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徐鶴知保送。
考試的前一天,他送了我一支鋼筆。
他和我約定,考完最後一科的那個下午,他會在學校外面等我。
學神嗤笑了一聲,「他想表白?」
他毫不客氣評價:
「呵,庸俗,老套。」
我搖了搖頭,抱著冰涼的雙膝,一點一點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
「我沒有赴約,我食言了。」
是我騙了他。
12
高三那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去世,對方酒駕肇事逃逸,遲遲找不到下落。
陷入困局很久,就連最開始負責這個案件的警察都隱晦地勸我放棄。
他們說,你一個小姑娘,又正值高三,拿著家裡的積蓄好好讀書才是正事,你的父母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可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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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裡的獨生女,父母愛我如命,從來沒有因為我是女孩子就讓我受過任何委屈。
小時候喜歡聽他們講故事,他們說我是他們向菩薩求來的孩子,所以他們從不讓我靠近寺廟,因為他們怕我有一天會被菩薩帶回去。
那時候班上的同學喜歡拿名字取外號,我掉著眼淚問他們,為什麼要給我取名叫陳嘉言?
同學們都說這個名字像男孩子的名字。
但他們摸摸我的頭,耐心解釋:
「人的一生很長,爸爸媽媽不可能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可是我們希望,你人生裡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都是好的聲音。」
有人把愛意藏進名字裡。
所以我根本無法接受,一場無妄之災將他們從我身邊徹底帶走。
在監控尚未普及的年代,想要找到一個人很難很難。
我想,我應該是一個固執的人。
所以即便明知有人會謊稱線索騙取懸賞金,可每一次我都會滿懷希望去見面。
高考前兩天,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見到那個人。
我見過他的照片很多次,高速路的監控視頻,身份系統裡的證件照,所以隻需要一眼,我就認出他了。
謊稱有線索的人是他,他逃了很久了,本來大可以改名換姓,讓這樁陳年舊事徹底掩埋在時間裡。
但他失敗了。
因為我的糾纏,因為我的固執。
所以那個人用未知號碼謊稱自己有線索,要求見面。
逃亡讓他變得偏激,他步步朝我逼近的時候,如果不是徐鶴知恰好出現,我恐怕已經死在了那天。
徐鶴知冷著臉帶我去報案,一言不發地蹲在我面前給我流血的膝蓋上藥,下颌緊繃,像是生氣了。
我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閉了閉眼睛,像是無可奈何,卻又很認真地抬眼看我。
「可不可以不要以身犯險?不要讓自己受傷,不要讓我……擔心。」
沒有人能拒絕徐鶴知。
每次見面,我選的都是附近有監控的位置。
或許那個人已經瘋到想要同歸於盡,或許那個人根本沒想過活著回去。
不過監控已經拍下了他的行蹤,的確不需要我再繼續固執了。
第二天,徐鶴知給了我一支鋼筆。
有人起哄打趣,有人滿眼羨慕,但那的確隻是一支普通的鋼筆。
沒有字條,沒有告白,沒有所謂浪漫的情節。
但徐鶴知說:
「陳嘉言,你知道嗎?」
「鋼筆的筆尖其實也很鋒利。」
13
後來高考的那兩天,我沒辦法隨身攜帶防身的刀具。
那支鋼筆卻一直在我口袋裡,不曾離去。
我順利考完理綜的那個中午,我沒有想過高考戒嚴,那個人居然還敢頂風作案。
那支鋼筆被扎進了那個人的左眼,我被他綁上車、九死一生逃出來的時候,已經錯過考試整整一個小時。
我頂著一身的血,暴雨將我徹底淋湿,我摁住顫抖的右手,冷靜地在警局裡做筆錄。
我的手機和書包全都丟了,負責案件的警官告訴我,盡快搬離原先的房子,嫌疑人行徑惡劣,極有可能再次作案。
他又問我,家裡是不是隻剩下我一個人?必須要出門的時候,可以讓相熟的朋友陪同。這樁案件他們很重視,他們會盡快抓到兇手。
屋子裡沉悶而寂靜,盛夏的蟬鳴在響個不停,那一刻我唯一想到的卻是徐鶴知。
那個會不顧大雨翻遍學校找我的徐鶴知,那個面對刀刃卻毫不猶豫擋在我身前的徐鶴知。
我從來沒有那樣害怕過,不管是被那個人綁進車裡,還是得知自己錯過高考的時候,我都不曾感到害怕。
但那一刻,我想到的卻是——
那徐鶴知呢?
他會死嗎?
如果他繼續待在我的身邊,他是不是也會像我的父母一樣,從我的生命中離去?
