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著宋大哥為我由衷欣喜的模樣,蒼涼卻又一點點自我心底溢出。
我多想告訴他,我想要的歸宿從不是深宮內廷。
可我不能。
我隻能強壓下淚意,揚唇輕輕道:「宋大哥,你和娘……姐姐這些年過得如何?」
「芮霖很喜歡江南風光,從那裡面出來後,我便帶他們一行人到了江南隱居。芮霖不想再有人伺候著她,遂歸還了她帶出來的那些人的自由。他們離開芮霖後也還是在江南安了家,平日裡在街市上做些小買賣,得闲了便會回來看看芮霖。他們和你一樣,不再當芮霖是主兒,而是將她當成了姐姐。
「雖說芮霖也得了自由身,可我在她身後慣了,不會也不敢與她並排。芮霖三十五歲生辰那日,我陪她上街採買,她在賣撥浪鼓的小攤前駐足了許久。那天,她第一次回頭看了我。她說,她想要個孩子。
「適才同你說話的那姑娘,便是我和芮霖的孩子。她叫思鶯,是芮霖起的名字。其實直到那時,我才知她早知了你的身份。她說她是在你憑借著對蘭語的熟悉,刻意接近那人時,便猜到了你的身份。初時,被蘭語背叛時的窒息感是席卷了她的。可當你怯生生問她可怨你時,她到底還是說不出一句狠話。
「她以為是她寬恕了你,可直至董琮的人尋到她時,她才知她錯得有多離譜。彼時時間緊迫,她未來得及親口和你說上一句對不起,為此,她一直負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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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哥娓娓向我道盡了這些年他和娘娘的過往點滴,與他相識多年,這還是我第一次於他口中聽到了「芮霖」二字。
真好,他總算守得雲開了。
我淡笑著輕輕搖頭:「我怎會怪她。」
「即便她也知道你不會怪她,可她自己卻無法原諒她曾那般想過你。對她來說,此一事是論心不論跡的。」
過去她也是這般論心不論跡,痴痴等了永嘉帝數年,等到遍體鱗傷,等到恩情兩斷。
我的娘娘啊,至真至純,從來如此,未曾變過。
「宋大哥,帶我去見見她吧。」
此行風險雖大,可我不想娘娘再因我而時刻心有負擔。
有些話,需要當面同她講。
可宋大哥卻告訴我:「她於前年病故了,如今便葬在雁暨園。」
二十餘年前一別,我便未再想過此生還有與娘娘相見之可能。
可我隻願,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幸福長樂著。
我一時是接受不了娘娘S訊的,宋大哥卻顯得坦然許多。
「鶯兒,我們都不年輕了,生老病S本就是人生必經之途。至少你還為芮霖贏得了二十餘年自由的時光,於她於我,都已知足了。所以鶯兒,不用為她難過。」
「……好。」
我已許多年未曾流過淚了,可和宋大哥重逢的這短短一刻鍾裡,我數度紅了眼眶。
最後,我還是央他,帶我去見見娘娘。
16
娘娘的墓碑是一塊沒有刻字的石板,蕭芮霖已於二十餘年前殒身於昭純宮的大火裡,自不該再出現於石碑之上。
而宋門蕭氏之名,宋大哥卻不想為之冠上。
其實骨子裡,他仍是那個不敢染指白月光的自卑少年。
他從不敢認為,娘娘是否也有一點愛他。
娘娘與他的結合,不過是因為娘娘當真想要有個孩子,而他剛好出現罷了。
可他卻甘之如飴,配合著娘娘全了自己的那一點點私心和念想。
隻是這一世便罷了,下一世,他希望娘娘有個自由的,沒有任何束縛的靈魂。
是以,娘娘從不是什麼宋門蕭氏,她隻是她自己。
