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婆則在灶屋忙得熱火朝天。
肉塊在熱油中緩緩綻放,翻滾的氣泡中不斷飄出勾人的香味。
林大哥不時地往屋中探頭。
阿婆見了,往他口中塞了個肉丸,笑罵了他幾聲。
我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屋裡屋外收拾得幹幹淨淨,年貨也都備足了。
得了闲,林大哥開始在桃符上寫對子。
他的字如他人一般,粗獷有力,穩健中透露著豪放。
阿婆看了一會兒,也來了興致,隨手寫了一副,比之林大哥,阿婆的字更大開大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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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不認字,但見他們高興,我也跟著高興。
就這樣,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
椰子燉山雞、麻辣兔塊、油炸小黃魚、肉丸湯和雞蛋炒蕨菜早早地被端上了桌。
「來了,小心燙!」阿婆又給每人盛了一大碗餃子。
對著月光,院中的小圓桌被塞得滿滿當當,我們圍在一起說說笑笑,將飯菜一掃而空。
我打著飽嗝,抓了一把椰子絲去喂雞。
這些雞是我讓林大哥從山上抓回來的,月崖州氣溫比北地高,且往後開春溫度會越發高,肉食存不了太久,不如自己養一些雞,還能有雞蛋吃。
今日年三十,我本來是要守歲的,但阿婆說忙一天了,打發我去睡覺。
可誰知我一沾床就被硌了一下,我拿手去摸,摸出個紅色荷包,裡面有幾塊碎銀。
我將荷包放在心口,笑著笑著便哭了。
壓歲錢啊,那是我從小弟出生才知道的東西,可惜我從未有過。
但我現在有了,還是這麼多。
荷包鼓鼓的。
我的心也跟著鼓鼓的。
鼓得我睡不著。
於是,我挑燈做起了針線活。
10
正月十七,林大哥要去北地從軍了。
阿婆往他包裡塞了一把當歸,囑託他要好好的,務必全手全腳地回來。
我拿出納好的兩雙布鞋,遞給林大哥。
「林大哥,我別的不行,就針線活還好,行軍要走的路多,這兩雙鞋,底厚,你捎帶上吧。」
林大哥雙手接過,紅著臉同我道謝:「多謝雲姑娘。」
離別沉重,多說隻會徒增傷感,林大哥跟我們道別後,就上了船。
望著遠去的船隻,阿婆問我:「夏夏,你覺得你林大哥怎麼樣?」
阿婆問得突然,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若非要說,那林大哥自是極好的。
論樣貌,他身材高大,身姿板正,雖說臉上有道疤,但周身氣度硬是把那道疤抵了去。
而且林大哥能打獵,會養家。
脾氣也好,更不會隨便打人。
每每去鎮子上賣獵物,還總會給我帶禮物。
這麼看,林大哥哪哪都好。
隻是有一點不好。
每次稍微一碰,林大哥就會臉紅。
我知道阿婆此話何意,林大哥是很好,可我還不夠好。
阿婆見我不答話,牽住我的手往回走,邊走邊笑著說:「阿婆隻是隨便問問,夏夏不用顧慮太多,若日後你與子歸有緣,那你就做阿婆的孫媳婦;如果無緣,那就做阿婆的孫女,左右都是咱家的人。」
我回握住阿婆的手,打心底裡說:「好,以後不管怎麼樣,我都做阿婆家的人。」
回家路上,我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位海姑娘,還對她生出了好奇。
我問阿婆,當初為何不願海姑娘嫁給林大哥?