那天從警局裡出來,我買了一張去往其他市的車票。
去往哪裡都可以。
沒有見面,沒有解釋,因為我知道徐鶴知一定不會讓我獨自面對這一切。
所以,就讓我從他的世界裡,徹底消失。
……
學神沉默了很久。
我原以為他作為看客,會感嘆一句「可惜」,抑或覺得命運捉弄,而我太過薄情寡義。
但他沒有。
我抱膝坐在地面發呆的時候,一張毯子從天而降,將我包裹。
有人隔著那張毯子,輕輕擁抱住了我。
指尖漸漸回暖,過了很久,我終於聽見學神的聲音。
他輕聲說:
「是他運氣不好。」
「所以,不要難過。」
14
再一次去警局備案已經輕車熟路。
昨晚那一帶的小區全都停電,監控沒有拍到人,也不排除有人開錯門的可能性。
等待回執的時候有人喊住了我。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故弄玄虛攔住我,神神秘秘地說:
「小姑娘,你身上的鬼氣,挺重啊。」
一旁的警官翻了個白眼,警告喊:
「王清來,裝神弄鬼要騙人也有個限度。今天被抓來警告還沒吸取教訓嗎?再有下次就是拘留了啊。」
王清來唏噓一聲,用手封住嘴巴,頓時安靜如雞。
但他還是變著法子找機會和我說話。
「小姑娘,最近家裡是不是有什麼怪事出現?」
「比如莫名其妙聽見聲響?忽然有東西不見了?」
我配合他捧場點頭。
他摸了摸胡子,頗為自得說:
「倒也不用擔心。雖然撞鬼了,但這鬼也不算兇煞,應該很快就會自己消失了。」
「來來來,看看這黃符,鎮宅保平安。」
但我推開他的手,眼睛亮晶晶地反問他:
「那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鬼不那麼快消失啊?」
他指著我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半晌,他神色復雜地嘆了口氣。
「生死有命,他死後被困在那裡,說明他的執念就在那裡。」
「人鬼殊途,你還是早點放棄吧。」
15
我和負責我的女警交換了聯系方式,她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又囑咐我有異常及時和她聯系。
買了新的可視門鈴,又加了幾道防盜鎖,加上我備考不怎麼出門,熬到考試結束應該沒問題。
推開門的時候,屋內漆黑一片。
我盯著漆黑的房間,忽然莫名其妙說了一句:
「芝麻開燈。」
過了幾秒,燈亮了。
飄在我面前的是幾張衝刺卷,遠處是被熱好的牛奶,暖黃燈光驅散風雪的寒涼,有人一直在等我回來。
學神晃了晃試卷,無聲輕哂。
「嗯……你掉的是這張金試卷呢?還是這張銀試卷呢?」
我一把抓住卷子,下意識彎起眼睛。
我一本正經說:
「小孩子才做選擇。」
我都要。
16
之後的生活好像回歸了平靜。
撬門聲不再有了,仿佛那個夜晚真的隻是我的一個錯覺。
直到周姐再次找到我。
周姐是負責我的女警,那天晚上她覺得我眼熟,所以主動留了我的聯系方式。
後來她翻了卷宗,總算想起在哪裡見過我——
照片裡。
她說我現在住的這個房子發生命案的時候,她剛好是現場勘察的人員之一。
屋子裡有一面牆上出現過我的照片,所以當時她覺得我很眼熟。
她懷疑那天晚上我聽見的撬鎖聲,或許並不是意外。
我回完她的消息,神色平靜地將手機合上。
遠處學神在催我吃飯。
出乎意料的是,學神下廚的手藝很好,我賴著他蹭了好多頓飯。
我狼吞虎咽口齒不清:
「嗚嗚嗚學神,你真的是超標準的賢夫良父!」
學神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的誇贊,末了卻又驕矜開口:
「是嗎,原來你也覺得我比某些住在回憶裡的人來得實用多了,對吧?」
我默默埋頭吃飯,不敢說話。
最近學神總是很奇怪,數學教到一半忽然停下問我,他和徐鶴知誰教得更好;我打著哈欠被他喊起床時,他會冷不丁冒出一句,徐鶴知也會像他這樣貼心準備早餐喊我起床嗎?
