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四歲,阿爹驚嘆我的天賦,同時可惜我不是個男孩。


十六歲,夫君可惜我不識大體。


休夫後,阿娘可惜我沒死在火裡。


也是這年,我被押鏢的一行人撿到。


從此,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可惜。


我成了我們鏢局的慶幸。


1


我自幼就對物件真假很敏感,這點是被阿爹先發現的。


走水路運過來的瓷器,是我家鋪子的鎮店之寶。


我四歲那年,瓷器被貴妃親口誇贊高雅。


京城挨家挨戶就都想要這麼一套。


阿爹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掙錢的好機會,定了好幾船瓷器。


派十幾個打手,專門在河道旁守著,怕最後一步出了岔子。


貨船靠岸,賬房先生被拉船伙計撞了一下,別在袖兜裡的賬本落到水裡。


等賬本被著急忙慌撈上來時,已經湿噠噠地看不清一個字了。


阿爹氣得要打殺伙計,船上下來一個人,手上拿著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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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清點一遍不就成了,好生生的買賣何必搭上條人命?」


阿爹很是忌憚此人的樣子,賠著笑臉叫人把瓷器都運下來。


大大小小,全部擺開,日光映在瓷器上,暈出的光很是好看。


我拉拉阿爹的衣袖,指著最邊上的大件道:


「那個汝瓷有問題,釉不是貴瑪瑙。」


阿爹聽了,讓我帶著小妹遠一些,別磕碰了他的寶貝。


過了一月,有人鬧著退貨對賬,阿爹想到那天的事,很是驚奇。


他拉我到庫房詢問真假,我對答如流。


他臉上的欣喜一下子又被可惜替代了。


「阿雲要是個男孩,我這鋪子也算後繼有人,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呢?


我想不通,就像我不知道為什麼阿娘逼著我學女紅。


我不願,她就不讓我繼續養著黑虎了。


黑虎是我撿來的狗兒,兩個月大就已經分得清一些指令了。


明明隻是點不要的泔水,就可以把黑虎養得油光锃亮,阿娘還是看黑虎不順眼。


我隻能學女紅,黑虎乖乖趴在我腳邊,可以陪我春冬秋夏。


2


十四歲,我和瓷器一樣,被選走了。


阿爹和阿娘在幫我選陪嫁時犯了愁。


瓷器容易碎,丫鬟對家有,錢財我一個小女子又用不上。


最後,還是把黑虎作了我的陪嫁。


阿爹笑著把幾件沉甸甸的嫁妝往家裡迎,我娘哭著送我上轎。


周邊都拱手道:「恭喜發財。」


臨別前夕,我見了小妹,她今年九歲。


家裡對小妹更偏愛些,這也是有原因的。


我這人太過直來直去,幾家往來商鋪的子侄來做客,我總是招待不好。


他們知道我比較識貨,總愛和我打賭。


卻又沒料到我能贏,一個個負氣說我太認真了,不懂人情世故。


妹妹這時總是端來些吃食,一個插曲緩和氣氛,我才能溜之大吉。


那日她不知何處聽了些什麼,懇切地和我說:


「雲姐姐,你夫君也是個商人,書上說商人重利輕別離,你以後不要對此過於傷心。


「保重好身體,我們姐妹,總有再聚那天。」


阿娘沒有和我說過這些,隻說對方家境殷實,我嫁過去能享福了。


3


大婚當日,不知外面是怎樣一幅光景,我一大早便在內室等著。


我隻知道夫君的名字,沈原之,他家是有名的糕點商。


他若是青面獠牙,氣性又大,我該如何自處呢?


那門磕嗒一聲清響,我內心不敢吵鬧了。


「桌上吃食怎麼不動?不餓嗎?」


聲音很好聽,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肚子不合時宜地響出聲。


沈原之輕笑一聲,用如意撥開我的蓋頭。


他突然痴痴地看著我,用手輕輕碰了碰我的臉頰:


「阿雲……是嗎?日後你就留輕髻。」


「更好看嗎?」


沈原之端來交杯酒遞予我,眸光沉沉:


「是的,也更適合你。」


說實在,我很難對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意亂情迷。


盡管他相貌長得十分出眾,尤其是那眉眼,注視著我時,不知幾許深情在其中流傳。


沈原之很不滿意我的反應,他湊過來輕輕嗅著我身上的味道。


手指碰到的地方,像是火星子燃過草原。


我像一條魚漸漸從溪中被釣起,漸漸幹渴起來。


燭光下一切都恰到好處,氣氛染上一層曖昧。


卻聽到「咚」的一聲,門被什麼給重重砸了一下。


沈原之俯下身,輕撫著我因驚嚇蹙起的眉:


「興許是哪來的野貓。」


我還想多問些什麼。


但沈原之吹滅了燭火,月亮都被搖晃了。


我呻吟著,也在啜泣,沉浸在一種命運中。


4


應著沈老太爺要給沈家開枝散葉的要求。


沈家後宅除了我一位正妻,還有兩位妾室。


其中一位是黃氏,神色悽悽,向我敬茶時也不言不語,我隻覺得尷尬與奇怪。


另一位年紀看來和我差不多的鄭氏,性子稍微活潑些。


見我為人溫婉,不曾苛刻妒忌什麼。


日子久了,這與我熟絡起來,願意來我院中喝茶,喚我一聲姐姐。


「姐姐,我懷疑這鬧鬼。」


她一開口,驚得我茶水都喝不下去。


鄭氏滿意我的反應,笑道:


「東廂房那,老爺從不讓我們去涉足。


「聽底下的人說,那出過人命。」


我壓低了聲:


「還是別說了,子不語怪力亂神。」


雖然鄭氏的話確實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過好自己的安穩日子就好。


入冬的時候,黑虎生了幾隻狗崽子。


不知怎麼的,好幾隻狗崽子都死了,隻剩下一隻體質最弱的,一開始被我帶到房間裡才得以幸免。


府裡的人和我說可能是天太冷了,狗崽子沒能熬住。


我問起狗崽子的屍體,那管事地搓著手懊惱道:


「怕屍體上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下人們已經埋起來了。」


我隻能作罷。


剩下的那隻,我取名花卷。


細心照看起來,花卷很快睜了眼。


黑虎也精神了許多。


府上掛起紅燈籠後,喜慶順著年味就來了。


5


沈原之大部分時候都在外奔波跑貨。


每次回來都給我帶上許多飾品,親自插在我發髻上。


這次臨近過年趕回來,又帶回一個檀木簪子,以祥雲樣式點綴。


我精心打扮,插上簪子走出。


沈原之見到我眉頭一皺,喜色全無,冷聲訓斥:


「不是讓你梳輕髻嗎?怎麼換成這種?」


我被他提高的聲量嚇住,愣愣道:


「母親大人讓我換這個發型。」


也許是我受傷的神色太明顯,沈原之挽住我的雙肩,柔聲道:


「隻是覺得輕髻更適合你。」


沈原之這般模樣讓我心底有些發怵。


他後面還說了許多寬慰我的話,但我沒能聽進去。


第二日,老天賞了一個好天氣。


鄭氏和我捧著手抄暖手,看著黑虎和花卷在後院玩鬧。


人聚在一起容易天南海北地聊,鄭氏道:


「黃氏天天吃齋念佛,總是陰沉個臉讓我小心,讓人看了心裡都不痛快。」


念著鄭氏的話,我打聽到黃氏愛看話本,派人搜羅了好幾冊,送給她打發時間。


鄭氏突然驚呼一聲。


一個小孩打著赤腳跑了出來。


那模樣簡直是按沈原之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麼冷的天,不穿鞋襪,我怕小孩凍病了,喚他過來。


他卻直勾勾盯著我,眸子裡的寒意比這天還冷。


下人連忙找來鞋襪,把這孩子很快帶走了。


我一直在等,到了年後也沒能等到沈原之的解釋。


除了管事,下人們又換了一批。


鄭氏突然病逝,最後一面也沒能見著。


院子裡除了花卷和黑虎,再沒有一絲生機。


6


「阿雲,沈舟是我子侄,你莫要多想。」


沈原之今年不陪我回娘家省親。


我問他原因,竟是那個子侄高燒不退,他不放心。


我對物件敏感,同樣也對謊言敏感,心中一團糟。


他看出我的心煩意亂,貼在我耳邊:


「我給你多備點回門禮,下次再同你登門道歉。」


我回娘家的時候,阿爹和阿娘臉色都不好。


回門時夫君不陪著,落了他們的面子。


但看到一箱箱回門禮,阿爹又得意起來。


阿娘挽著我的手。


「阿雲,我想你夫君今日不陪你過門。肯定是你沒有孩子,這都一年了,你抓點緊。」


阿娘還說了很多,都是主母管理後宅的問題,讓我小事莫管,大事放緩,一切都聽從夫君的。


她還要再絮叨,小妹跑過來朝著阿娘做鬼臉:


「阿娘,讓我和姐姐單獨待一會吧。」


小妹從自己的荷包裡拿出一個小扳指,說這是小堂弟送來的生辰禮,讓我看看真假。


告訴她是真的後,小妹苦惱道:


「我還以為是假的,糕點都沒舍得分他吃。」


我哭笑不得,她又轉頭問我:


「阿姐,你嫁過去有意思嗎?阿娘天天讓我向你看齊,說你嫁出去了就是享福了。」


這個問題我沒能回答小妹,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7


這個問題,等到年味快盡的時候我才有回答。


花卷的繩子不知怎麼斷了,無論怎麼喚都沒找到蹤影。


後來隻剩下東廂房還沒找,下人們不敢,我便自己去了。


推開門,裡面居然是婚房的布置。


等沈原之趕過來時,我隻是靜靜坐在那。


就和畫像上的女子一樣,不吵不鬧。


沈原之先打破沉默:


「你沒什麼問我的嗎?」


難怪沈原之讓我留著輕髻。


畫像上的女子和我長得極像。


不,應該說我和她長得極像。


我從未經歷過這類事,也不知如何是好。


歇斯底裡又或是以死相逼?


我反問:「你希望我如何呢?」


我年幼時偷看過幾本話本,看到一些烈女纏郎的愛情故事。


他們為了愛可以生,可以死,甚至可以在夢中復活。


但在這沈宅中,我隻能在此處,生老病死,按部就班,又能鬧出什麼動靜呢?


沈原之沒想到我的反應如此,松口氣的同時又皺起眉打量我。


「你莫要私下散布謠言,毀了伊人清白,我自會給你補償。」


我聽到他問我補償,沉思片刻:


「我聽聞北方雪下得大極了,若是你下次還去那邊跑場。就帶我外出一次,我想看看雪到底能下多大。」


沈原之沒想到我會請求這個,深深看我一眼,同意了。


出門後不久,我找到了花卷。


至於畫像一事,沈原之那求而不得的伊人,我拋之腦後。


8


那日我貪嘴多吃了幾口蜜棗,發起了高燒。


府上請來的大夫看見我身旁的湯藥,欲言又止。


我莞爾一笑解釋道,我體寒虛弱,夫君派人給我抓的補藥。


又派人拿上些銀兩,感謝大夫風雪天赴診。


大夫糾結神色更濃了,胡子就快揪掉了,咬咬牙開口:


「夫人,這裡面有麝香,長期服用不會生育吶。」


後面大夫走時,我還沒有回過神。


就聽到下人著急忙慌地喚我,說出事了。


等我趕到,黑虎被人按在池子裡,後腳跟不停撲騰著。


沈原之摟著沈舟,見到我,厭惡道:


「竟沒想到你為人如此歹毒,不識大體,教唆惡犬傷人,這畜生不要再留了。」


我連忙上前,卻被下人扣住。


「黑虎從來沒有傷過人!絕對是有什麼誤會。」


沈原之指著沈舟手腕處的傷,怒斥道:


「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黑虎聽到我的聲音,掙扎得更厲害,沈原之一把將我甩開。


我跌倒在地,掙扎的水花漸漸小了。


下人把黑虎屍體拖上來,沈原之還在低頭看著沈舟手上的傷。


我與沈舟視線對上,他挑釁一笑。


花卷不知從何處跑來,下人也要把它浸在塘裡。


我抱住花卷,別無他法,跪在地上哀求沈原之。


後院動靜鬧這麼大,幾乎所有人都跑來了。


黃氏披頭散發對著沈原之笑:


「我看見了,我什麼都看見了。


「他推的我,我的孩兒才沒了,我剛剛也看見了。


「不是狗咬的,是他自己咬的,牙痕你們看不出來嗎?」


黃氏看了我一眼,大笑:


「我說了,你要小心啊,鄭氏我也說了,沒人聽。


「沒人聽就算了,我要去找我的孩兒了。」


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她跳進池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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