11
阿婆默了一瞬,方悵然道:「落葉終是要歸根的,何必再多一個思鄉之人?」
我沒想到這話會勾起阿婆的傷心事。
原來阿婆本也是北地大戶人家的夫人,一朝家族生變,她與孫子幾經磨難才逃到了月崖州,在臨溪村安了家。
至於其中細節,阿婆不願多說,我也不問。
阿婆心裡的苦埋得太久了,她需要的隻是一個耐心的聽者。
阿婆說完,定定地望向北方。
我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努力地將自己感受到的溫暖傳給她。
阿婆的情緒去得很快。
一到家,她就又變成了那個愛笑的模樣,忙著喂雞,忙著給我做好吃的。
我也趁著天還未黑,去田裡看看土壤,以便過些時日種些莊稼。
公雞打鳴,阿婆喊我起床練大字。
林大哥走後,日日這般。
阿婆說,不求我學富五車,但也不能目不識丁,做個睜眼瞎,日後被人诓騙了都不知道。
春去秋來,莊稼換了一茬又一茬。
北地一直沒有傳來消息,但臨溪村迎來了件大喜事。
村長的女兒海梨花要成婚了。
她要嫁的是個屠夫。
我照著阿婆的意思,帶了兩壺佳釀去賀喜。
海姑娘給我抓了一把喜糖,又回贈我一匹布。
我推託著不要。
她說:「自家織的,不值幾個錢。」
見我還是不收,她佯裝生氣道:「妹妹,可是還在介懷我早先做的那件糊塗事?」
我連聲說不是。
海梨花一把攬過我的肩頭,她爽朗地說:「不是就好,也多虧那事沒成,不然我都遇不到這麼好的方大哥了。」
說這話時,她臉上有幾分薄薄的紅暈,似天邊的晚霞。
也像醉酒後的醺紅。
結果,她真跟喝了酒似的,拉著我說了好多話。
比如林大哥此前明確拒絕過她,比如她以為林大哥自覺家貧,不敢求娶,她那日是為自己送聘財的,再比如她與方大哥的相遇...…
我驚訝她如此坦率,也羨慕她能如此坦率。
最後的最後,那匹布我實在推辭不掉,還是將它拿走了。
我同海梨花約好,她成親那日,我來吃喜酒。
可沒想到臨到跟頭,卻出了事。
12
海梨花成親用的陪嫁被褥被老鼠給糟蹋了。
一床被褥,需要諸多工序。
剝棉籽、彈棉花、紡棉紗、織棉布、漂洗與晾曬、染色與印花、縫制。
臨溪村富庶,嫁女歷來是十鋪十蓋,再不濟也是八鋪八蓋。
而眼下離成親已不足三日。
此事一出,村裡與海家交好的都去幫忙了。
這些活,我在王家做過無數次。
鄉裡鄉親,能幫就幫。
便也跟著去了。
出了這檔子事,海家並沒有想象中的慌亂,而是有條不紊地將前來幫忙的人按照工序分組。
我主動地去了剝棉籽那組。
但一到那裡,我就傻眼了,她們用的工具我從未見過。
一時之間,我竟不知如何下手。
她們不是手剝,也不是鐵杖趕搓,而是用踏車對棉花進行碾軋,從而使棉籽脫離。
再看其他組,所用方法與我熟知的也大不相同。
我站在旁邊看了足足兩刻鍾才動手操作。
踏車滾滾,彈錐「梆梆」,織機聲聲,周而復始得出一匹匹布。
織好的布經過漂洗,在陽光下晾曬。
直到收布時,抬頭方覺天色已深。
謝絕海家宴請,我與前來幫忙的鄉親一起結伴回家。
與最後一位順路分別後,我就瞧見阿婆借著月光在村頭四處張望我。
我忙跑過去,攙住阿婆的胳膊,訴說著今日的喜悅。
「阿婆,我之前都不知道踏車能脫棉籽,不僅快,還省力;還有彈棉花用的彈弓竟那麼好用,既輕快,又蓬軟;還有她們竟能把圖案織得那麼逼真……」
我絮絮叨叨個沒完,阿婆靜靜地聽著,一臉笑意。
「夏夏,你走過了。」
說得太入迷,都沒注意到大門早就被我拋到了身後。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13
灶屋鍋中,阿婆給我留了飯,還備了熱水。
吃完飯,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我躺在床上不斷地回想踏車剝籽和彈弓彈棉花。
天剛泛白,我抓了個幹餅,就去了海家。
一方面,我是真的想幫忙;另一方面,我實在好奇那些工具。
一棒接一棒,齊心協力,十床被褥在成親前夜全部趕制完成。
花團錦簇,龍鳳呈祥,喜被上承載了對新人的美好祝願。
鞭炮聲響,鑼鼓喧天,賓客賀喜,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地成就了一對佳人。
忙了三日,一停下來,我覺得心底空落落的。
我努力地讓自己忙活起來,但心裡還是不痛快,跟缺了個東西似的。
睡覺時,我知道缺什麼了。
缺了那匹布。
我一閉眼,腦中滿是布匹完工那刻的喜悅。
其實,一開始我來月崖州,雖說是為了逃脫王家那虎狼窩,卻也有求學的打算。
早先在北地時,我就曾聽聞月崖州的布匹精美,工藝天下無雙。
我想著若能學得一二,此生我也算有技傍身。
可來到臨溪村後,阿婆的疼愛令我沉溺,使我生出了與阿婆一起種田喂雞,也能安穩過完一生的念頭。
但經過這兩日,我是真想學那獨特的織造工藝。
不是因為想借此謀生,而是我真的喜歡。
我喜歡從棉花到棉布的過程,喜歡讓純白的布匹一點點地生出絢麗的技藝。
因此,我苦等了三日。
海梨花一回門,我就同她說了拜師的打算。
她欣喜於我想學臨溪織造,但並不答應做我師父。
她說:「那日你對紡織的悟性我可都瞧見了的,我當不起你的師父,若你真想學,下午我帶你去見我阿娘。」
最後,我在梨花的引薦下,拜了她阿娘為師。
因為梨花嫁得不遠,也就兩三裡路。
所以,我們倆經常聚在一起,琢磨如何將紗紡得更好、將布織得更好。
在我又一次提出改進紡棉工具的方法時,梨花仰天長嘆。
「雲夏,你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我學織布這麼多年為什麼一個都沒想到!
