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驟然驚醒,大發雷霆,衝進從未涉足過的廚房,操起從未使過的刀,橫向一直照顧他的妻子——以及那個從未曾謀面的奸夫。
男孩也被吵醒了。
持續不停剁骨頭的聲音、尖叫哭號、吵罵聲,混雜進耳道。
他沒踩到拖鞋,在冰冷的地面光腳前行,推開臥室的門發現一個男人正在行兇。
低下頭,血漫進他的腳趾縫,熱而黏膩。
他非常迷惑地看向男人,嘴唇張了張:「爸爸?」
那個男人橫了他一眼,落刀更加兇狠,喀拉一聲——一個圓形帶著長發的東西骨碌到小男孩的腳邊。
黑色發絲粘血,粘上他的腳趾。
小男孩收回渙散的目光,再度低下頭去,同那個沒有身子的頭顱對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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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他呆滯,整個人幾乎要碎掉了。
8
鄰居報警。警察趕來之前,許生父親逃竄了,帶著許生。
他們像老鼠一樣活得不見光。所有存款換成了現金。假身份,亂摸瞎。租房子找偏僻、老舊的小區,哪怕被無良中介坑一筆錢也不在乎。
許生出落得隨他媽媽。漂亮、陰鬱、蒼白,不像個男孩。
中年男人喝醉了酒,盯著客廳唯一發光的老電視,偶爾新聞上報道他的惡行。回頭望一眼安靜待在一旁的男孩,像個玩偶一樣的兒子。
他嘟囔著:「都怪那個臭娘們毀了我。」
隔日,他給許生買來兩三件純白的長裙、一隻粉色的小熊玩偶。
逼著神情恍惚的男孩換上,他穿著舊鞋的大腳狠狠踩上男孩的腰,寬厚的手使勁拽著束腰的綢帶,緊得要窒息。
「很漂亮。」
許生攥著柔軟的小熊玩偶躲進衣櫃裡,男人醉酒需要發泄時才被拽出來。
櫃子裡頭的黑暗,是他最安全的時刻。
後來呢?
男人又喝醉了。他覺得這個漂亮、稚嫩的兒子除了挨打以外,應該還有點別的更實際的作用。
許生沉默著,望著眼前的男人。又望向男人背後的老圓桌,其上擺著許多提前勾兌好百草枯的酒精,男人半醉半醒中已然喝下不少。
男人有那個犯罪的念頭,但他開始泛痒泛痛,哪哪都不舒服,無力地仰在沙發上,出神地嘟囔著髒話。
「爸爸?」許生仍牢牢抱著那個粉色小熊玩偶,他走上前去,輕輕問道。
「你還好嗎?」
「問的也都是些廢話。」男人不爽,覺得晦氣,正想開口罵點什麼以泄憤。
下一秒,他沒再能完整的話了。剩下的是一色的尖號,痛得鼻涕、眼淚一齊掉下來。
「爸爸,你永遠不需要開口講話了。」
許生安靜地抽回刀,手心握得很緊。他的小熊玩偶染成了深紅色。
裙擺濺滿了紅色碎花一樣的血點。
他嘴邊帶起一點點微笑,丟掉小熊玩偶,雙手握緊刀柄,一下又一下像S雞一樣。
骨碌……砍掉一個圓球,順著男人的胸膛滾落到沙發下。
許生是個孩子,他有一對父母,都不是好榜樣。他痛恨這悲劇的始作俑者。可他也沒能掙脫囚籠,為了終結醜惡,反倒成了S人兇手。
沙發旁的男孩,黑發垂著,漂亮得像個沒生氣的精致玩偶。
世界寂靜了好一會兒。他機械性地扭過頭來,沒血色的唇輕張,問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9
如果是我——
睜開眼睛,看到有人受傷、哭泣,我們不能視而不見。
何況那是愛我們的人。
但,替人擦去眼淚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們看到什麼,正是因為我們也擁有著類似的特質。
又回到一開始許生母親被家暴的場景。
狹窄客廳,連綿不絕的陰鬱,仿佛給世界蒙上一層灰霧。
小孩子是弱勢方,無法發聲或回擊。
父母是天生的贈予者,卻也能剝削孩子的諸多感受。
許生的視線再次凝聚在母親的傷口上,他對於生活和醫學尚無基本常識,也並不知道怎麼才能真正止痛。
家裡似乎隻有幾個微不足道的創可貼。有用嗎?
