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年,我、我是不是要好了?」
我走過去繼續將他扶回輪椅上,輕聲道:「不要著急。」
徐霽越嘴上說著不急,但我總逮到他偷偷嘗試走路,他這種恢復階段,腿部總會伴隨著各種疼痛,偏偏他像是很享受這樣的疼痛般。
徐夫人,我的婆婆,她不知道我偷偷給徐霽越治腿,得知兒子能站起來後歡天喜地,熱淚盈眶握著我的手說我是徐霽越的福星。
其實也是應該的,我利用了他們家,確實應該為他們做點事。
時間還是太緊迫了。
我拼命地想,有什麼辦法可以改變那個既定的結局。
然而事實就是,我沒辦法阻止戰爭的發生,也沒辦法因為先知而做出更好的措施去避免這一切,強大的敵人和動蕩的國家,一人之力,輕如鴻毛。
李錦珊或許比我更早意識到這點,所以她決定去成為星星之火中的那點星火。
要抵擋住外敵入侵,需要軍隊、武器、糧食、藥品,所有的一切都和錢脫不開幹系,我很難在幾年時間內成為富可敵國的存在。
不是誰都有本事成為軍閥的,而我真的隻是一個明知結局又無力的普通人。
徐家的藥品工廠我去過不少次,利用從前還能記得的知識改進了些藥品的制作和制藥速度,就連一些治病的誤區我也盡量能糾正便糾正,可我畢竟死的時候還年輕,學的也不是真正動刀子救人的專業,在這裡真切感受到了什麼叫做「書到用時方恨少」。
徐霽越真正能夠下地走路,得是年後那段時間了。
作為枕邊人,他大概能察覺到我身上的謎團,可我無法給他解釋。
當初說好的約定,婚後一年,若我要離婚,他便同意,如今沒人提起。
半夜我再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在他懷裡時也習以為常,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孩那樣再將我哄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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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間,或許不僅僅是風月,夾雜著一些亂世中的感激、陪伴之情。
跟著徐霽越做了些生意後,我認識了幾位武器商人。
無人知曉我精通外語,在溝通上並無障礙。
我用剩下的嫁妝彩禮購置了些武器炸藥。
買了好幾個庫房,在裡面堆放著。
我想,哪怕個人的力量再小,也總歸是要做些努力的。
10
時間過得遠比我想象中快,外面的時局幾乎是一天一個變樣,似乎每天都在死人,百姓們彷徨無措,他們不知明日在何方,也不知未來在何方,隻是混沌地活著。
不是他們想要麻木,而是生存都談不到,何談志向?
有志之士四處奔波為尋出路,所有人都割裂地活著。
李錦珊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給我寄過信了,也沒有打電話回來。
她居無定所,我沒辦法得知她的行蹤,隻能等待她的單線聯系。
還記得她上一次聯系我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她需要一批藥品,我便想辦法讓人送到了指定的地點。
派去的人回復說交易成功,可沒人看見李錦珊,她不知具體在做什麼。
她的本事向來比我大,放在從前,她去闖南闖北我也放心,可這裡不是我們熟悉的中國,危機四伏。
我偶爾回到李家,還聽見母親說起她時垂淚,哪怕不是親生的,辛辛苦苦養育長大,如今卻有家不歸。
「那些國家大事自有人去憂心,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姑娘能做什麼?我與你父親若是指望她有大作為,為何不早早教她拿起槍支彈藥?」
可是母親,時代變了。
失去李錦珊消息的時間越長,我便越寢食難安。
到後來半夜驚醒時,徐霽越說:「你剛剛在夢中喊著『珊珊』,是李錦珊嗎?」
他依舊不懂我與李錦珊的關系。
我回抱他,這樣的深夜裡,隻有徐霽越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的。
