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他驟然驚醒,大發雷霆,衝進從未涉足過的廚房,操起從未使過的刀,橫向一直照顧他的妻子——以及那個從未曾謀面的奸夫。


男孩也被吵醒了。


 


持續不停剁骨頭的聲音、尖叫哭號、吵罵聲,混雜進耳道。


 


他沒踩到拖鞋,在冰冷的地面光腳前行,推開臥室的門發現一個男人正在行兇。


 


低下頭,血漫進他的腳趾縫,熱而黏膩。


 


他非常迷惑地看向男人,嘴唇張了張:「爸爸?」


 


那個男人橫了他一眼,落刀更加兇狠,喀拉一聲——一個圓形帶著長發的東西骨碌到小男孩的腳邊。


 


黑色發絲粘血,粘上他的腳趾。


 


小男孩收回渙散的目光,再度低下頭去,同那個沒有身子的頭顱對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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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他呆滯,整個人幾乎要碎掉了。


 


8


 


鄰居報警。警察趕來之前,許生父親逃竄了,帶著許生。


 


他們像老鼠一樣活得不見光。所有存款換成了現金。假身份,亂摸瞎。租房子找偏僻、老舊的小區,哪怕被無良中介坑一筆錢也不在乎。


 


許生出落得隨他媽媽。漂亮、陰鬱、蒼白,不像個男孩。


 


中年男人喝醉了酒,盯著客廳唯一發光的老電視,偶爾新聞上報道他的惡行。回頭望一眼安靜待在一旁的男孩,像個玩偶一樣的兒子。


 


他嘟囔著:「都怪那個臭娘們毀了我。」


 


隔日,他給許生買來兩三件純白的長裙、一隻粉色的小熊玩偶。


 


逼著神情恍惚的男孩換上,他穿著舊鞋的大腳狠狠踩上男孩的腰,寬厚的手使勁拽著束腰的綢帶,緊得要窒息。


 


「很漂亮。」


 


許生攥著柔軟的小熊玩偶躲進衣櫃裡,男人醉酒需要發泄時才被拽出來。


 


櫃子裡頭的黑暗,是他最安全的時刻。


 


後來呢?


 


男人又喝醉了。他覺得這個漂亮、稚嫩的兒子除了挨打以外,應該還有點別的更實際的作用。


 


許生沉默著,望著眼前的男人。又望向男人背後的老圓桌,其上擺著許多提前勾兌好百草枯的酒精,男人半醉半醒中已然喝下不少。


 


男人有那個犯罪的念頭,但他開始泛痒泛痛,哪哪都不舒服,無力地仰在沙發上,出神地嘟囔著髒話。


 


「爸爸?」許生仍牢牢抱著那個粉色小熊玩偶,他走上前去,輕輕問道。


 


「你還好嗎?」


 


「問的也都是些廢話。」男人不爽,覺得晦氣,正想開口罵點什麼以泄憤。


 


下一秒,他沒再能完整的話了。剩下的是一色的尖號,痛得鼻涕、眼淚一齊掉下來。


 


「爸爸,你永遠不需要開口講話了。」


 


許生安靜地抽回刀,手心握得很緊。他的小熊玩偶染成了深紅色。


 


裙擺濺滿了紅色碎花一樣的血點。


 


他嘴邊帶起一點點微笑,丟掉小熊玩偶,雙手握緊刀柄,一下又一下像S雞一樣。


 


骨碌……砍掉一個圓球,順著男人的胸膛滾落到沙發下。


 


許生是個孩子,他有一對父母,都不是好榜樣。他痛恨這悲劇的始作俑者。可他也沒能掙脫囚籠,為了終結醜惡,反倒成了S人兇手。


 


沙發旁的男孩,黑發垂著,漂亮得像個沒生氣的精致玩偶。


 


世界寂靜了好一會兒。他機械性地扭過頭來,沒血色的唇輕張,問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9


 


如果是我——


 


睜開眼睛,看到有人受傷、哭泣,我們不能視而不見。


 


何況那是愛我們的人。


 


但,替人擦去眼淚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們看到什麼,正是因為我們也擁有著類似的特質。


 


又回到一開始許生母親被家暴的場景。


 


狹窄客廳,連綿不絕的陰鬱,仿佛給世界蒙上一層灰霧。


 


小孩子是弱勢方,無法發聲或回擊。


 


父母是天生的贈予者,卻也能剝削孩子的諸多感受。


 


許生的視線再次凝聚在母親的傷口上,他對於生活和醫學尚無基本常識,也並不知道怎麼才能真正止痛。


 


家裡似乎隻有幾個微不足道的創可貼。有用嗎?