娘娘墳頭很幹淨,可見宋大哥時常前來看顧打理。
亦是因此緣故,宋大哥一到娘娘墳墓旁便發現了其邊上一角有翻過土的痕跡。
很快,宋大哥於新土裡找到了一塊盤龍玉佩。
而那塊玉佩,這二十餘年來,時刻別於永嘉帝腰間。
我好像猜到,永嘉帝為何嘔血暈倒了。
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
他不是早已和娘娘恩斷義絕了麼。
17
我回驛館時,永嘉帝已著人收拾回京的行囊。
他未問我去了哪,我亦沒提起。
直至回京前一晚,他才同我道:「若你愛這江南風光,便留下吧。」
他好似已洞察了一切,包括我的心。
或許二十年前,我會感激他的恩典。
可如今,我最掛念的人,在皇城裡。
我最不該再有念想的人,在江南。
是以,我怎可留下。
「臣妾說過要長伴陛下左右的,自是陛下去哪,我便去哪。」
我挽住永嘉帝的手,一如過去那般說些違心的嬌嗔話。
永嘉帝靜默地看了我良久,末了方抬手拍了拍我的手背,輕輕應了聲:「好。」
我們彼此心如明鏡,卻在那當下選擇相互取暖。
18
回京後,永嘉帝的身子一直不見好。
開元三十五年,他病亡於春夏之交。
彼時守在他榻前的,是我和皇兒,還有以董琮為首的幾個股肱之臣。
我沒有哭,心頭卻也難掩悲涼。
可我說不上來,這悲涼,是因永嘉帝,還是因娘娘,亦或是隻因我自己。
回頭看時,當初那個一腔孤勇隻為娘娘的小鶯兒,竟當真,陪永嘉帝走過了一生。
?
番外:永嘉帝視角
1
母妃S後,我便被過繼給了賀親王。
是以自小,我是在宮外長大的。
隨我一道出宮的,還有母妃入宮前的陪嫁丫鬟,嚴嬤嬤。
而蘭語,是嬤嬤的親侄女。
嬤嬤一輩子無兒無女,她的至親之人,便隻有我和蘭語。
待嬤嬤尋到蘭語時,蘭語已是蕭將軍府裡的丫鬟。
其實我大可把蘭語接到身邊給嬤嬤養老的,可我卻自私地想讓蘭語為我和芮霖牽線。
我雖已被過繼給賀親王,可我不願認命,那至高之位,我尚想去爭上一爭。
彼時,蕭將軍是天下兵馬大元帥,最得父皇的信任。
若我能與將軍府結親,皇位之爭我便多了分把握。
後來,我的確因為與芮霖結親而重入了父皇的眼。
可蕭將軍在父皇將立太子的節骨眼上,陣亡在了沙場。
左丞相與蕭將軍是宿敵,我本看不慣左丞相的行事作風,左丞相卻在那個當下向我投來了橄欖枝。
若有了左丞相的支持,儲君之位於我,應便是囊中之物了。
其實在接到左丞相橄欖枝的當下,我腦海中是閃過了芮霖蒙眬淚眼的。
但也僅是一瞬。
我本就帶著功利心接近的芮霖,而今她已無了娘家可倚仗,我便無須再討好她。
可好像,我也不是那麼不在乎她。
2
為了權勢,我另娶了左丞相之女。
為了穩住朝堂的局勢,我並未責罰害得芮霖小產的姚氏。
芮霖雖表示理解,可我知,她的心已累累瘡痍,再禁不起一絲風吹。
我是愛過蘭語的。
我亦知她心上有我。
可在日久年深的做戲裡,我的心卻一點點向芮霖處偏移了。
我知芮霖或許能容我納三宮六院,卻斷是容不下一個蘭語的。
因為那無異於告訴她,我與她之間,從一開始便是假的。
是以,我向蘭語坦誠了。
我許她出宮另覓婚嫁,許她黃金千兩,更許了她公主的身份。
蘭語靜默地流了許久的淚,末了緩緩向我行了跪禮:「奴婢謝陛下恩典。」
那是她第一次跪我。
我向來自私,若說尚有一絲情感的話,那便是我將淺薄的愛給了芮霖,將可恥的愧疚給了蘭語。
可我尚來不及將蘭語送出宮,她便S在了芮霖的三尺白綾之下。
3
芮霖言之鑿鑿給蘭語定了謀害皇嗣之罪。
然而我已負了蘭語,又怎能如此想她。
我與蘭語識於微時,她向來開朗活潑,隻有近幾年因我不斷納妃,她才少了許多笑容。
可於我而言,她依然是溫暖善良的。
