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馬棚裡出生的。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路上處處都是凍S骨。
嫡母瞞著我爹,把我娘趕進馬棚生產,原想弄個一屍兩命,沒承想,我娘卻拼S把我生了下來。
我娘是揚州瘦馬,下賤人,所以我也就生而下賤。
我不能稱呼我爹為「爹爹」,我得叫他「薛大人」。
我不能冠他的姓,隻能叫「醜奴兒」,任誰一聽,便知我身份卑微。
可他們誰也不會想到,面前人人可欺的醜奴兒,將來會坐在龍椅上,談笑間便要了他們的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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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薛家二小姐,卻是奴才們養大的,能走路時,我也做了小奴才,伺候嫡母的女兒薛金枝。
端茶倒水、做飯、洗衣、灑掃庭院,什麼髒活累活都做。
薛金枝是金枝玉葉,我便是託著她的那一盆爛泥。
她金尊玉貴,十指不沾陽春水,而我因為辛苦勞碌,皮膚粗粝得像樹皮。
我長得有幾分像我娘,大夫人討厭我,時不時尋個由頭打我。
她還會叫薛金枝打我,薛金枝不敢,她便抓住薛金枝的手,一下一下地往我臉上扇。
她變著法兒地欺負我、踐踏我,我過得越慘,她便越高興。
大夫人折磨我,我爹都看在眼裡,但他什麼也沒說,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她,一句話也說不上。
從小到大,他幾乎不曾搭理過我。
隻有一次,家裡為薛金枝請了夫子,我爹找到我說:「你若不想一輩子蹉跎,便從今日起,跟著金枝讀書,她學什麼,你便學什麼,一樣都不許比她差。」
我不明白,他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是個妓子生的,連家裡的馬夫都能對我大呼小叫,我還能有什麼出路。
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我最不明白的,就是我爹那麼愛大夫人,又為什麼要勾搭上我娘,為什麼要把她帶回來。
既然沒打算認我這個女兒,又為什麼不讓大夫人掐S我,叫我活下來,叫我不甘心。
不過,不明白歸不明白,我還是聽他的話,在伺候薛金枝上課時,偷偷跟著學習識字讀書。
薛金枝有名貴的筆墨紙砚,我隻有一雙眼睛,一對耳朵,卻學得比她還快。
許多次,我看著薛金枝因為寫錯字,被夫子責罰,總是偷偷地想,薛金枝可真笨啊,可老天就是這樣沒道理,笨蛋薛金枝是千金大小姐,我卻隻是她的丫鬟,連識字這件事,都不敢讓人知道。
九歲那年的一個下午,我像往常一樣伺候薛金枝,她讀書,我磨墨。
夫子教了許多新詩,薛金枝埋頭默寫著,默到天黑也沒背完。
夫子走了,薛金枝還在寫。
我等得不耐煩,分心去看院子裡麻雀啄食,等我再回頭,薛金枝早已經沒再背詩了,桌子上歪歪斜斜鋪了一堆紙,寫著許多大字。
「小姐,你在寫什麼呀?」我百無聊賴地問她。
她抬頭看著我,說:「我想,人人都有名字,你也該有個名字才對,總是醜奴醜奴的,也太難聽了。」
她拿起一張紙,一本正經地說:「我琢磨了許久,覺得『懷玉』這兩個字最好,以後你就叫薛懷玉,你覺得怎麼樣?」
我愣了半天,心驚肉跳。
她是金枝,我怎麼敢是玉呢?
