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想起很久以前,一個雨天,她在前面跑,湿答答地回頭對我招手:「懷玉,雨大了,快跑起來呀!」


 


我說:「姑姑,宮裡不是不許奔跑嗎?」


 


她拉起我的手,笑得好燦爛:「傻瓜,誰看得見呀!」


 


又想起來有一回,我被熱水燙傷,疼得睡不著,她拉著我的手,輕輕地吹了一晚上。


 


那時候我總是想,若我娘還活著,也會像這樣疼我的。


我與姚姑姑,本不該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地上似乎有石子,姚姑姑沒跑多遠,便撲通一下摔倒了。


 


她驚恐地回頭望著我。


 


卻發現,我早就把弓箭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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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呆呆地,看看地上的弓箭,又看看我,神色懊悔絕望,捂著臉痛哭起來。我想,她大概也想起了些什麼。


 


「懷玉啊……」


 


她含著淚,一頭撞在了宮牆上。


 


稍晚一些的時候,我手下的人在掖庭獄找到了薛金枝。


 


自從我舉兵北上,她便被關了起來,後來,薛家也被抄了家,大夫人在官兵入府前,用一根繩子吊S在了祠堂。


 


幾個人把薛金枝帶到我面前時,她衣衫褴褸,神情恍惚,嘴裡念著:「不知道,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入獄後,李峋日日折磨她,她早已經失心瘋了。


 


她曾經多漂亮啊,如今一身爛瘡,仿佛街頭乞兒。


 


我再難自持,哽咽著喚她:「金枝?」


 


她愣愣地抬頭,看見我,突然哭喊起來:「懷玉!快跑!快跑!」


 


「金枝,不用跑了,沒有人會再欺負我們了!」


 


可她仍哭喊著:「懷玉,你快跑啊!」


 


她掙得厲害,幾個人都拉不住她,我連忙抱住她,心痛得好像被生生挖去了一塊。


 


她好瘦啊,皮包骨頭,我抱著她,好像抱著一把竹枝。


 


我與她之間,總是隔著許多事,她知我,我亦知她,卻從不曾說開。如今終於山移海平,她卻被殘害成了這般模樣,也聽不懂我叫的這一聲:


 


「阿姐。」


 


第二日清早,我坐在窗邊為薛金枝梳妝,給她穿上幹淨的衣裳,衣裳是她最喜歡的鵝黃色,裙邊繡著花枝,嬌俏如豆蔻少女。


 


可她發著抖,抱胸哀求:「不要,我不要侍寢……」


 


我心裡好像被針扎了一下,按住她的肩:「金枝,我是懷玉啊。」


 


「懷玉?你是懷玉?」


 


她望著鏡子裡的我,目光惶惑不安:「懷玉,你怎麼在這兒?他們,他們在找你,你快躲起來啊!」


 


「金枝,不用躲了,沒有人可以再欺負我了。」


 


我放下篦子,半蹲在她跟前,將她冰冷的手揣在胸口:「金枝,你知道嗎?我已經在那最高處了,你會為我高興嗎?」


 


她聽不懂。


 


緩緩扭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抬手摸了摸臉:「懷玉,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等我做了寵妃,我一定把你接回來。」


 


我沉默許久,伏在她膝上,無力地嘆了口氣。


 


房門打開,沈薄嵐立在門口,一陣風帶過來,白衣在風中翻飛。


 


他向我伸手:「該動身了。」


 


今日,是我的登基大典。


 


我走向沈薄嵐,搭著他的手走向金鑾殿。


 


過太清門時,他松開了我的手,恭敬道:「臣隻能送陛下到這裡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稱臣。


 


我看著前面長長的路,第一次意識到何謂高處不勝寒,以後還有很多的路,我都隻能一個人走過去了。


 


我問他:「你會在這裡等著我嗎?」


 


他抿唇淺笑:「臣永遠在這裡等著,為陛下守住後背。」


 


「好。」


 


我相信他的真心,可我永遠不會把後背交給任何人。


 


我轉身向金鑾殿走去。


 


登基時,我一步步走上高臺,望著那把金燦燦的龍椅,眼底不自控地湿潤。


 


我曾無數次如蝼蟻一般被人踩在腳下,抬著頭,仰望青天,向命運求一條生路。


 


而今筚路藍縷,終於抵達我所渴求的最高處。


 


這九尺高臺,是無數人的血肉築成的。


 


我既然坐到了這個位置,便要讓這天下,換一個模樣。


 


(完)


 


番外


 


山裡下了好幾日雪,尤平嫌冷清,拎了酒下山去找友人。


 


三五好友就著花生米,一盅一盅地喝著酒。


 


桌上友人們談天說地,恨不得把牛皮吹破,尤平卻始終悶悶不樂。


 


就在幾日前,他收到了薛大人的S訊。


 


他跟了薛大人十幾年,感情深厚,一年前,為了照顧年事已高的雙親,才不得不辭了他,回到這大山裡。


 


如今,雙親已故,薛大人也故去了,他有些悵然。


 


友人調侃他:「這是怎麼的?想討老婆了?」


 


他擺手:「去去去,你們也就這點出息。」


 


友人不屑:「都是泥腿子,倒說得你有天大的出息似的。」


 


