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尷尬病都要犯了。
抬眼看見馬車前頭立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的俊逸青年正朝我看。
四目相對,他微微一笑,如玉升溫,隻耳尖一點薄薄的微紅。
是沈懷安。
多年不見,他的相貌與我記憶中那個文弱秀氣的小男孩已經相差甚遠。
沈爹與我爹原是知交,兩家以前經常相互串門子。
那時,沈家在鎮上開米糧鋪,生意雖做得沒有如今大,但大小也算是個財主。
至於一個土匪為什麼會和財主交上朋友,這是一個謎。
小時候我和沈懷安時常一塊玩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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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性子野,下河摸魚,上樹捉鳥,瓜田裡偷摘西瓜,菜園裡偷拔蘿卜,都是他給我放風望哨。
有時候運氣不好,被主人逮著了告到大人那裡,我毫不遲疑地甩鍋給他,他也不爭辯。
任大人怎樣責罰,他都一聲不吭,微微紅了眼圈,活像一隻小兔子。
事後我問他為什麼不把我供出來,他悶悶說:「反正都是罰,我一個人擔著就夠了,還把你拉出來做什麼?」
我很感動,摸摸他的頭:「好兒子,爹疼你。」
我們在山野裡混著長大,過得十分愉悅,不過後來,我就不太有機會跟沈懷安玩了。
原因是他爹給他請了先生,拘著他在家讀書,盼他將來走仕途,光耀沈家門楣。
我很是失落了一陣,但這種失落過不久就煙消雲散,因為我又有了新的玩伴。
有一回我爹下山打劫,帶回來一個漂亮的小少爺。
小少爺脾氣很大,總是拿鼻孔看人,聽我爹說,他爹是大周朝哪個郡縣的太守。
不過現在天下大亂,到處都在打仗,他爹拉了一幫人馬,說是鎮壓叛亂,其實自己也惦記著做皇帝。
他爹沒空搭救他,小少爺就留在了土匪窩,一來二去,和我混成了好兄弟。
和沈懷安不一樣,小少爺看上去冷傲,實際玩起來比我還瘋。
我算是個膽大的,但我不敢捅的馬蜂窩,他敢捅;我不敢抓的大花蛇,他敢抓,而且抓起來面不改色。
我很佩服他,雖然嘴巴不承認。
我們兩個在一起,玩得就更瘋了,但凡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逃脫不了我們的魔爪,我與他儼然成了伏牛山雙霸。
但闖的禍事多了,被我娘拿著竹條追著屁股打的機會也就多了。
娘問:「是誰帶的頭?」
這時候就顯出區別來了。
那家伙會不帶一絲猶豫地說沒人帶頭,都是兩人一起商量的。
主打的就是要罰一起罰,有鍋一起背。
皮肉挨著竹條,噼啪作響,如同新年炸響的鞭炮。
彼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就會格外地懷念沈懷安。
小少爺後來被他爹接回去了,搖身一變,成了當今太子。
唉,要不說世事無常呢?