 


我要怎麼做?


 


我說:「媽媽,那裡在流血,你痛嗎?」


 


或許人會漠視自己的痛苦,借用短時的麻木摒棄煩憂。


 


媽媽說:「我不痛,不痛。隻不過是流血了而已。」


 


這話是掩飾,是屏障。


 


看到謊言,我們就要勇於戳破嗎?看到虛偽,我們就要開口痛斥嗎?一個傷者需要的是語言的鋒銳嗎?


 


在家裡搜羅,我找出創可貼:「媽媽,給。」


 


盡我所能。


 


媽媽呆住片刻,忽然撲過來抱住我,再次挨不住小聲抽泣。


 


眼淚一定是痛苦的證明嗎?或也可以是流放痛苦的渠道。


 


「不要怕。」我輕聲念,也安慰自己。


 


身為一個孩子,身不由己,當然也會害怕。


 


害怕健壯的成年人、權威的強勢、一切攀比中的碾壓物。


 


「不要怕。」媽媽抱著我,也如是說。


 


10


 


副本監控室內,小小的許生安靜坐在椅子上,小熊玩偶攀坐他腿上。


 


有雨滴一樣的東西落到小熊玩偶的頭頂。


 


把它深紅色的絨毛暈開一片淺色。


 


「我頭頂變成粉紅色了嗎?」小熊玩偶不無好奇道。


 


許生低下眼睛,抖落最後一滴眼淚,抿抿唇覺得好笑。


 


「欸,不對。室內怎麼下雨了呢?」小熊玩偶又不解。


 


許生聲音稚嫩,十分平靜地闡述道:「不是下雨。是我哭了。」


 


「有我在呢!」小熊玩偶瞬時怒火中燒,「是誰惹你生氣難過!我去鯊了它!」


 


「不,不,不是隻有受傷才得哭泣。被傷害時也不一定非得哭泣,或許也可以置之一笑,再或者挑釁地罵句髒話。」許生若有所思。


 


小熊玩偶恍然大悟,有樣學樣:「***(髒話)!」


 


許生再度凝神看向屏幕中央的畫面,那裡仍播放著。


 


同他記憶如出一轍的人、事,也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嗎?


 


他默默攥緊了大腿上小熊玩偶的熊掌,毛茸茸的。


 


「嘶。」


 


小熊玩偶也跟著默默蹬了蹬毛茸茸的腿,算了,它愛的小孩正一個人默默掉眼淚了,被捏捏爪爪又怎麼樣?


 


它忍。忍忍,忍不住了。


 


「你捏痛我了。」


 


許生「哦」一下:「對不起啊。」


 


小熊小聲回答道:「沒關系。」


 


很快到達下一幕關鍵的人生轉折點。


 


私奔?


 


身為孩子,多半不明白。


 


看得到,生理上,母親是一個女性。孩子尚不懂社會那一套糟葩規則。所見世界隻有一個小小的家庭。


 


父親殘暴,揮刀向母親,暴露出母親的無能。


 


無能沒錯,弱者也沒有錯。錯的是揮刀向弱者的欺凌者。


 


但,為什麼母親逃離家庭的出路竟然是奔赴另一個男人?


 


小熊抓了包薯片,碎碎念道:「她能改變這個世界的一切嗎?」


 


許生沒答話,全神貫注盯著放映他人生的屏幕。


 


「媽媽……」畫中的小人細細喊道。


 


11


 


這裡是恐怖遊戲的一個副本,是遊戲,卻挾有某人的人生經歷。


 


我確實可以拿著菜刀一路碾壓,可我想,一些遊戲不能是這麼玩的。


 


尤其人生。


 


我試著扮演、融入許生,扮演這社會中的稱職角色。


 


媽媽包扎她的傷口,我洗自己的澡。


 


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一個人洗完澡後,我從水汽騰騰的浴室中踢踢踏踏地走出來。


 


客廳整潔幹淨,所有汙穢、碎屑被收拾出去。


 


許生的媽媽在某些事上仿若神明。


 


她明明可以做得那麼棒。


 


我望去,餐桌上已然擺好了一碗陽春面。


 


又是如此。


 


或許因為我並不是許生,仍是局外人。


 


於是我開口問:「媽媽,你的那碗呢?」


 


媽媽訝異幾秒,又收斂回了神態,她說著:「我不餓。」或許又為了別人忘記了自己的感受。


 


我可能是個不聽話的小孩。仍盯著她的眼睛追問:「媽媽,你真的不餓嗎?」


 


我湊上前去,擠進椅子,抓起筷子嗦一口面。燙的,暖的,多美味。


 


兩隻手小心翼翼又迅速地推過碗去。


 


