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姑娘沒染上髒病,卻得了天花,前陣子被抬了出去,花妖空了一位。
姑娘們開始明爭暗鬥,畢竟能做了花妖這種頭等姑娘,身價上漲,那麼接客就有了一定的選擇權。爭來爭去,最有希望的一個是粉桃姑娘,另一個叫翠杏。
聽說粉桃因著面粉如桃得名,嬌憨動人。
翠杏生得瘦麗,多了幾分西子病美。
原本老鸨拍板了翠杏,可沒成想第二日就有風聲說她染了花柳病,臉上也起了大片紅疹,血流如注。
甚至她前晚還送了老鸨新衣繡帕,老鸨駭得連喝幾幅藥,把所有她送來的物件還有翠杏屋頭裡面的東西全燒成了灰,灌了翠杏一肚子砒霜,翠杏臨S前還嗚咽著自己沒病。
最後粉桃補了花妖空位。
而翠杏確實沒得花柳病。
夜裡我摩挲著荷包的魚兒,針腳細細密密,這才是我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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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嗅了嗅上面已經極淡的血腥味,混雜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茉花清香,終於想起來了我的娘,滿足地閉上了眼。
一夜好眠。
4.
春欄閣裡多的是好年紀好才貌的女子,新擇的花魁蘭心年方十五,娉婷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
隻因恩客多了句嘴,道她心氣傲,老鸨就動了將她弄作盲妓的心思。
這心思起來,她又一下子想到了我。
秋老虎勢猛,日頭太大,老鸨翻來覆去睡不好覺,就喚我來侍候,我磕磕碰碰給她斟茶,她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雁珠,你生得很好,可惜你卻瞎了眼,做不到攬鏡自顧。」
「不過這樣也很好,你雖是不能看自己,卻又更多的人樂意瞧你。」
「——你當真是天盲嗎?」
我頭一回想要蹙眉,狠一咬舌才堪堪止住,抿唇搖了搖頭,細聲細氣答道:「媽媽,雁珠不知道。」
老鸨磕著瓜子,聞言笑:「不知道?」
我喏了一聲,想了想又道:「隻是雁珠從記事以來,眼前就是什麼都沒有的。」
本就屋裡悶熱不透氣,我後背有些湿漉漉的,方才放下的茶壺,我又從腦海裡臨摹了一遍位置。
我想,無須怕,這話裡總是挑不出錯的。
果然老鸨把事情揭了過去:「雁珠,媽媽隻是從來還沒見過天生的瞎子,卻正正好生了一幅好模樣。」
她摸上了我的臉,手黏膩膩的,像樹皮像有鱗片的毒蛇,陰冷得人打寒戰,緩緩道:「所以春欄閣裡,那些盲妓——都是媽媽親手刺瞎的眼。」
我靜靜地沒有動。
老鸨突然就笑了:「新花魁你是瞧不見,她長得啊,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她實在不知道天高地厚,當自己是金疙瘩了,對達官貴客也敢甩臉子——」她突然使勁兒捏住了我的臉:「你說,媽媽怎麼才能讓她像雁珠這麼聽話?」
我張了張口,睫毛微微顫動:「他們都說蘭心姐姐生了雙翦水秋瞳……」
老鸨手指扣了扣杯盞。
我又磕碰著舉起茶壺給她續茶,隻聽她沉吟過後,兀自笑了一聲:「媽媽記得她待雁珠可並不和氣啊。」
我將續好的茶水推前,微微一笑:「媽媽,入冬不遠了。就是再目如秋水,到那時候,也該看膩了。」
老鸨怔了怔,隨即笑得花枝亂顫。
……
我走出去後,才合上門,就差點被一陣力道拉扯在地。
鼻間傳來了一股子蘭花香。
我彎了彎腰,低聲道:「蘭心姐姐。」
蘭心將我扯到了她的香房,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臉上,尖銳的指甲把我臉劃得生疼,想來是破皮了。
我輕輕捂上了臉,她將我推搡磕絆在地,而後狠狠地掐住我的下巴:「賤蹄子,你怎地心也忒狠毒,你居然撺掇媽媽那等下三濫的事兒,你自己瞎也就算了,非得害得別人和你一起瞎才甘心?!」
我咬唇,搖了搖頭:「蘭心姐姐,怎能這樣想雁珠?」
「哦?」蘭心的指腹按在了我臉上方才破皮的地方,她冷笑道:「你還有什麼說法不成?」
我驀然笑了,垂下眼簾道:「若不是雁珠那樣說,姐姐這雙眼怕是這幾日就留不得了,雁珠是為姐姐好,為姐姐拖延時間,姐姐卻將過錯通通拋到我身上,可真讓人傷心。」
蘭心冷哼一聲,坐下陰陽怪氣道:「這般說來,我還應該感謝你不成?」
我抿唇一笑:「雁珠不敢當。」
蘭心沉吟片刻:「那如雁珠所見,我當如何?」
我故意面露驚恐,頗為為難道:「蘭心姐姐,這……這雁珠可不知啊……」
「不知?」她驀地嬌笑出聲來,帶了一絲嘲弄:「雁珠,我早就發覺你有古怪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想要做些什麼,來春欄閣是有什麼所求,這些我通通可以不在意,但你若是不幫我,那就——」
她聲調陰狠起來:「別怪我與你魚S網破!」
我默了默,又道:「恕雁珠實在不知,姐姐你在說些什麼。」
蘭心忽地一把將我拽近:「我看見了,看見翠杏S後,你偷著去翠杏屋裡拿回了你的荷包,她是你害S的對不對?」
我沒說話,她的臉離我近了些,愈發吐氣如蘭:「她沒有得花柳病,是你這黑了心腸的汙蔑她的對不對?」
我的鼻間充斥著蘭花的香氣,濃鬱致命。
「可這也不怪你,」蘭心松了松手,狀似惋惜地嘆了口氣:「隻怪她惹了你這個看似軟包子的狠人,不過這也恰恰證明了,你面上的這幅樣子是裝出來的,那讓我猜猜,你裝出來給誰看呢?」
——「鸨母嗎?」
我眼睫顫了顫,又一笑:「蘭心姐姐,瞧你說的什麼玩笑話,有什麼盡管差遣雁珠就是。」
蘭心滿意一笑。
當晚就尋了個由頭,把我從老鸨手裡討來伺候。
可她不知的是,我也對此頗為滿意。
5.