我要怎麼做?
我說:「媽媽,那裡在流血,你痛嗎?」
或許人會漠視自己的痛苦,借用短時的麻木摒棄煩憂。
媽媽說:「我不痛,不痛。隻不過是流血了而已。」
這話是掩飾,是屏障。
看到謊言,我們就要勇於戳破嗎?看到虛偽,我們就要開口痛斥嗎?一個傷者需要的是語言的鋒銳嗎?
在家裡搜羅,我找出創可貼:「媽媽,給。」
盡我所能。
媽媽呆住片刻,忽然撲過來抱住我,再次挨不住小聲抽泣。
眼淚一定是痛苦的證明嗎?或也可以是流放痛苦的渠道。
「不要怕。」我輕聲念,也安慰自己。
身為一個孩子,身不由己,當然也會害怕。
害怕健壯的成年人、權威的強勢、一切攀比中的碾壓物。
「不要怕。」媽媽抱著我,也如是說。
10
副本監控室內,小小的許生安靜坐在椅子上,小熊玩偶攀坐他腿上。
有雨滴一樣的東西落到小熊玩偶的頭頂。
把它深紅色的絨毛暈開一片淺色。
「我頭頂變成粉紅色了嗎?」小熊玩偶不無好奇道。
許生低下眼睛,抖落最後一滴眼淚,抿抿唇覺得好笑。
「欸,不對。室內怎麼下雨了呢?」小熊玩偶又不解。
許生聲音稚嫩,十分平靜地闡述道:「不是下雨。是我哭了。」
「有我在呢!」小熊玩偶瞬時怒火中燒,「是誰惹你生氣難過!我去鯊了它!」
「不,不,不是隻有受傷才得哭泣。被傷害時也不一定非得哭泣,或許也可以置之一笑,再或者挑釁地罵句髒話。」許生若有所思。
小熊玩偶恍然大悟,有樣學樣:「***(髒話)!」
許生再度凝神看向屏幕中央的畫面,那裡仍播放著。
同他記憶如出一轍的人、事,也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嗎?
他默默攥緊了大腿上小熊玩偶的熊掌,毛茸茸的。
「嘶。」
小熊玩偶也跟著默默蹬了蹬毛茸茸的腿,算了,它愛的小孩正一個人默默掉眼淚了,被捏捏爪爪又怎麼樣?
它忍。忍忍,忍不住了。
「你捏痛我了。」
許生「哦」一下:「對不起啊。」
小熊小聲回答道:「沒關系。」
很快到達下一幕關鍵的人生轉折點。
私奔?
身為孩子,多半不明白。
看得到,生理上,母親是一個女性。孩子尚不懂社會那一套糟葩規則。所見世界隻有一個小小的家庭。
父親殘暴,揮刀向母親,暴露出母親的無能。
無能沒錯,弱者也沒有錯。錯的是揮刀向弱者的欺凌者。
但,為什麼母親逃離家庭的出路竟然是奔赴另一個男人?
小熊抓了包薯片,碎碎念道:「她能改變這個世界的一切嗎?」
許生沒答話,全神貫注盯著放映他人生的屏幕。
「媽媽……」畫中的小人細細喊道。
11
這裡是恐怖遊戲的一個副本,是遊戲,卻挾有某人的人生經歷。
我確實可以拿著菜刀一路碾壓,可我想,一些遊戲不能是這麼玩的。
尤其人生。
我試著扮演、融入許生,扮演這社會中的稱職角色。
媽媽包扎她的傷口,我洗自己的澡。
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一個人洗完澡後,我從水汽騰騰的浴室中踢踢踏踏地走出來。
客廳整潔幹淨,所有汙穢、碎屑被收拾出去。
許生的媽媽在某些事上仿若神明。
她明明可以做得那麼棒。
我望去,餐桌上已然擺好了一碗陽春面。
又是如此。
或許因為我並不是許生,仍是局外人。
於是我開口問:「媽媽,你的那碗呢?」
媽媽訝異幾秒,又收斂回了神態,她說著:「我不餓。」或許又為了別人忘記了自己的感受。
我可能是個不聽話的小孩。仍盯著她的眼睛追問:「媽媽,你真的不餓嗎?」
我湊上前去,擠進椅子,抓起筷子嗦一口面。燙的,暖的,多美味。
兩隻手小心翼翼又迅速地推過碗去。
推到媽媽的面前。
「好吃的陽春面。媽媽做的真好吃。」
媽媽下意識要拒絕。她精神疲倦得已經不想享受美味。她隻是足夠善良,痴痴地履行自己名為愛的職責。
可是,我不是個合格的正常人。自從媽媽去世,我的世界裂開一道縫,我便開始於社會中格格不入。
我要表達自己的態度。