當年我用泥巴糊他臉、大腳丫給他屁股踹出兩個鞋印的時候,也想不到他會有今天啊。
後來我還見過沈懷安幾次,他果然依照沈父的期許,中了童生,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因這時他已經知道我與他訂過親,少年每次看到我,模樣雖然鎮定,微微泛紅的耳尖卻出賣了他。
及至我入了宮,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但他每年的生辰都會送我一些小玩意兒。
什麼湘竹制的折扇、珊瑚做的耳墜、紫檀木雕的簪子……
到我出宮時,林林總總塞了一大包。
沈懷安下馬朝我過來:「歲歲。」
「爹在。」我脫口而出。
說完,兩人都呆住,蜜汁尷尬了。
我嘴角不禁抽了抽,咳,這該S的條件反射。
我娘首先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沈母木著一張臉。
沈懷安莞爾一笑,眸中細碎微光,對我說:「我記得小時候你不喜坐車,隻愛騎馬,我多備了一匹坐騎,你可要與我同行?」
「去吧去吧,我正好和沈家母單獨說一會兒話。」
我還沒回應,我娘已經一把把我推下了車。
又補了一句:「咱們各玩各的,你不必管我。」
我把住了門縫。
「不是,娘,你把我落這了,天黑我怎麼回家?」
我娘像沒聽見,趕蒼蠅似的:「去去去。」
「咔」一聲,幹淨利落地關上了車門。
武都鎮是江北大鎮,商鋪栉比,行人往來。近些日來,聽聞因關中大旱,大批災民為了活命四方逃難,街頭多了許多衣衫褴褸的乞丐。
沈懷安此人,生了一副柔軟心腸。
見街邊一小乞正與人爭食,因年小體弱爭搶不過,急得大哭。他動了善心,從鋪子裡買了數個白面饅頭給他。
沒想到像一下捅了馬蜂窩,一群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乞兒團團將我們圍住,一隻隻髒汙的手伸到眼前。
「公子慈悲,公子好人,恭祝公子與夫人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我:……不是,小孩哥,你們誤會了。
眼看著走不脫了,我從懷裡摸出幾枚銅錢,揚手撒了出去,趁乞兒們蜂擁前去拾撿時,拉著沈懷安溜之大吉。
行出十數步後,才發覺自己的手正同沈懷安交握著。
待要松開,不料卻被沈懷安反手握住了。
我一怔,抬頭看他,但見他眉眼間神色溫柔,玉面朱唇,耳根一片羞赧的薄紅。
他說:「歲歲,自我十三歲那年知曉你與我有婚約起,我便一直期盼著這一天,你不知道現在我有多開心。」
青年眼神赤誠,如潭黑眸裡滿滿映著都是我的影子。
熠熠如星,竟讓人不敢直視。
我訥訥:「沈懷安,你不必如此,你沒有想過,其實我並非你的良配?」
我不學無術,琴棋書畫半點不懂,賢良淑德一樣都不沾。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一個讀書人,若非豬油蒙了心,都沒有瞧上我的道理。
但顯然,沈懷安不這樣認為。
「歲歲,你很好,在我眼中,你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
哦哇,說得我都要信以為真了。
但人貴自知,說到底,我吧,就不過是個廚子。
5
身為廚子,我也是有追求的。
回家不過兩日,我已接管了土匪寨中大大小小三百餘口的飯食,憑著高超廚藝,狠狠籠絡了一波人心。
其中以尤伯的兒子尤四九為甚,儼然已成我的迷弟。
挺壯實一個小伙子,正經打更巡邏的差事不上心,一得空就顛顛跟在我屁股後面燒火劈柴打雜。
他還曾經企圖以一隻公雞為酬勞,拜我為師,被我嚴詞拒絕,理由是根骨不佳。
為此他很是沮喪。
一日因聽聞大哥出門辦事途經瀏陽,我跑去託他帶兩斤豆豉回來做蒸魚。
半個月後,大哥回來了,沒帶回豆豉,卻帶回了一個男子。
甫一看清那男子的臉,我驚得差點下巴掉地。
那人倒是氣定神闲,長身玉立,朝我闲闲一禮:「姜姑娘好,在下蘇徹。」
我面色變幻不定。
大哥笑容憨厚:「蘇兄不必拘謹,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便把這裡當自己家。小妹性子野,被爹娘寵壞了,若有失禮的地方,蘇兄多擔待。」
拘謹?我眼冒金星。
大哥,你看他有半分拘謹的樣子嗎?