不久後,蘭心名聲遠揚,追捧她的男子從春欄閣排到了舊芡江。
別說入冬,就是再過三冬。
隻怕也總會有人想看她的秋水目,看不膩她那多情面。
老鸨再沒說一句要剜她眼的話,就像從未動過要將她做成盲妓的念頭。
直到上元節,任由窗外人聲熱鬧,蘭心卻沒心思去看花燈,她放下湯圓瓷碗後,就讓我伺候著早早歇息。
我品著手裡的力道,慢慢地摘下她的耳飾,老鸨就打門簾進來了。
我聽見老鸨軟下聲音:「哎呦喂,我的好姑娘,外頭有好好的花燈看,怎地一位客也不陪了?」
蘭心冷笑一聲:「他們想讓我陪,我就陪?我就那麼不值錢?」
我無須有雙明眼,都能想到老鸨一定面色有變。
不過蘭心現下是她的搖錢樹,老鸨頓了頓還是陪著笑臉道:「佳人配佳節,那些個恩客誰不想掙份面子,這會子正在樓下競價著呢,你若是今兒陪誰逛了花燈,說不準來日……」
蘭心微怒:「我偏不陪!又如何!」
「好姑娘,你這……」
老鸨勸言的話沒說完,就眼睜睜看著她把首飾盒從臺面上掃落到地上,那砰地一聲,讓人心頭直跳。
須臾,老鸨識相沒再繼續說話。
轉頭離開了。
可我分明聽到老鸨呼吸聲粗重,顯然氣得不輕。
我蹲在地上,把散了地上的首飾摸索著悉數撿了起來,又為蘭心摘下發簪,輕輕用篦子梳起了頭,細語道:「隻不過逛個花燈,姐姐何必呢。」
蘭心拍開了我的手背,厲聲道:「你懂什麼?鸨母那是急著榨幹我的價值,讓我給她多賺些錢,好弄瞎我罷了!」
「不要以為你對我有點用處,就可以左右我的想法,雁珠,你須記著,你還遠不夠格!」
我手背有些腫疼。
於是隻「喏」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繼續用篦子幫她理著發絲。
蘭心鼻音哼了一聲,又視線掃到我大概紅了一片的手背,忽地摸住了我的手,制止了我給她繼續梳頭:「你下去歇息吧,讓綠薰過來伺候。」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喏。」
……
「雁珠」,可就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她從背後環抱住了我:「雁珠,方才我並非有意,你明白的對嗎?」
我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那是自然,好姐姐,除了雁珠還有誰是真的為你疼你呢?」
我空洞著眼,什麼都看不見。
卻將蘭心纏在我腰上的手,穩穩地抓住。
我感受著她手上的溫度,緊了緊力氣,像是要將她手上的冷意捂走,可我四肢也天生冰涼,又能熱的了誰呢。
我感受到後面的衣服上溫湿一片,蘭心靠在我的背上,瓮瓮道:「雁珠,這春欄閣實在難熬,我隻有你了。」
我捏了捏她的細腕:「雁珠知道的。」
蘭心語氣裡滿是依賴,可我清楚地知道,她隻是暫時離不開我罷了。
果然,蘭心很快就問道:「雁珠,近來那銷骨粉怎地分量愈發少了?」
銷骨粉。
其實隻是一種厲害的催情藥罷了,不過我手裡這個藥效更甚,可使人上癮。
本朝歷來嚴禁此藥,凡是青樓窯館,都是重點搜尋地,年年都會有專人徹查一次,我也沒想到翠杏居然不知道從哪裡整來了這些玩意。
可惜她還沒來得及用,就被砒霜灌S了。
這是我去她香房裡拿荷包的時候順走的。
當我知道這藥粉是什麼的時候,就忍不住腦海裡有了些別的想法。
我定了定心神,寬慰起蘭心來,安撫道:「莫怕,雖說這粉難制,不過我近日又找到一些原料,姐姐等著就是了,隻不過——」
我狀似為難,蘭心急切將我轉過身來:「到底怎麼了?」
嘆了口氣,我才道:「雖說還能制一些,但這實在不是個能維系的法子,姐姐,你須想想旁的法子了。」
否則等這銷骨粉用完了,沒了這麼多男子的追捧,縱是花魁也總會有被膩煩的一日。
到那時不說別的,就衝她這些時日對老鸨的態度,後果也不堪設想。
蘭心急出了淚,她使勁晃了晃我的肩:「我不管,雁珠,你要幫我!你不能不幫我!」
我捏了捏手裡的帕子,止住她晃的手:「這是自然的,我其實早已心有一計,你近些……」
蘭心湊過了耳,我不禁勾唇。
到底還是告訴了她個法子。
6.