我要講出來。我無法不發聲。因為我已無法裝作無事發生。
屏幕外的許生沉默片刻,他低下眉眼,自言自語:「我也這麼想過,打破規則,問問那個女人,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不呢?」
請不要為著迎合這世界,全盤丟棄自己的敏感。
「媽媽,我這碗陽春面,分一半來吃好不好?你今天也沒怎麼吃飯吧?生活很忙吧?可你也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我說。
媽媽兩個字,挾著我的思緒不受控制地飄遠。
我媽媽去世得早。父親自我一出生就不知所終。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於是負責任的好人便重擔加倍。
小時候,我還沒那麼古怪。
媽媽局促節省時,強撐著面對生活時,我還不敢那麼古怪地捕捉到哪裡有問題。
媽媽很窮,沒什麼文化,也做不出一碗所有人都稱贊的陽春面,她在這世界寸步難行。
她做起校門口的小生意,跟著時代季節變換,賣過各色小吃,也賣過許多學習文具用品。她見縫插針地生活在這城市中。
她樸素,沒精力也不敢打扮。偶爾小吃攤忙起來,身上泛著一層洗不掉的油膩顏色。那並非聞得到的臭味,隻是貧窮和難堪——使她看起來不夠精致幹淨。
有一段時間,我還太小,尚不懂一些道理。
周邊的小孩也沒什麼教養,小孩子總壞得明目張膽,他們模仿著個性的髒話,嘖嘖稱奇:「杜悅——你怎麼有個這樣的媽媽啊?」
我便下意識避著媽媽走。
媽媽一開始沒弄懂,她拽著我問怎麼了,懵懂得像個孩子。
可這世界並不樂意接納一個蠢孩子。除非這孩子很幸運地有一位媽媽,有家,有愛供養著。
可我媽媽沒有退路。她早早地墮入愛情的陷阱,未來得及完全擺脫稚氣,便開始拉扯一個孩子。
孩子不懂。彼時我還是個無知的孩子。
「我覺得……」我嗫嚅著,憋著吐出字來,「丟人。」
為什麼呢?我試圖羅列出她的幾項罪狀:因為你窮,你醜,你中年發福,你穿得不時髦,你言談之間不夠自信……
彼時我天真無恥,自顧自不安地辯解道:「身邊同學……都嘲笑我。我不知道怎麼反駁,我不想被嘲笑……」
「他們的媽媽都打扮得很漂亮,自帶香氣,精致的包,豐潤的嘴巴,白皙的手,有些甚至做了長長的美甲。」
我甚至借機發揮,用無辜的語氣評判起她的幾段中老年戀愛經歷:「你認識的那幾個叔叔……看起來也沒有出息。我不知道你看上他們哪點兒了?我真希望你能找點好的。換身好的。你能不能先顧好自己再來管我?」
媽媽搓了搓自己不光鮮的衣著,那布料同她的手一般粗糙不平。
「哦……
「我知道了……」
我扭過頭去,丟下媽媽往前走。
避著那貧窮,那真情。無視那悲哀,那淚光。
媽媽去世後,我好似一夜之間長大了。
我回想她的每個眼神,局促不安、疲憊不堪、欣慰或者發怒,又想著她留給我的每一道背影。
一些道理,明悟後又為時已晚。仿佛上帝要傳授我真理,卻一定要我摔個大跟頭,叫我看傷口撕裂又愈合,方才點頭笑笑:「瞧吧!你懂了什麼叫作痛苦的滋味。」
「品嘗過痛苦,方覺幸福的可貴。」上帝大笑。
上帝和命運捉弄我,也罷。但它對我媽媽也並不好。
倘若有機會,重新見到媽媽,我會怎麼做呢?
我想說的很多很多,對這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媽媽,你做飯不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不是每個人都愛,你也無須討愛。而我喜歡你做的飯,總覺得最美味,因為我愛著你,媽媽。
「我懂你的寂寞和無助,這世界給你套上的社會枷鎖。原諒我的口出狂言,原諒我一朵溫室玫瑰的尖刺,原諒我第一次做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