金枝玉葉是天生一對,但她薛金枝是天上月,我是地上泥,倘若讓大夫人知道,我就沒命了。
我搶過那一疊紙,囫囵撕掉,眼淚不知道怎麼就跟著滾下來:「薛金枝,你少惡心人,誰要你起名字?我叫醜奴,聽清楚了嗎?我有名字,我不姓薛,我也不是你們薛家人,不要你給我起名字!」
薛金枝嚇了一跳,眼淚也跟著簌簌地往下掉:「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喜歡就算了……」
那是我第一次那樣衝動,也是我那麼多年,唯一一次掉眼淚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委屈。
後來想想,大概是長久以來被薛家人踐踏,我不願意吃姓薛的給的甜頭。
2
命運向來是不會偏向我的,包括那一次,我很快就倒霉了。
大夫人不知何時回來的,她見薛金枝哭,便立馬支使人將我拖了下去。
「賤婢,誰給你的膽子欺負小姐?今日我非得剝了你的皮!」
我被兩個嬤嬤摁在地上,脫去褲子,用竹條狠狠抽打。
薛金枝嚇得大哭:「母親,她沒有欺負我,你別打她……」
大夫人惡狠狠地看向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怎麼,你要替她求情?」
其實大夫人什麼都知道,她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欺負薛金枝,她隻是想找個由頭打我,隻是不想讓我好過。
薛金枝被大夫人的目光嚇壞了,她閉了嘴,哽咽著改口:「女兒是說,打得好,醜奴不聽話,就該打,隻是母親你要保重身體,不要氣壞了自己。」
大夫人這才滿意了,從嬤嬤手裡奪過竹條,扔給薛金枝:「你來打!」
薛金枝身子一抖,撿起竹條,緩緩走到我跟前,咬著牙,狠狠抽在我屁股上。
「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
她一邊打,一邊哭。
可她力氣小,大夫人看著不解氣,便叫她身邊的嬤嬤接過竹條,狠狠抽打。
直到我的屁股被打到血肉模糊,她才帶著人走了。
月上中天,孤雛嘶鳴。
我趴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掉眼淚。
沒一會兒,我聽見我爹回來了,有下人跟他說,醜奴挨了打,正在二院裡頭躺著呢。
那時候,我對我爹還殘存著一絲希望,心裡喊著,爹,救救我吧,救救我。
可我爹沒有來,他嗯了一聲,看也沒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終於明白,這世上是沒有人可指望的。
我爹走後,我淌著血,癱在地上,毫無尊嚴,直到三更時分,與我同住的嬤嬤才拿來一床薄被,像卷起一堆破布一樣把我抱回去。
路上,她嘆著氣,說:「醜奴,你說你惹她幹什麼呢?夫人不是以前的夫人了,她已經瘋了。」
我知道,自打我爹把我娘帶回來,大夫人就瘋了,可我沒惹她,我什麼也沒做錯,我隻是生錯了肚子,投錯了胎。
我恨我爹,恨他虛偽懦弱。
我恨大夫人,恨她蛇蠍心腸。
我也恨薛金枝,恨她打我打得那樣疼。
夜裡,屋裡的媽媽們都睡著了,我睜著眼睛,渾身火辣辣地生疼。
我想跑,想離開薛家,可爬到門口,又放棄了。
外面並不太平,頻歲飢馑,人相食,我跑出去,隻會淪為砧板上的肉。
可我想,上天讓我來到這個世界,絕不是為了讓我輕易去S的。
我又回去了,我不要S,我得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活著,就還能走出一條生路來。
3
那次挨打之後,我學會了閉嘴,學會了逆來順受,學會了討好,在大夫人要打我的時候,主動把臉伸過去給她打,在她打完之後,磕著頭說謝謝大夫人。