每一次都把我嚇得清醒。
見我默默加快了吃飯速度,學神漫不經心說:
「慢慢吃,我又不和你搶。」
「難道徐鶴知以前在食堂搶過你飯吃嗎?」
我被嗆了一下,差點把飯噴出來。
學神輕輕給我拍背,聲音悶悶的,像是在笑。
喝完他遞來的水,我擦去眼角被嗆出來的眼淚,抬起眼睛無聲控訴。
……做人好難。
17
吃太多的後果就是失眠了。
凌晨一點,我哀怨地盯著天花板,最後一骨碌爬起來,拉開門,幽幽問:
「學神,你睡了嗎?」
學神沒睡,可能是怕燈光太刺眼,他點亮了一盞小臺燈。
「睡不著?」
我點頭,乖乖地說:
「我想聽你講課。」
數學都講得差不多了,最近他給我歸納的都是錯題,他隨手翻了翻卷子,問:
「要聽什麼?」
我沒有猶豫:「物理。」
這回學神倒是有些訝異,他從來沒想過我會提到物理,慢吞吞說了一句:
「我還以為你對物理不感興趣。」
我眨了眨眼睛,「因為足夠催眠。」
學神:「……」
「我說過的吧,有你這種學生,我怕是得氣到心髒疼。」
但他還是給我講起物理。
從萬有引力到空氣阻力,從中微子到量子糾纏。
講到最後我有點失神,思緒早就飛到其他地方去了。
學神忽然問:
「陳嘉言?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回過神來,把自己藏進被子裡,隻露出兩隻眼睛。
「我想起了徐鶴知。」
微亮的夜燈就像黑夜中閃爍的燭火。
那年晚自習停電,廣播還沒有發布通知,大家在黑暗中興奮躁動,班長給每桌先發了蠟燭照明。
蠟燭橫在我和徐鶴知中間,有風經過時燭影晃動,而我咬著筆頭看著習題犯了難。
在我絞盡腦汁埋頭苦想的時候,我聽見徐鶴知嘆了一聲。
他說:
「不要咬筆。」
「是哪題不會?」
我默默把數學冊推了過去。
「這題、這題,還有這題,都不會……」
徐鶴知沉默了一會。
班裡都說他冷淡寡言不近人情,我怕他生氣,偷偷抬起眼睛去瞄他的神情,卻見徐鶴知垂下眼睛,眉眼在燭火下映得朦朧。
聲音很好聽。
直到他停下講了一半的習題,忽然問我:
「陳嘉言,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慌慌張張地垂下腦袋,口不擇言地回答:
「在想我要怎麼對數學強制愛。」
我聽見徐鶴知撲哧笑出聲。
那天晚上我唯一慶幸的是,學校停電了,所以他看不見我發燙的耳尖。
或許後來遺憾的也是,學校停電了,所以他不曾知道我緊張到發汗的手心。
他並不知道自己有多麼耀眼,足以照亮另一個人的夏天。
18
學神把我從被窩裡扒拉出來。
他氣笑了,捏著我的下巴說:
「不許想徐鶴知。」
聲音有些惡狠狠的。
我被他捏著下巴,瓮聲瓮氣地說:
「唔唔、都是恩師,不要小氣……」
學神盯了我很久,久到我下意識噤聲,久到我心裡有些發毛,他終於暫時決定放過我。
被角被他嚴嚴實實掖好了,他又問:
「那你想考江城大學也是因為他嗎?」
我仔細想了想,回答他:
「也算是吧,當時我們約定好一起去江城大學念書,後來因為我缺了一門英語的分數,分數不夠,所以就沒有實現。」
「不過江城大學的化學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所以我也不算完全是為了徐鶴知。」
高中的時候見到過櫻花雨實驗,氯化钴遇到氫氧化鈉溶液產生的沉澱物就像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櫻花雨。
我問徐鶴知,你見過櫻花嗎?
他搖頭抬起眼睛,碎亮的光倒映在少年烏黑的瞳孔裡。
他側頭定定看了我一會,然後淺淺地笑了。
他說:
「陳嘉言,我知道你想考江城大學。」
「我也會去江城大學。」
「今年九月,你要和我一起看櫻花嗎?」
我在原地怔怔地看了他許久,像是久久不能消化他話中的含義。
半晌才呆呆地憋出一句:
「九月,沒有櫻花。」
徐鶴知偏過頭去。
他氣苦地抿唇。
意識漸漸朦朧睡去的時候,我感到有人摸了摸我的頭發。
我似乎聽見學神輕聲在說:
「睡吧,不要害怕。」
「我在這裡。」
19
一眨眼就到了筆試前一天。
考點不在學校附近,我定了酒店,忙忙碌碌地收拾行李。
學神看著我忙碌,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麼,我隻是有一點舍不得離開。
臨出門前,我把學神喊來,讓他站在我面前不要亂跑。
我十指相扣閉上眼睛,對著學神許願:
「學神保佑我考試順利。」
高中時候的每一場考試前,我都會對著徐鶴知許願。
無一例外的,每次都很靈驗。
除了那一次,高考的前一天,我一本正經對著徐鶴知許願的時候,那個曾經搶我試卷嘲笑我的男生打斷了我。
他耳尖微紅,和我說:
「陳嘉言,我喜歡你。」
「希望你高考順利。」
被打斷了的願望果然不再靈驗,缺了一門科目的分數讓我隻能讀一個普通的二本。
沒有科研條件,沒有保研名額,我從不參加任何無意義的社交活動,埋頭扎進圖書館裡,成為他們之中的怪人。
到最後,我受不了舍友的徹夜打鬧,搬到這座兇宅,然後遇到了學神。
有人擦去我的眼淚。
學神輕嘖一聲,他低聲說:
「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