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我在賭,他比我更惜命。


畢竟畜生無論在什麼時候,總會想著千方百計地苟活下去。


小野秀夫果然離開了。


我被潔白的降落傘託舉著,緩緩落入後湖之中。


緊繃了太久的神經,在此時猛然放松。


我頓時覺得腦子一片眩暈,困倦得想要睡過去。


昏昏沉沉間,我隱約看見遠處有不少人影擠在岸邊,還有幾艘漁船朝我飛快遊來。


看來,已經安全了。


8


渾身酸痛地醒來,一睜眼,正對著醫務室的門簾。


何子清和周北光圍著我,熬得兩眼通紅。


我忍著身上的酸痛,開了個玩笑,「你們這都什麼眼神?我還沒死呢。」


一扭頭,看到同樣眼底烏青的長官,趕緊抱歉地笑了笑。


「長官,我把飛機炸沒了,要記處分嗎?」


「你給我好好躺著養傷,聽見沒有?」


長官灰藍色的眼睛望著我,心痛地皺著眉,「每一個學員都是有生力量,飛機炸了就炸了,你們還在,就還有反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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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最重要的。


人還在,就還有希望。


我突然想起什麼,「小野秀夫呢?他戰機漏油,應該飛不遠。」


長官聳了聳肩,有些遺憾地攤手。


「很可惜,他返航時,還是降落在日本人的駐地範圍,被救治成功了。」


沒死?我捏緊了拳頭。


長官注意到我的表情,忍不住開口提醒:


「山茶,你這次能活下來已經是上帝保佑,別再想著能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去對付殺人無數的王牌飛行員!」


我衝他笑了笑,「放心吧長官,我不會的。」


就在他露出十分滿意的笑容時,我適當地補了一句。


「我會喊上幫手,親手送他去見上帝。」


周北光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你不是最喜歡單打獨鬥嗎?」


我沒回答他,但一個斬殺計劃在腦子裡開始醞釀。


「長官,我記得美國人帶來的援助物資裡,是有重型高射炮,對嗎?」


小野秀夫稱得上是會飛的毒蛇,空戰之中和他糾纏,我方很難有什麼優勢。


更別說大部分還都是實戰經驗匱乏的空中學員。


即使我前生駕駛技巧出色,裝備一樣的情況,也隻能和他打個五五開。


何況這畜生手上沾血,殺人如麻,被逼急了還不知道會發什麼瘋。


隻有陸空配合,才能有一定的勝算。


他先是一愣,隨即告訴我們一共有五臺。


「但射程很短,必須在超低空範圍內,才能精準射中。如果你想要用它們對付小野秀夫,簡直是想用兒童水槍射下天上的風箏!」


我被他的比喻逗笑了,其他人卻笑不出來。


周北光看著我,一臉凝重,「你真打算用重型高射炮把他轟下來?」


我很自然地點點頭,「沒錯,我們必須陸空聯合,才能把這張王牌撕碎,暫緩他們對大後方的壓制。」


敵方王牌飛行員,對於新生隊伍的打擊是致命的。


新手飛行員甚至來不及積累經驗,往往慘死在他們的絞殺之中,給後方帶來巨大的損失。


小野秀夫必須被圍剿!


長官沉默許久後,緩緩摘掉了寬檐帽,認真地看向我。


「山茶,我發自內心來說,並不希望你們去冒險。


「雖然小野秀夫的威脅的確存在,但你們實在是後方最為寶貴的飛行員資源之一,按照聯盟的約定,我有責任確認你們的安全。」


他緩慢起身,望著醫務室裡的其他學員們,繼續開口:


「但我知道,我現在所處站立之處,是一所在戰火中堪稱奇跡的學校。


「即使隻有茅草土牆,它依然成功護佑了無數最傑出的學術和實踐人才,即使有人告訴我這裡出了諾貝爾獎的候選者,我都不會感到驚訝。」


他繼續自嘲地笑了笑,「來這裡之前,我並沒有抱什麼期望,但我發現我錯了。


「這裡的學生,這裡的人民,比我想象中的要頑強萬分。」


我望著他灰藍色的眼睛,感激地笑了笑。


他溫和地看著大家,甚至頑皮地衝我們眨眨眼。


「我對你們的作戰計劃很感興趣,有什麼需要協助的,都可以來找我。


「記住,辦公室從不熄燈。」


針對小野秀夫的圍剿計劃在不斷改進。


與此同時,聯大空中學員們的訓練更加緊密。


從早上五千米操練開始,到夜晚的理論考試結束,其間還有飛行抽查,每個人都累得像犁了幾十畝地的老黃牛。


何子清看我一臉虛脫,又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背理論,同情地遞給我一塊米糕。


「斯薇,你要不要再休息一會?今天你飛了大半天了。」


我接過米糕,放在嘴裡機械地嚼了嚼,才想起來好像沒吃晚飯。


「不行!我還有戰機彈孔分析論沒看完,明天上課要抽查的。」


她隻好坐在旁邊陪我,自己繼續畫新的宣傳冊模板。


「對了,這次美院的大伙想著,要給你的新戰機外殼重新畫圖,還是山茶花對吧?」


「子清,還是你懂我!」


此後幾周,學員們繼續緊鑼密鼓地訓練。


大部分飛行員都逐漸積累了充足的經驗,至少不會像以前一樣被輕易斬殺。


我也因為表現優異,甚至參與了幾次本土在役飛行員的任務。


第一次見到我的老飛行員,絕大多數都會虎軀一震,陷入深深的懷疑:


怎麼派了個姑娘家家來開戰機打鬼子?


直到我接連斬殺日寇的敵機,他們這才改觀,甚至把我當成了……團寵。


執行任務時,他們故意把難度高的交給我,不斷磨煉我。


自己卻暗中護航,保護我的安全。


「這個不老實,交給妹兒去做掉。」


「又來一個大黑鳥,妹兒,你看穩咯!」


「包圍圈東南方向,接好了!」


我乖乖地聽他們指揮,靈活穿梭在空中咬住敵機的側翼,密集的火力覆蓋下直接讓對方油箱原地爆炸。


通信頻道裡的老飛行員呵呵一笑,「妹兒今天又穩了不少!」


老飛行員們大多遠離家鄉來到後方參戰。


有的女兒或孫女和我差不多大,差不多把我當家裡的小輩看待,吃飯時都忍不住給我多夾幾塊肉。


有時收了點戰俘的罐頭,也都全給我塞著。


每次執行完任務回聯大校園,老飛行員們紛紛來送我,好幾次我看見他們有的甚至在偷偷掉眼淚。


或許,我算是他們對最終勝利的寄託吧。


即使我知道,這是一場必勝的戰役。


但終點長路漫漫,途中虎狼環伺。


有誰敢說,自己能永遠看到明日的太陽?


9


這一天,我正在宿舍津津有味地吃米線。


周北光突然風風火火地來砸門,邊砸邊喊:「斯薇,你上報紙了!」


我捂住心口,開門放他進來。


周北光把《滇城早報》拍在桌上,差點把我的米線碗打翻。


「看,你的戰機上報紙了,四舍五入你也上了!」


我低頭一看,照片裡是幾架 P-40 戰機,似乎是某次返航滇城上空時被抓拍的。


我的戰機格外顯眼,機翼上畫著鋒利的暗紅色山茶,花瓣片片稜角分明。


下面的報道十分精簡:


【聯大空中學員正在後方戰場嶄露頭角,獲得一致認可。


【其中某位學員多次隨在役隊伍參與敵後任務,據知情人士透露,該學員戰鬥風格靈巧多變,最擅長神出鬼沒的『俯衝式斬殺』


【由於其機身繪有滇城特色的山茶花,被敵機組稱為『紅色山茶』,據說日寇王牌飛行員小野秀夫曾與其交鋒,險些敗走滇城。】


大概是出於保護,全文沒透露我的名字和專業。


我重新端起米線,開始慢悠悠吃著,「要是這記者能採訪到小野秀夫,就更有意思了。」


周北光看我一眼,「你是會拱火的。」


我吃著吃著突然停住,抬頭看他。


「對了,我聽長官說,咱們下周要開始走雪峰線。」


周北光頓了頓,沒有接我的話。


畢竟,我們心裡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雪峰線戰略地位極高,但實在兇險。


橫跨在滇城西北方的數道雪山,同時也是大後方最重要補給運輸道路。


它連通北部川城乃至數個境外國家,源源不斷輸入著汽油、器械和藥品等戰略物資。


整條線路海拔平均在四千到五千米,最高甚至有七千米左右。


茫茫雪峰,綿延不絕,卻葬著無數骸骨。


周北光笑了笑,「斯薇,你知道雪峰線死亡率最高的事件是什麼嗎?」


我默默點頭。


為了避開敵機的封鎖,多數飛行雪峰線的戰機不得不在沒有無線電導航臺,甚至沒有明顯地標的航線上進行夜間飛行。


暴雪濃霧,黑暗籠罩。


無數的戰機並不是死於敵機轟炸,而是失蹤或失事的夜航事故。


周北光自嘲地笑了笑,像是自我安慰。


「沒想到,不久以前我還是個沒怎麼摸過戰機的新人,現在都能上雪峰線了,是不是因為我變厲害了?」


我抱著胳膊,笑吟吟地看著他。


「是啊,都說『天光』最擅長重火力覆蓋,這不得連夜給你送上山,壓制小鬼子的轟炸?」


從加入聯大空中學員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總有參與雪峰線運輸的一天。


就算所有學員都全部戰死,這條「動脈線」也必須保證暢通。


然而下一秒,我突然靈光一現。


「還記得我們圍剿小野秀夫的計劃嗎?」


周北光愣了一下,「計劃是在城牆上架設那幾臺重炮,沒錯吧?」


那時我為了躲避小野秀夫的追擊,掠過城門附近時,不經意間看到了滇城的城牆。


這座古城留下不少歷史遺跡,古城牆至今被保存著。


即使經歷幾輪轟炸,大部分結構依舊完好無損,仍然具有戰略價值。


我盯著周北光,笑得燦爛。


「這次我們把『城牆』搬到雪峰線的山口,更好隱蔽。」


「那你的操作危險系數……」


他下意識看向我,我搖了搖頭,「別擔心我,就算拉他墊背也值了,畢竟這畜生可是背著好幾百條人命。」


「可是你是我們的戰友。」


他平靜地看著我,「你不能總是把自己綁在首當其衝的位置,你需要我們,更需要大家。」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沒那麼莽。」


但即便有大家協助,總得有人做那個風險最大、最為誘人的「魚餌」——


足夠讓小野秀夫上鉤的誘餌。


10


飛越雪峰線的日子終於到來。


黃昏時刻,我換上飛行員的戰鬥服,戴上頭盔和護目鏡,翻進了機艙。


熟悉的儀表盤,被摩挲得發亮的操縱杆。


隊友們也都穿戴整齊,安靜地坐在機艙裡等待指令。


頻道裡傳來長官的聲音,夾雜著若有若無的電流聲,「學員們,這是你們開啟空中生涯以來,最為艱苦兇險的航行。


「你們的任務,是穿越雪峰線後,在川城臨時機場接受補給並順利返航。


「這一批補給是境外的抗生素和生物器械設備,對於前線有著重要的戰略價值。」


他停頓了一瞬,聲線微微顫抖。


「但即使是重要的戰略物資,也比不上你們這樣的年輕人。


「作為一名飛行員,作為一名聯盟的合作方代表,作為你們朝夕相處的師長,作為全人類反法西斯戰線的一員,我在這裡請求你們:請務必、務必,順利返航!」


請務必,順利返航!


所有的隊員同時關掉了通信設備,靜靜地等待著最後的指令。


殘陽如血,夜色將至。


遠處綿延不斷的雪峰像是沉睡的古神,靜靜注視著天地的一切。


信號燈驟然亮起——該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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