「你這樣,顯得我就是個廢物!
「我娘得了你這麼個徒弟,真是我家祖上冒青煙了。
「不行,我明天讓我娘去跟祖宗上個香。」
我哂笑。
海梨花太謙虛了,這些年她織的布在十裡八鄉都有名。
而我隻是琢磨得多罷了。
14
日升月落。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在臨溪村待了十個年頭。
這十年,林大哥都沒傳來過消息。
阿婆說,在戰場上,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其間,阿婆怕耽誤我,也為我說過親事,但都被我一一回絕了。
一來是因為現在的我一門心思撲在了棉紡織上,確實沒有成婚的念頭。
二來是阿婆年歲已高,身邊不能沒有人。
最最重要的是,我也真沒遇到與我心意相通之人。
世間最懂我者,莫過阿婆。
我不想離開,隻想守著阿婆。
林大哥從軍後,阿婆雖嘴上不說,但心裡卻想念得緊。
林大哥用過的弓箭,時隔十年都不曾落灰。
那是阿婆趁我不在,偷偷擦的。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能做的就隻有陪伴。
我原想著林大哥回來便好了。
可最後等來的卻是,林大哥的讣告。
那是個灰濛濛的早晨,江邊的霧氣還很重,新皇登基的消息從州府傳來。
一並傳來的還有林大哥的S訊。
阿婆聞訊後,一下栽倒在地。
再也沒能起來。
臨終前,阿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夏夏,我這輩子是回不去了,我S後,若有機會,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帶回去……」
我哭著說:「好,阿婆,我都答應你,你能不能再陪陪我?」
阿婆想幫我擦淚,可終究沒能碰到。
她悄悄地睡著了。
清晨至黃昏,我學著阿婆的樣子喂雞,學著阿婆招呼我的樣子,招呼她吃飯。
「阿婆,快來吃飯,再不來,飯就涼了。」
可三間房舍,無人應我。
唯有風吹,樹動。
原來。
真的就隻剩我一個人了。
我突然覺得今日的陽光是那麼刺眼。
終於。
我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15
我將阿婆火化了。
這些年的拼拼湊湊,我也大致清楚了阿婆的過往。
阿婆夫家遭奸人誣陷,獲了大罪,她帶著孫子僥幸逃出,來到了月崖州臨溪村。
早先阿婆應是存了復仇心思的。
但後來時間淡化了仇恨,她隻盼孫子長大。
可孫子長大後,卻不甘家族蒙冤,想靠參軍出人頭地,重翻舊案。
如今,新皇登基,廢除舊例,平反冤假錯案,也算了卻阿婆一樁夙願。
而我現在要去幫阿婆完成最後一樁心願。
自我來臨溪村後,鄉親們對我頗有照顧,我收拾完行李,去向她們一一道別。
最後一家去的是梨花家。
我與梨花如往常一樣坐在紡車前。
但心境截然不同。
我們都知道,今天怕是我倆這輩子最後一次相見了。
「一定要走嗎?」
「嗯。」
「你回去了,若是再遇見王家母子怎麼辦?」
「遇上,他們也未必能認出我,而且現在文書上我是雲夏,月崖州臨溪村人,不是他家的童養媳。如果實在不行,我盡力避開他們就是,北地那麼大,我跟著師父又學了那麼多東西,總能找到一個安身之所。」
梨花說了一個又一個擔憂,我都一一地說出應對之法。
茶換了一盞又一盞,我剛喝完又被添滿了。
梨花說:「再坐坐吧。」
我又坐了一刻:「梨花,天色不早了,我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