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隔四年,他寫了 224 封信,厚厚地裝了兩大箱子,每一封都是工整的信封,漂亮的信紙,甚至會用印章蠟封一片小幹花。
我從不回信,畢竟電話視頻那麼方便,實在思念的時候還能坐車去相見。
但今天,不知怎麼的,我忽然很想給他寫封信。
我找來紙筆,提筆卻不知該寫些什麼,塗塗改改刪刪減減,竟然寫壞了三張紙也沒順出一句開頭。
等第二天,把信封投進郵箱,我隻覺得有些幼稚好笑。
這漂洋跨海,怕是我都已經回家了,信還在路上。
但不知為什麼,我很期待,很高興,很想知道他讀信時會是什麼表情。
好像寫了封信,竟叫我又愛了他一遍。
他從前給我寫 200 多封信,也是這樣的心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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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心似箭。
終於圓滿地完成了工作,結束了出差。
他前一天發消息說會來機場接我,但我左等右等也沒等到人,打電話又是不接。
煩躁之餘,打開手機看定位,竟然發現他在醫院。
難道他等不及,已經開始動手術了?
頓時我一個機靈,嚇得三魂丟了七魄,以最快的速度打了車,直奔醫院而去。
在車上實在幹著急,煩躁之間也不免發起火來。
不是說好等我回來商量的嗎?
他最好還沒進手術室,否則他切下什麼我都得塞到他自己嘴裡!
5
到了醫院,我直奔手術室,居然真的見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滿臉的疲憊,身上手上一片鮮紅,煞是嚇人。
他看著我有些發懵:「你怎麼來了?」
我看他渾身是血,更是驚得什麼都忘了,連忙想仔細查看,又怕碰著傷口,顫顫巍巍地把手舉在半空,不知該怎麼辦。
「怎麼搞成這樣?你自己切的?」
「再急也犯不著啊,不打麻藥你怎麼下得去手?」
大概是過了一會兒才明白我話裡的意思,他愣了一會兒後,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紅,最後隻是狠狠地咬著牙。
「車禍!我這是去機場的路上碰上車禍了!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我反應過來後也臊得慌,咳嗽兩聲掩飾心虛,我接著追問:「那,那你怎麼樣?醫生呢?護士呢?怎麼沒人給你包扎?」
「不是我的血。」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整個人乏力得像是要癱在椅子上:「大貨車側翻,連著六車追尾,我運氣好,沒撞上去。」
我這才又松了口氣,後知後覺地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那你怎麼搞成這樣?」
「後邊車裡有個孕婦,早產了,開車的丈夫當時就被氣囊震暈了,我看救護車一直不來,趕緊把人送到醫院來。」
他像是在訴苦,又像是在炫耀,舉起滿手的血:「還好孕婦健康強壯,雖然早產,但母子平安。」
我莫名有些觸動,向他伸出了大拇指:「算你厲害。」
他嘿嘿笑了兩聲,對我的誇獎非常受用。
之後有護士帶著他去做了清洗消毒,交警也來做了訪問筆錄,還有那個孕婦的丈夫,千恩萬謝差點給他跪下,好說歹說也要拉著陳磊給他剛出生的兒子當幹爹。
等到終於忙完出醫院,天都快黑了。
我在飛機上吃過還不算太餓,但他早已是飢腸轆轆,我建議就近找點東西吃,他卻執意要回家。
「我湯都燉了,菜也備著,就等回去下鍋呢。」
他堅持,我自然也不會反對,開車回家後,他先是又仔細洗了澡,然後圍著圍裙就進廚房,開始忙活。
我沒有嘗試著去打下手。
在家裡,我被禁止隨意進入廚房,畢竟做飯這種事也是需要一點天賦的。
從我六次差點切掉手指,四次差點點燃廚房,兩次差點引發煤氣爆炸的履歷來看,我還是乖乖等著待會刷碗就好。