尤平被噎住了。


 


他沒有天大的出息,可他心裡,有個天大的秘密。


 


是真的能捅破天的秘密。


 


他已經醉了,那保守了九年的秘密,不上不下地吊在喉頭。


 


他真想說出來呀,心裡痒得難受。


 


幾盅酒後,他越發難以自持,決意一定要說出這個秘密,在友人們面前找回點面子。


 


「你們知道嗎?那前朝皇親,並沒有S絕。」


 


友人們大笑:「胡說什麼!誰不知道聖上入宮時,屠了三千人,跟前朝皇室沾點關系的都S絕了,皇親還能活下來?」


 


「你們知道什麼。」


 


尤平雖醉了,卻還是知道要真真假假地說,不能把薛大人給出賣了。


 


他說:「我這兒有可靠消息,屠宮那日,有一名懷孕的月族妃子,以假S之術逃生,跑去了揚州,化名為……」


 


他說著,想起了與薛大人在揚州遇到那叫暮雨的女子時的情景。


 


她挺著肚子,跪在薛大人腳邊,懇求薛大人給她一條生路。


 


她可是前朝妃子啊,肚子裡懷的還是龍種,放過她,那可是S罪。


 


但薛大人猶豫很久,還是救下她,帶回了家。


 


他知道薛大人為何會救暮雨。


 


因為在那之前,夜深人靜時,薛大人總是嘆息:「皇上因我一句諫言,屠了三千人,我到了宮裡,才知道那是多大的罪孽,尤平,三千人啊,屍體堆起來,比城樓還高……」


 


薛大人一直是後悔的,但他已許身君王,絕不能放那女子回月族,思來想去,隻能將她帶回家。


 


友人催促尤平:「化名為什麼?」


 


尤平喝了一口酒,道:「化名……朝雲。」


 


「然後呢?」


 


「然後,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薛大人把暮雨帶回府上,騙所有人說,暮雨是揚州瘦馬,孤苦無依,已有了他的孩子,因此才帶回府。


 


薛大人隻是個小官,他帶個妓子回家,並不惹人眼,也沒人在乎。


 


但大夫人在乎。


 


夫人表面大度,收下了暮雨,背地裡,卻暗下S手,在暮雨即將臨盆時,把她趕進了馬棚。


 


等薛大人趕回去時,暮雨已經S了,她脫下衣裳,包住剛出生的女兒,自己卻凍S在風雪裡。


 


薛大人救下那個孩子,求大夫人,留下這個孩子。


 


大夫人恨毒了暮雨,她咒罵薛大人,質問他為何一定要留下那妓子的種。


 


薛大人臉色蒼白,他其實很年輕,但因夢魘折磨,已經像個小老頭,他說:「不求你對她好,隻求保她一命,隻要能讓她活下來,怎麼著都成。」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大夫人最終留下了這個孩子的性命,丟給府中老僕扶養,薛大人也遵守承諾,無論大夫人怎麼對那孩子,也絕不插手。


 


那孩子苦啊,一生下來就沒了娘,連名字也沒有。大夫人有意磋磨她,喚她醜奴,還讓她小小年紀就做起了小奴才。


 


家中另一位大小姐無意間發現了醜奴,她喜歡她,總是偷偷找她玩。小姐在府裡總是形單影隻,醜奴是她唯一的伙伴。


 


後來,小姐得知醜奴是自己的妹妹,又驚又疼, 在大夫人打醜奴時,哭著喊:「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對妹妹?為什麼要打她?」


 


大夫人一向嬌慣她,聽見她這樣說, 氣得發瘋:「誰跟你說的她是你妹妹?她不過是個奴才, 你敢為她求情, 我便撕爛你的嘴!」


 


小姐嚇壞了,躲在角落裡哭,再不敢為醜奴說話。


 


尤平心疼啊,兩個小孩,都怪可憐的。


 


薛大人也心疼,可他答應了大夫人絕不插手, 他不能管。


 


直到有一年,薛家為大小姐請了夫子,薛大人忍不住,第一次找到那孩子,給她指了一條路:「你若不想一輩子蹉跎,便從今日起,跟著金枝讀書,她學什麼,你便學什麼,一樣都不許比她差。」


 


尤平沒讀過書,不知道讀書有什麼用, 他偷偷地想, 薛大人跟她說這些,還不如帶她出去吃頓好的。


 


一年後,尤平雙親重病, 辭別薛大人, 回到了山裡。


 


我長得有幾分像我娘,大夫人討厭我,時不時尋個由頭打我。


 


「(他」走時, 他不忘叮囑薛大人,要按時服藥。


 


薛大人還對他擺手說,知道了, 知道了。


 


如今才過去一年,薛大人便落水而亡了。


 


人家說,薛大人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 可就是走著走著,就走進水裡去了。


 


尤平嘆氣, 他走後, 薛大人一定沒有按時服藥。


 


酒桌上, 友人推了他一把:「快說呀,那小公主叫什麼名字?」


 


「她……沒有名字。」


 


天將黑了,尤平冒著風雪回家, 一路搖搖晃晃,在離家隻有一裡遠的地方,一頭栽進了雪窩裡。


 


他不知道,他的秘密, 正在向山外流傳,緩慢地,撬動著一個王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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