好在 1935 年春,我終於收到李錦珊來信,信中她報了平安,沒說自己在哪裡,也沒提及都遇到了什麼危險,在信中的結尾,她再次勸說我盡早離開,最好到安全的地方去。
收到她的信,我終於放心了些。
哪怕從這封信的落款時間可以看到,它在途中耽誤了很長時間才來到我手上。
此後又是很長時間,她杳無音信。
直到冬天來臨,有好幾日,我總是心神不寧,晚上睡不著,隱隱覺得不安。
徐霽越請來大夫為我診脈,說是憂思過重。
我自己就能為自己把脈,可清楚病因,卻無法根治。
年前,徐牧川忽然回來了,他瘦了很多,看著吃了不少苦。
可他先回的不是徐家,是李家。
我趕過去時,先是看見他,再看到旁邊擔架上的白布。
那一刻,我腦子轟鳴了一下,我看到母親泣不成聲,但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周圍的聲音也聽不見。
我顫抖著手揭開白布,那白布下是李錦珊蒼白的臉,毫無生氣。
我嘴唇動了動,眼淚先一步落了下來。
李錦珊死了。
徐牧川後來說,是在清理戰場時陡然看到李錦珊的屍體的,我不知他是怎麼將她的屍體運回來的。
我抱著李錦珊的身體,再一次體會到前世的痛,她又走在我前頭。
徐牧川將一封帶血的信遞給我:「大嫂,這是從錦珊身上找到的。」
信封上寫著「曦年親啟」四個大字。
大概除了我,沒人明白為何李錦珊最後一封家書是留給我的。
我的視線被淚水模糊,淚水滴落下來,湿了黃色的信紙。
【年年,對不起,這封信或許到不了你手上,我應該沒時間將它寄出,在外幾年,我見過太多與我們從前認知截然不同的民生,對比之下,你我竟然算是幸福的。
戰爭也並非我從前所想的那麼簡單,史書記載的寥寥幾筆過於單薄,太多的細節我們無從得知,即便得知,也無法改變大局。從理智上看,你我或許應該早早為未來謀算,但原諒我難以為自保而袖手旁觀……
我一人之死無足輕重,願和平如期而至,盼你平安。】
11
我像前世一樣送走了李錦珊,她早早知道自己的結局,並接受了自己選擇的命運。
徐牧川歸家後沒多久再次踏上徵途,這一次之後,他沒能再回來。
他瞞著家裡參加了空軍,在 1936 年時,我們收到了他的死訊。
連屍身都回不來。
陰沉的氛圍幾乎要將我們所有人吞沒。
這一年,歷史上的件件大事發生,連尋常的百姓都能切身體會到戰爭隨時降臨的恐懼,這座城市已經不安全了。
按照李錦珊生前的囑託,我應該離開這座城市了。
我們達成的共識裡,戰爭無法被阻止,我們無法讓喪盡人性的惡魔擁有良心。
我和徐霽越商量著送家人離開南京,最好將他們送到如今沒有參加二戰和發生內戰的國家去。
隻是和兩家人商量起這件事時,李常青不願意走,他與父親本身帶有官職,如今一走等同於逃兵。
我的父親也不願意走。
最後被送上輪船的隻有徐霽越的母親、我的母親以及李常青的妻兒。
徐霽越身上並無官職,他說徐家必須有人在主事,留了下來,他勸我離開。
我搖搖頭:「霽越,我有必須要做的事。」
我猜他是能察覺到我這些年來私底下的一些小動作的,我們是彼此的枕邊人,他大概是知道一些,可從來沒點破。
分離的場面格外令人動容,母親懇求我隨她離開。
她勸不了兒子與丈夫,又似乎清楚,將我們留下,便是永別。
「曦年,這國家大事誠然再重要,你留下又能做什麼呢?」她說。
可凡事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偌大的徐家,就剩下我和徐霽越了,就連伺候的佣人,有些也跟著離開了。
1937 年,空氣中肅殺的滋味似乎隱隱傳來。
不知為何,越是臨近這時候,我的心反而平靜下來了。
七月份,看著報紙上報道的事件,我的心依舊不停往下墜,真實的歷史遠比我從前在史書上看到了更為殘酷。
那些城市相繼淪陷。
我讓報紙上刊登了不少南京危矣的消息,希望能夠勸說更多的平民離開這座城市。
可我又清楚,大多數人離開了這裡,又無處可去。
九月份,空襲在頭頂降落那日,青荷出門去勸說她的親人離開,她沒有回來,死在這場無區別的轟炸之中,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她的屍體,安葬好。
或許我也很快會死去。
12
李常青作為兄長,最後一次登門勸我和徐霽越離開。
他此時是軍隊的一個領袖。
我交給他十來個庫房的鑰匙:「哥,這裡囤放著我這幾年買的武器和炸藥,或許你用得上。」