許是覺得太好欺負反而沒意思,又或許是因為那年年底,我爹落水S了,大夫人顧不上我,從此便很少再打我了。
十六歲那年,薛金枝美人初長成。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薛金枝美名在外,說媒的今天一茬,明天一茬,踏破了門檻。
大夫人挑來挑去,始終不滿意,鐵了心要尋一個最好最好的女婿。
至於我的婚事,自然不會有人操心,我也不願讓誰替我做主。
因為我已經有了心上人,那便是南陽王府世子,沈薄嵐。
世子年十九,生得俊美無比,豔冠京華。
可我喜歡他,並不是因為他好看。
隻是因為十五歲那年,我上街去給薛金枝買胭脂,回去的路上,險些被受驚的馬踩踏,是他救下了我。
他不嫌我一身髒汙,不嫌我身份低微,用他的白玉雕琢一般的手,將我扶起。
他還贈我一支玉蘭簪,親手將我亂糟糟的發髻簪好,叫我不要再哭了,快些回家。
從此以後,世子就成了我的心上人。
他才華橫溢,心腸好,長得好,樣樣都好,就是有一樣不好:他出身高門,與我絕無可能。
我身份低微,得不到世子。
連他贈的玉蘭簪都保不住。
那日我一回去,就被大夫人發現了。
她搶過玉蘭簪,問我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不敢提世子,隻好撒謊說那是我撿來的。
大夫人二話不說,就將簪子收進袖中。
「這樣貴重的東西,說撿就能撿到?若叫我查出來你是從哪兒偷的,有你的好果子吃!」
她就這樣搶走了我的玉蘭簪,再也沒有歸還。
我記恨起了她,但這對她不會有什麼影響,畢竟我一直就恨著她,奪去玉蘭簪的這一點恨意,就像是往滔滔大河裡添了一碗水一樣不值一提。
4
「來給我磨墨吧。」
午後,薛金枝叫我伺候她上課,她轉過身,頭也不回,知道我定會跟上。
家中為薛金枝請了女夫子,在水榭處教她作畫。
今日畫的是美人圖,女夫子走後,薛金枝還在畫。
她的手柔軟嬌嫩,精致的面孔浸在黃昏的光暈裡,有幾分畫中美人的韻味。
她很美,可我覺得我不比她差,我不覺得自己比任何人差,我隻是倒霉了一些,倘若給我一些氣運,我也能上青雲。
薛金枝似乎發現我在看她,她抬起頭,與我目光交錯,我淡淡移開眼。薛金枝也回過頭去,誰也沒有跟對方說一句話。
九歲那年學會閉嘴的不隻有我,還有她。
過了一會兒,大夫人身邊的王媽媽過來了,她拿著竹條,氣勢洶洶地闖進來,嘴裡罵著:「好你個醜奴,學會偷奸耍滑了,叫你洗衣裳你也不去,是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了?」
今日根本就沒人叫我洗衣裳,不必想,便知是王媽媽自己忘了,怕被大夫人訓斥,找我背鍋。
可我一句也沒有辯解,薛府不是講道理的地方,判是非的權力不在我手上,我越要辯,就越要吃苦頭。
我低下頭,一聲不吭,任由竹條子抽在我身上。
薛金枝默默地看著王媽媽打我,好一會兒,才平靜地開口,語氣輕描淡寫,誰也不知道她心情是好還是不好,她問:「打完了嗎?」
「什麼?」王媽媽不明所以,停了手。
薛金枝掃了一眼我滿手的血痕,淡淡地說:「我還有許多事要她做呢,王媽媽把她打成這樣,誰給我做事?」
她一向好脾氣,眼風掃過,卻讓王媽媽的心肝也顫了顫,一時琢磨不明白她的心思,咽了咽口水,悻悻道:「哎喲,我老糊塗了,一時生氣,忘了醜奴還在伺候您呢,大夫人那邊還有許多活要做,小姐,我就先告退了。」
她收起竹條,走時不忘囑咐我:「別忘了你的活兒,聽見沒有?」
我沉默應下,又去給薛金枝磨墨。
薛金枝沒了興致,扔下筆,起身走了:「不畫了。」
我隻好抱上她的東西,跟著她回房。
別的丫鬟給薛金枝洗手,我在角落裡默默地把她的筆墨收好。
5
送薛金枝回房後,我趁著天色不晚,去洗衣裳。
冬季枯水,府裡井水要省著用,我便背著衣服去河邊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