我正好拿出筆記本電腦,處理一點工作上的收尾。
把出差報告交給老板之後,順便請了長假。
畢竟,家裡還有事兒等著處理呢。
6
他的手藝一向很好,四菜一湯,有滋有味。
我們也都很默契地沒著急提那個話題,他跟我講了些這幾天發生的事,我也跟他說了出差的見聞,氣氛一如既往,平靜而融洽。
飯後又歇了會兒,我去把碗筷刷了。
他大概也知道馬上要進入正題,猴子似的坐不住,在家裡蹣跚踱步,最後捯饬了一陣子,泡了兩杯咖啡,按著口味給我的是冰美式,自己的是卡布奇諾。
等終於對坐桌前,都沒有急著開口講話,氣氛已經壓抑到了極點。
猛灌一口冰美式後,我直奔主題率先發問。
「你為什麼覺得自己的心理性別是女性呢?是最近才有這樣的想法,還是從小就有?」
他用小湯匙攪著杯子裡的卡布奇諾,似乎是在思考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也不著急,靜靜地等著。
直到他把咖啡上的拉花攪成一團,他終於放下了湯匙。
「我覺得,我從小就是一個被困在男性軀殼裡的女性,隻是外界對我的規馴讓我一直都沒能看清自己的心,最近我才終於真正覺醒,決定正視我自己……」
我點點頭,從中提煉出了關鍵信息:「那就是近期才有這樣的想法。」
至少這代表,他不是抱著對重大信息的欺瞞態度與我開始戀愛的。
算是好消息吧。
我才剛松了一口氣,他就皺著眉頭反駁了我的話。
「不對,我覺得這個想法根深蒂固。」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我和身邊的男生不一樣,在別人都在玩扳手卡車恐龍格鬥的時候,我在擺弄芭比娃娃,收集漂亮的小珠寶。」
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他深吸了一口氣,要向我袒露心裡最黑暗、隱藏最深的秘密。
「甚至我小的時候……偷偷用過化妝品,塗了口紅,還穿了裙子。」
我知道,這時候我應該很嚴肅。
但我沒忍住,笑出聲了。
腦補出那個畫面,多少是有些喜感的。
他頗有些氣急敗壞,起身要結束討論,我連忙道歉,伸手把他拉下。
我又喝了口咖啡,清了清嗓子開口:「但這些也隻能說明你是一個想穿裙子,喜歡收集珠寶,愛化妝的男性,並不能證明你心裡就一定住著一個女性啊。」
「我們那什麼的時候,你不是也挺投入……」
「閉嘴!」他出生打斷,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你怎麼什麼話都往外蹦!」
「怕什麼,反正家裡就我倆。」我步步緊逼,接著追問:「你就說你投不投入吧。」
扭捏了一陣子之後,他仍然沒有正面回應:「所以我才說……我雖然心理性別是女性,但我應該是同性戀……我對你還是非常……」
7
實在是說不下去,他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開始講述起自己的性別認知之旅。
「我從小性格就內向嬌柔,連生我養我的父母都說我妖裡妖氣沒個男人樣,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隻是拘謹的站著,無端的便會招來謾罵和責打。」
「這世上最該愛我的人,以最鋒利的言語,毫不留情地刺穿我的心,時至今日,這些傷口也從未愈合,日復一日的淌血流膿,提醒我,連生我養我的人都不愛我。」
「如果我是個女孩……也許我會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會被呵護著長大。」
我捏了捏下巴:「所以……你缺乏父母的愛,所以要變性?」
畢竟戀愛多年,我也見過他的父母。
那時還在上大學呢,他爸張口便是什麼時候生孩子,他媽緊跟著就是一句最好生個一男一女,欲蓋彌彰的補了一句男女都喜歡。
雖然很殘忍,但我還是說出了我的看法:「如果你是個女孩,那你爸媽會想盡辦法要下一胎,直到生個男孩為止,你會被忽視,被當成弟弟的陪襯,還是得不到愛。」