我來春欄閣的第六年,老嬤僕找過來了。
她陪著笑,和老鸨好說歹說,隻說自個兒來尋個瞎眼丫頭。
又不知道從哪整了一些碎銀爛銅,求老鸨行個好,讓她把我贖了去。
我被老鸨叫到二樓的時候,尚沒想到對策。
老鸨抓起了桌上的幾個錢子兒,嘴裡磕了瓜子,走到身前,朝我的臉啐了口瓜子皮,她笑吟吟道:「雁珠,這老婆子要尋的就是你吧,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把這事兒解決了。」
我乖順地點點頭,老鸨便往外走去。
我聽見她低聲啐罵:「這幾個錢還想從我手裡要人,見一面都數我虧得慌。」
……
聲音越來越遠,我知曉老鸨確實走遠了。
她不覺得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弱瞎子能翻起什麼花樣。
老嬤僕急切地上前,抓住我的手。
我能感受到她的視線在緊緊盯著我的眼。
許久,她終於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我臉側了側,刺疼是有的,可竟也沒生出幾分惱怒。
老嬤僕說:「我念你年紀小,不怪你,現在快跟我走,我帶你走,帶你報官,她奈何不了我們的,你是清清白白的,快走……」
她拽我的力氣很大,可我紋絲未動。
我隻杵在原地,淡淡甩開了她的手:「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已經這把年紀了,用六年來尋我簡直荒唐,即使有主僕恩情,可你的主從來不是我,甚至不是我娘,況且你不喜我,我也不喜你,你無需為我做到這一步。」
老嬤僕蒼老的聲音微微發顫:「樂遊,嬤嬤已經知道錯怪了你,嬤嬤早該聽你娘的,嬤嬤知道樂遊不壞……」
我嗤笑出聲:「你說我不壞?我說你這老僕是不是老到得失心瘋了?我是瞎了眼,但依我看你卻是瞎了心罷?!」
我嘴角帶著嘲弄,面色冷淡如冰。
老嬤僕卻哭了:「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怎地非得刺著旁人的心吶!你怎麼能自甘墮落啊!你娘給你取名樂遊,就是為了讓你別步她的苦路,可你幹了些什麼呀!造孽啊造孽!」
她流著淚,用布滿溝壑的手摸著我的眼,哭得抽噎起來:「都怪我,都怪嬤嬤沒看好你……」
我沒有躲開,因為很多事情無需思考,就知道其中艱難不可喻。
就如身入奴籍卻又被主人家放養了的老僕,這些年來以何為生,又如何湊的那麼些銀錢來春欄閣。
無論她到底當年喜不喜我,都已經不重要了,一介年過半百的老僕,到底多年來找尋的有多絕望才寄希望於青樓。
可我隻能給她更絕望的答復。
我道:「你走罷。」
老嬤僕問我:「我到哪裡去?」
「你去哪裡都好,隻別再來找我就好。」
「那嬤嬤,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才好呢……
第二日,她吊S在了春欄閣門口。
7.
她簡直愚不可及。
老鸨大清早起來,整整罵了三個時辰,不少人都被嚷嚷了起來,她啐了幾口晦氣,又狠狠用指尖碾了碾我的颞颥。
似是不解氣,她又罵了我一通。
不堪入耳,我低著頭沒吭一聲。
她讓院兒裡的小廝將老嬤僕屍身摘下來,趕緊找個地方扔了去,街上瞧見的人越少才越好,免得影響生意。
袖子底,我把手腕的镯子脫了下來,悄悄塞給了小廝。
我說,求你,給她整副薄棺葬了吧。
小廝應了聲,可我知道這一別,他也並非一定會聽我的話。
隻是我實在沒法子了。
我平生頭一回有些迷惘。
怎地就S了呢。
怎地她就偏偏找來了這裡。
又是令人厭惡的夏天,有蠅蟲繞著昨個兒剩下的花果嗡嗡直響,傳來我耳朵裡愈發令人惡心作嘔。
我瘋了似的,胡亂拍著面前的空氣,就好像能正正好的拍S這些蠅蟲。
蘭心被我折騰出來的動靜嚇了一跳,她來了我身旁,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隔著手帕去到果子前,將令人作嘔的蠅蟲總算拍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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