他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從來沒認識過我這個妹妹,正如當初李錦珊一聲不吭離家時一樣。
我叮囑他,這批武器哪怕他們用不上,也絕對不能落在敵人手中。
當初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將東西運入城,我費了好大的工夫。
在冬天來臨前,我生了一場大病,那場病來得突然又迅猛,我像是過了盛開季節的花朵,迅速枯萎了一般。
徐霽越請了不少醫生來看我,他自己也懂些醫學常識,我當然也懂,我們都清楚,以現在的醫療水平,大概是救不了我了。
每日都有平民和脫下軍服的軍人在逃離南京,徐家的醫院開始了免費接診的階段,這個時候再計較錢財已經沒有意義了。
「曦年,我送你去國外的醫院吧。」徐霽越握著我的手道。
「沒用的,說不定還沒到我就死了。」我把玩著他的手指,徐霽越的手很好看,讓人愛不釋手。
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沒完成,建立安全區。
這時候南京城裡一片混亂,秩序全無,我隻希望這個安全區能夠保護更多的人。
或許在我所知的歷史裡,一切早已成定局,我的努力微不足道,不足以力挽狂瀾,但我仍舊無法因為我的同胞們在歷史上注定承受那場災難便袖手旁觀。
我知道不能改變既定的大局,但哪怕能改變一些人的命運呢?
南京並非不戰而降,可敵我懸殊之下,無可奈何。
病入膏肓之際,父兄的噩耗也傳入我耳中。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我看到安全區終於建起,外面的慘劇正在上演,而我即將死去。
在這個年代,病死似乎也成了一種幸福。
生命最後的時光裡,我寫了很多封信。
到最後, 我將那些信都交由給徐霽越,裡面有很多封信是給他的, 有些是若有機會, 希望他能寄給我的母親的。
徐霽越坐在我床邊無聲落淚, 他不知道自己拽我手的力氣有多大,有點疼。
「霽越, 」我對他說, 「那些信,你以後再看。」
我說話其實很困難了,病痛猶如死神一般一點一滴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能感受到生氣逐漸消散。
「不要怕, 我們遲早會勝利的。」我無比篤定地告訴他。
視線和意識都變得模糊時, 我恍惚間聽見他在耳邊說了句什麼, 但已經聽不清了。
戰爭的罪惡會在這片土地上留下印記,所有反抗的鮮血會譜成悲壯的戰歌,催人奮起, 使人銘記。
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番外(徐霽越)
一切塵埃落定後,我再次回到了南京, 從前的宅院儼然成為一片廢墟,唯獨吾妻曦年栽種的一棵梧桐幸存下來, 在廢墟中生意盎然。
曦年給我留下了許多封信,她在信中提及自己來自許多年後的新中國,並且預測了一些事,起初我以為她隻是為了讓我留有希望。
但我還是選擇相信,將僅存的家產全部捐出後, 我加入了她所說的,會引領我們走向和平的政黨。
好幾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不知是不是她在保佑, 我活了下來,看到了敵人投降的那一幕,也見證了新中國的成立。
和她在信中所言基本一致。
我意識到她所言非虛。
曦年說,或許她那幾年所做的一切不過杯水車薪,改變不了什麼。
如今我所見的一幕幕,曾經隻出現在課本上。
「(盼」我活到了八十多歲,終於在那一年, 在警衛的陪同下, 去到了她信中所說的那個福利院, 見到了還在襁褓中,被拋棄的她。
那個嬰兒手背上有顆紅痣, 是我的曦年。
她可憐兮兮地哭著, 我抱了她一下,她又安靜下來了,好可愛。
可我年事已高,也沒有子嗣, 不符合收養她的條件。
她以後會有自己的父母的。
等她長大,我們會再見。
而如今,我的生命也即將來到終點。
彌留之際,我仿佛又看到了風華正茂的李曦年, 她還年輕,可我已經老了。
盼來生,我們能再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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