推到媽媽的面前。


 


「好吃的陽春面。媽媽做的真好吃。」


 


媽媽下意識要拒絕。她精神疲倦得已經不想享受美味。她隻是足夠善良,痴痴地履行自己名為愛的職責。


 


可是,我不是個合格的正常人。自從媽媽去世,我的世界裂開一道縫,我便開始於社會中格格不入。


 


我要表達自己的態度。


 


我要講出來。我無法不發聲。因為我已無法裝作無事發生。


 


屏幕外的許生沉默片刻,他低下眉眼,自言自語:「我也這麼想過,打破規則,問問那個女人,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不呢?」


 


請不要為著迎合這世界,全盤丟棄自己的敏感。


 


「媽媽,我這碗陽春面,分一半來吃好不好?你今天也沒怎麼吃飯吧?生活很忙吧?可你也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我說。


 


媽媽兩個字,挾著我的思緒不受控制地飄遠。


 


我媽媽去世得早。父親自我一出生就不知所終。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於是負責任的好人便重擔加倍。


 


小時候,我還沒那麼古怪。


 


媽媽局促節省時,強撐著面對生活時,我還不敢那麼古怪地捕捉到哪裡有問題。


 


媽媽很窮,沒什麼文化,也做不出一碗所有人都稱贊的陽春面,她在這世界寸步難行。


 


她做起校門口的小生意,跟著時代季節變換,賣過各色小吃,也賣過許多學習文具用品。她見縫插針地生活在這城市中。


 


她樸素,沒精力也不敢打扮。偶爾小吃攤忙起來,身上泛著一層洗不掉的油膩顏色。那並非聞得到的臭味,隻是貧窮和難堪——使她看起來不夠精致幹淨。


 


有一段時間,我還太小,尚不懂一些道理。


 


周邊的小孩也沒什麼教養,小孩子總壞得明目張膽,他們模仿著個性的髒話,嘖嘖稱奇:「杜悅——你怎麼有個這樣的媽媽啊?」


 


我便下意識避著媽媽走。


 


媽媽一開始沒弄懂,她拽著我問怎麼了,懵懂得像個孩子。


 


可這世界並不樂意接納一個蠢孩子。除非這孩子很幸運地有一位媽媽,有家,有愛供養著。


 


可我媽媽沒有退路。她早早地墮入愛情的陷阱,未來得及完全擺脫稚氣,便開始拉扯一個孩子。


 


孩子不懂。彼時我還是個無知的孩子。


 


「我覺得……」我嗫嚅著,憋著吐出字來,「丟人。」


 


為什麼呢?我試圖羅列出她的幾項罪狀:因為你窮,你醜,你中年發福,你穿得不時髦,你言談之間不夠自信……


 


彼時我天真無恥,自顧自不安地辯解道:「身邊同學……都嘲笑我。我不知道怎麼反駁,我不想被嘲笑……」


 


「他們的媽媽都打扮得很漂亮,自帶香氣,精致的包,豐潤的嘴巴,白皙的手,有些甚至做了長長的美甲。」


 


我甚至借機發揮,用無辜的語氣評判起她的幾段中老年戀愛經歷:「你認識的那幾個叔叔……看起來也沒有出息。我不知道你看上他們哪點兒了?我真希望你能找點好的。換身好的。你能不能先顧好自己再來管我?」


 


媽媽搓了搓自己不光鮮的衣著,那布料同她的手一般粗糙不平。


 


「哦……


 


「我知道了……」


 


我扭過頭去,丟下媽媽往前走。


 


避著那貧窮,那真情。無視那悲哀,那淚光。


 


媽媽去世後,我好似一夜之間長大了。


 


我回想她的每個眼神,局促不安、疲憊不堪、欣慰或者發怒,又想著她留給我的每一道背影。


 


一些道理,明悟後又為時已晚。仿佛上帝要傳授我真理,卻一定要我摔個大跟頭,叫我看傷口撕裂又愈合,方才點頭笑笑:「瞧吧!你懂了什麼叫作痛苦的滋味。」


 


「品嘗過痛苦,方覺幸福的可貴。」上帝大笑。


 


上帝和命運捉弄我,也罷。但它對我媽媽也並不好。


 


倘若有機會,重新見到媽媽,我會怎麼做呢?


 


我想說的很多很多,對這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媽媽,你做飯不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不是每個人都愛,你也無須討愛。而我喜歡你做的飯,總覺得最美味,因為我愛著你,媽媽。


 


「我懂你的寂寞和無助,這世界給你套上的社會枷鎖。原諒我的口出狂言,原諒我一朵溫室玫瑰的尖刺,原諒我第一次做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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