似她這般溫暖善良之人,若當真做出殘害幼子之事,那也是為我所逼。
可我不願為自己冠上罪名。
正如雲疏所言,這一切都是天意。
是以,我將對蘭語的愧疚發泄在了芮霖身上,我責她輕易便賜S了與她一同長大的蘭語,我責了她的冷血與惡毒。
即便事後我便悔了。
可世上難尋後悔藥。
那次爭執,成了壓彎我和芮霖感情間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果然認為,我待她從未真過。
4
蘭語S後,我對她的愧疚積累成了一塊心病。
是以,我廣尋與她相貌相似的女子,我要將未能向蘭語實現的承諾,通通彌補。
可我連蘭語都不再愛了,對那些替身又能有多上心呢。
5
雲疏出現後,我便不太往安嫔宮裡去了。
其實雲疏並不像蘭語,反倒是有些像芮霖的。
而早在她現身的次日, 我便著人將她的身份調查了清楚。
她是芮霖待字閨中時收養的小女孩,也是蘭語時常會掛在嘴邊的「妹妹」。
從蘭語方面來說, 她並未多有欺瞞我, 她不過是隱瞞了她和芮霖之關系罷了。
我倒想看看, 她要做些什麼。
是以,我臨幸了她。
也是我, 讓董琮送了她一對玉珊瑚。
然而她所求的, 卻是要送芮霖出宮。
董琮將此事上報給我時, 我本該大怒的。
可待看罷雲疏寫給董琮的信後,我胸中的怒意便蕩然無存,有的隻是無盡的害怕。
雲疏於信上說,她別無所求,隻想芮霖活著。
原來, 我已將芮霖逼至了如此地步。
其實這三年裡,我也有試圖修復與芮霖之間的關系,可她對我, 已徹底S心了。
而我亦做不到舍下君王的身段去求她。
是以這麼些年,我們便一直僵持著。
她已有許久不曾參加過宮宴,可四皇兒的滿月宴她卻來了。
然而在席間, 她嘔了血。
我是為探她病情才去的昭純宮,可她抬眸時滿眼的冷淡神色, 卻讓我又將關懷話語轉為了冰冷的利劍刺進她的心房。
又或許,我寧願相信她是為咒皇兒而來, 而不是當真病得那般重。
可雲疏的一紙信件, 讓我不得不面對現實。
芮霖的病很重了。
是心疾。
也是因我。
6
我早知昭純宮那七具屍身中沒有芮霖, 可在看到屍身的那一刻,我還是難免腳步踉跄。
因為在那之後, 芮霖便與我徹底無關了。
雲疏城府不算深,計謀也算不得好。
可她有一顆待芮霖至真的心。
是以這些年, 當我已無須靠雨露均沾來制衡朝臣之後,雲疏的宮裡便成了我唯一願去的地方。
隻是我未曾愛過她。
7
芮霖離宮後的第十五年, 我第一次得知了她的下落。
據說,她在江南安了家,成了親,也生了個可愛的女兒。
我很想去看看, 可又不敢。
可九年之後, 我還是熬不過思念, 攜雲疏下了江南。
一路上我都在想, 若是見到了芮霖我該說些什麼。
可在見到娘娘後,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芮霖,朕知你心中有怨,可你不該咒煊兒。」
「下我」可我卻再見不到她了。
8
芮霖葬於雁暨園。
她墳前立著的, 是一個無字石碑。
那日我在她墳前靜坐了許久,可竟是一句話也同她說不上。
我竟是連「好久不見」,也說不了了。
離去前, 我解下腰間的盤龍玉佩埋入了墳土裡。
那我欲爭高位時曾許諾過的,隻是一直未能實現。
或許芮霖不需要,也不想我擾她清淨的吧。
可我啊,向來自私。
我自私地決定了, 若有來世,我必要尋她愛她。
下一世,我們做一對尋常的眷侶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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