「這和你是男是女都沒有關系,你的父母不會愛,他們腦海裡沒有愛這個概念,也不認可個體的差異與價值,他們需要的是基因的延續,以及你的絕對服從。」
「這是他們的缺陷,不是你的,需要做出改變的也不應該是你。」
大概是我的話實在太扎心,在他眼眶裡轉了許久的淚終於滾落了出來,他慌忙地揉著眼睛,卻像是揉化了多年的冰,淚湧不止。
我把紙巾盒往他那邊推了推,但沒有出聲安慰。
淚還是要流出來的好。
咽下去的眼淚會變成苦水,變成憂鬱的雲,煩躁的霧,悲傷的海,永不消亡,日夜翻湧。
許久後,終於止住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聲音沙啞了些。
「這隻是一部分的原因。」
「從我上學到現在,身邊總有異樣的眼光,我仿佛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們嫌棄我過長的頭發,厭惡我身上的香水,我已經記不清被多少人罵過娘娘腔了……」
「你能理解這種感受嗎?」
「我完全不懂。」我如此斬釘截鐵地說著:「我到現在仍然覺得你說的話非常匪夷所思。」
他像是一噎,半截話堵在喉嚨裡,半晌才咽了回去,重新斟酌:「就好比,如果從小你被人說是男人婆,所有人都那麼說,你會怎麼想?」
「我會覺得我身邊賤人真多。」我歪著腦袋回應:「一個個亂嚼舌根,連做人基礎的禮貌尊重都沒有,我得想辦法脫離這種糟糕的環境,和這些爛人劃清界限。」
8
我一連說了好大一通話,說得我口都幹了,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冰塊已經化了許多,咖啡的味道也淡了。
剛才他好幾次想插嘴,都沒能找到機會,如今我停下了,卻又不知該怎麼開口了,一副張著嘴卻不知道怎麼講話的樣子,憋得臉都青了。
我繼續乘勝追擊。
「而且,你有了解過手術的相關風險嗎?這不隻是挖個洞就解決了的。」
「性別重置手術極其復雜,手術中可能出現的風險就包括出血感染、大血管損傷和神經損傷。」
「手術後內分泌混亂的問題更是要你終身服藥,長期的激素治療將會帶來心血管疾病、肝病以及骨質疏松,這還隻是一部分!真正的術後風險比我說的還要更恐怖!」
他捂著腦袋,低頭:「我知道的,我不是一時衝動,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我緩緩捏起了拳,拼命地緩和自己的情緒,盡量不要把話說得太難聽:「你一個因為怕痛至今不敢打耳洞的人,究竟為什麼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非要做這個手術不可呢?」
他長久地沉默,最後隻憋出了一句:「你不懂。」
我實在忍不住,猛地拍桌:「說了那麼多,你無非就是渴望外界的認可。」
「可是我告訴你,就算你做了變性手術,情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些會尊重你性別的人,即便你不變性,也會尊重你的性格;而那些連你的性格都無法尊重的人,你即便變了性,在他們眼裡,你也永遠不可能是一個女人。」
「稍微有知識一點的會認為你是變性人,是跨性別者,沒素質的,會罵你是人妖,說你是變態,你遭受的冷眼和歧視隻會比以前更多,更嚴重!」
他似乎也終於忍耐不住,猛地起身:「那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
「繼續這樣不明不白地活著嗎?假裝看不見別人背地裡翻的白眼,聽不到他們的嘲笑聲,永遠被孤立,永遠不被接納?」
爭執中,也不知是誰推動了桌子,咖啡連著杯子被掀翻,褐色汁液飛濺,陶瓷四散碎裂。
清脆的響聲倒是叫我們都冷靜了些。
看向地面的一片狼藉,我們都默契地低下了頭,不再直視對方的眼睛。
過了好半晌後,他起身去拿掃把收拾碎片,我也去拿拖把處理汙漬。
收拾好一地狼藉才能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