析。
那時是相戀後的第二年,一切都毫無徵兆,他提出了分開。
彼時,我還在埋頭為難得的假期出遊做攻略,聽到時隻覺得離譜。
他隻是目光輕淺地看著我,仿佛置身事外:「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明明前一刻,他還在為我燙傷的手,自責半天。
我思緒繞了很久,除了他沒有錢以外,想不明白有什麼能困住我們。
「沒事啊,我們一起努力嘛。
「我們還這麼年輕,隻要好好加油,想要的一定都能有的。
「而且,我也不需要你有很多很多錢……」
他打斷我的話,隻是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像是餘生不再相見一樣。
「江苒,抱歉,希望你能遇到更好的。」
那時誰不是年輕氣盛,又一身孤傲,認定誰也不是非誰不可。
於是,我不挽留,不哭訴,隻裝著平靜和高傲:「周靳言,說到底你是膽小,是你並沒有那麼愛我。
「既然這樣,那就好聚好散。」
如果有滔天的愛意,又怎麼會試都不試,就將我放棄。
我以為我足夠決絕,足夠理智清醒。
因為我慣來會權衡,凡不利我者必棄之。
可這些,在周靳言身上,全然失效。
分開後銷聲匿跡的人,以為不會再見,卻被命運又推在一起。
那是一個我不可能踏足的場合,卻機緣巧合地見到了西裝革履的周靳言。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張了張口,手裡的酒杯轉了兩圈。
「我……司機,挺巧……」
我點了點頭,沒開口說話,徑直從他身前走過。
可那時我總有莫名的預感,也許錯過這次,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相愛。
理智角逐感性敗北的人,生平第一次勇敢地孤注一擲。
我猛地停住腳步,撥開人群,逆行地跑向他。
周靳言仍然靠在立柱的暗面,直到走到他跟前,我才發現他一直注視著我。
他就那樣,看著我,逆流過人群,用盡一切奔向他。
我高高地仰起頭,擲地有聲:「周靳言,這句話我隻問一遍,我問你要不要跟我復合?如果你拒絕,那我們這輩子就到此為止。」
隻有這一次,我隻會為了愛你,低頭卑微這一次,再也沒有下次了。
周靳言低著頭沉默了半天,最後拿起酒杯,在我高高抬起的額頭上輕輕一碰:「傻透了。」
是傻透了,聽不出他「給不了」的言外之意,看不出他漏洞百出的偽裝。
6
再次醒過來時是在醫院,凌晨四點的鳥已經在引吭高歌。
周靳言的膚色很白,在白牆和黑發的映襯下,白得更透了些,隻是今夜他看著有些憔悴。
「不是養好了?怎麼突然疼這麼厲害?」他見我醒來,伸手我的肚子輕輕揉著。
床頭桌上一個我沒見過的保溫壺,現在想想,好像家裡總是會出現一些我沒見過的東西。
他隨著我的目光移了過去,解釋道:「我外賣叫的粥,你要是好些,喝一點?」
我收回目光,動了動手指:「你知道胃是情緒器官嗎?也許是我的情緒生病了。」
他失笑:「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一如既往的回答,他從前下意識說過許多這樣類似的話。
我都隻當耳旁風,他一個除了一身力氣要什麼沒什麼的小老百姓,能替我出什麼氣。
在見識過他將言語騷擾我的人,一腳狠踹在地時,我就盡量少同他講在外面受的委屈。
我們負擔不起一時衝動下的賠償和醫藥費,能忍的我都願意息事寧人。
唯獨那一次,我直面職場性騷擾,冒著被開除的風險,收集證據發文,起訴,卻被反造黃謠力壓下去。
我崩潰到隻是他隨口問一句,我就將滿腹委屈哭著訴說。
而後來,奇跡般地,事情有了轉機。
公司史無前例地啟動了內部調查程序,隨後警方介入,那名長期猥褻女員工的經理被帶走歸案,我也遞交了辭呈。
我掀起被子,下床,穿鞋。
他攔著我的手腕:「做什麼去?」
「上班啊。」我撐在床上,抬頭笑著看他,「我好得差不多了,現在趕緊回去收拾一下,上班別遲到了。
「請病假一天 850 呢,太貴了。」
「江苒,別胡鬧……」
「你也去上班。」我推了推他,「不許請假。」
周靳言去咨詢醫生的意見,那名醫生恭敬地跟在他身後。
很多從前被我忽視的細節,現在竟然一眼就能看透。
就比如眼前這濃香鮮美的粥,家裡存著的同事送的自家釀的酒,還有在外面從來見不到的手工糕點。
7
清晨上班,從車庫出來,我一眼看到等在路邊的周靳言。
他說過自己不喜歡開車,所以買了這輛車,我們除了周末偶爾開出去,平常都不怎麼開。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一輛黑色路虎停在他跟前,隨後下來一名司機彎著腰幫他開了車門。
車子並沒有開去周靳的公司,跟著路虎進入二環後,徑直向一處偏僻的住宅區駛去。
住宅區有禁止進入的標志,我隻能遠遠地停在路邊,看著周靳言的車子進入。
坐在車上,我想起那年,幫他拼命改簡歷找工作的場景。
他投的每一份簡歷,從求職意向到工作經驗和個人優勢,都是我一字字絞盡腦汁潤色過的,而不是一份簡歷走天下的海投。
當時,幾乎每一份的簡歷都能順利通過目標公司的篩選,唯獨到了面試環節,哪怕我能次次壓中百分之八十的面試題,進行了無數次面試演練,他總是會敗在面試關。
最後,隻剩下現在這個毫不起眼的公司願意收他。好在工資雖然不高,但五險一金都是頂格繳納。
周靳言不怎麼花錢,他每個月的工資都是打到我的卡上,我會為他專門準備零花錢。
從前看來是愛意扶持的一幕幕,如今卻發現原來都是人家不稀罕的。
我將車開到常去的老面館,坐下後,老板熟稔地打招呼:「還是老樣子?今兒怎麼一個人?」
這家面館是我大學時就愛來的,後來認識周靳言後,我幾乎每周都要帶他來這裡。
「他有事,還是肉醬面一份,蔥花香菜都要。」
吃到一半,我神色如常地問:「對了,我記得前兩年這塊不是都被遷走了,怎麼店突然又能開了?」
老板抬頭看了我一眼,拉起脖子上的大毛巾抹了一把汗。
「不瞞您說,這事我也是一頭蒙,突然有一天就通知我得回來繼續開店。要不,就我現在這身家,哪裡還需要開面館。」
我沒再開口,默默地吃掉碗裡剩下的面。
所以,在樓道的感應燈一閃一閃,木板吱吱響的時候,我們能夠恰好以低廉的價格租上一間不錯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