撩起袍袖,大馬金刀往椅子上坐下,信手端起桌上一杯茶水來啜飲。
明明姿態隨意,偏偏面色就是那麼泰然,神情就是那麼愉悅,舉手投足間甚至有些賞心悅目。
大哥身上帶了傷,臉色有些發白。
說起遭遇,道是現今路上不太平,四處都是流民。大哥原在汝州一帶購了批糧,不想被一伙兇徒盯上,半道上攔路搶劫。
大哥原本也不懼,畢竟幹土匪就是老本行。
奈何這伙人人多勢眾,大哥一個疏忽,差點被人一刀捅了心窩子。
幸虧蘇徹路過,白衣公子路見不平,拔劍相助,險險救了他一命。
大哥感激涕零,他性情本就豪爽,喜結交朋友。因蘇徹自稱乃是世家子,出門遊歷是為了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便盛情邀約,拉著一起上山來了。
當晚,蘇徹被安排宿在了西院,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烙了半宿的餅,終究按捺不住去敲他的房門。
誰知邦邦敲了半天,那丫的卻不應聲。
我失了耐性,幹脆卷起袖子從窗戶爬了進去。
嗯——
別問我大半夜的窗戶為什麼沒關,我懷疑那是他丫故意給我留的。
因為我剛一跳下去就被人鉗住了。
鼻尖一股清冽冷香縈繞,蘇徹嗓音低沉。
「姜姑娘,半夜三更,你不在床上睡覺,卻來爬我的窗,意欲何為?」
我翻了個白眼:「姓燕的,你裝什麼裝啊?」
「你錯了,我不姓燕,姓蘇。」
「切,騙鬼去吧你。」
「你眼神不好?」
「我還沒瞎。」
黑暗中,我們大眼瞪小眼。
他突然嗤笑一聲,放開了我,接著燭火微晃,桌上的燈燭被點燃。
一室微光中,他好整以暇地坐下,扶額側頭看我,眼中似笑非笑。
「房空有燭惜佳人,夜半無人私語時。大半夜的,一個姑娘主動進了男子的房間,大概隻有一個意思。
「姜姑娘,你可是想與我共枕席?若你有此美意,在下卻之不恭,今夜便與你共效鴛鴦。」
「呸,什麼鴛鴦,我就想問你,你跑這裡來做什麼?」
堂堂一當朝太子,不好好在皇宮裡待著,享受錦衣玉食,反而跑外面瞎逛,這是要亡國了嗎?
「怎麼,你不歡迎?」他冷笑,眼睑一耷,「聽令兄說,姜姑娘好事將近,當真是可喜可賀。」
我雖想反駁,奈何底氣不足,煩躁地一撫額頭:「我沒想嫁人,那是我爹娘的意思,不是我的。」
他盯我半日,伸手打開房門。
「既然如此,姜姑娘請回吧,我要歇下了,不送。」
我被他推了出來。
接著「哐當」「哐當」兩聲,門與窗戶都關了個嚴實。
我氣不過,泄憤般朝著他屋頂扔了一塊石子。
誰知那石子滴溜溜一陣滾動,順著瓦檐,好巧不巧砸中了外面值夜的守衛。
頓時一陣喧哗。
「誰,哪個王八敢砸老子?
「出來,老子打不S你。」
我溜了。
第二日,尤四九頭上包著紗布出現在我面前。
「師傅,昨晚我被人下黑手了。」
「啊……誰?抓到了嗎?」
「沒。」他沮喪道,復又咬牙切齒,「娘的王八羔子,找出來老子捏S他。」
他「咯嘣咯嘣」地把拳頭捏得脆響。
我……
「你才王八羔子,你全家都王八羔子!」
我暴走了,一根燒火棒打得尤四九抱頭鼠竄。
蘇徹在寨子裡住了五日,混得一個如魚得水,這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土匪窩裡女人不多,趙家的婆娘,廚房裡燒飯的崔嬸,春大娘,都是嗓門大、性格爽利的婦人。
日間她們湊在一起,一邊忙著手中活計一邊闲話家常。此時,蘇徹步伐隨意地走過去,含笑行一禮:「各位嬸子好。」
他的態度是那麼謙和,舉止是那麼有禮,笑容是那麼可親,小伙子又長得實在是太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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