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賭,他比我更惜命。
畢竟畜生無論在什麼時候,總會想著千方百計地苟活下去。
小野秀夫果然離開了。
我被潔白的降落傘託舉著,緩緩落入後湖之中。
緊繃了太久的神經,在此時猛然放松。
我頓時覺得腦子一片眩暈,困倦得想要睡過去。
昏昏沉沉間,我隱約看見遠處有不少人影擠在岸邊,還有幾艘漁船朝我飛快遊來。
看來,已經安全了。
8
渾身酸痛地醒來,一睜眼,正對著醫務室的門簾。
何子清和周北光圍著我,熬得兩眼通紅。
我忍著身上的酸痛,開了個玩笑,「你們這都什麼眼神?我還沒死呢。」
一扭頭,看到同樣眼底烏青的長官,趕緊抱歉地笑了笑。
「長官,我把飛機炸沒了,要記處分嗎?」
「你給我好好躺著養傷,聽見沒有?」
長官灰藍色的眼睛望著我,心痛地皺著眉,「每一個學員都是有生力量,飛機炸了就炸了,你們還在,就還有反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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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最重要的。
人還在,就還有希望。
我突然想起什麼,「小野秀夫呢?他戰機漏油,應該飛不遠。」
長官聳了聳肩,有些遺憾地攤手。
「很可惜,他返航時,還是降落在日本人的駐地範圍,被救治成功了。」
沒死?我捏緊了拳頭。
長官注意到我的表情,忍不住開口提醒:
「山茶,你這次能活下來已經是上帝保佑,別再想著能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去對付殺人無數的王牌飛行員!」
我衝他笑了笑,「放心吧長官,我不會的。」
就在他露出十分滿意的笑容時,我適當地補了一句。
「我會喊上幫手,親手送他去見上帝。」
周北光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你不是最喜歡單打獨鬥嗎?」
我沒回答他,但一個斬殺計劃在腦子裡開始醞釀。
「長官,我記得美國人帶來的援助物資裡,是有重型高射炮,對嗎?」
小野秀夫稱得上是會飛的毒蛇,空戰之中和他糾纏,我方很難有什麼優勢。
更別說大部分還都是實戰經驗匱乏的空中學員。
即使我前生駕駛技巧出色,裝備一樣的情況,也隻能和他打個五五開。
何況這畜生手上沾血,殺人如麻,被逼急了還不知道會發什麼瘋。
隻有陸空配合,才能有一定的勝算。
他先是一愣,隨即告訴我們一共有五臺。
「但射程很短,必須在超低空範圍內,才能精準射中。如果你想要用它們對付小野秀夫,簡直是想用兒童水槍射下天上的風箏!」
我被他的比喻逗笑了,其他人卻笑不出來。
周北光看著我,一臉凝重,「你真打算用重型高射炮把他轟下來?」
我很自然地點點頭,「沒錯,我們必須陸空聯合,才能把這張王牌撕碎,暫緩他們對大後方的壓制。」
敵方王牌飛行員,對於新生隊伍的打擊是致命的。
新手飛行員甚至來不及積累經驗,往往慘死在他們的絞殺之中,給後方帶來巨大的損失。
小野秀夫必須被圍剿!
長官沉默許久後,緩緩摘掉了寬檐帽,認真地看向我。
「山茶,我發自內心來說,並不希望你們去冒險。
「雖然小野秀夫的威脅的確存在,但你們實在是後方最為寶貴的飛行員資源之一,按照聯盟的約定,我有責任確認你們的安全。」
他緩慢起身,望著醫務室裡的其他學員們,繼續開口:
「但我知道,我現在所處站立之處,是一所在戰火中堪稱奇跡的學校。
「即使隻有茅草土牆,它依然成功護佑了無數最傑出的學術和實踐人才,即使有人告訴我這裡出了諾貝爾獎的候選者,我都不會感到驚訝。」
他繼續自嘲地笑了笑,「來這裡之前,我並沒有抱什麼期望,但我發現我錯了。
「這裡的學生,這裡的人民,比我想象中的要頑強萬分。」
我望著他灰藍色的眼睛,感激地笑了笑。
他溫和地看著大家,甚至頑皮地衝我們眨眨眼。
「我對你們的作戰計劃很感興趣,有什麼需要協助的,都可以來找我。
「記住,辦公室從不熄燈。」
針對小野秀夫的圍剿計劃在不斷改進。
與此同時,聯大空中學員們的訓練更加緊密。
從早上五千米操練開始,到夜晚的理論考試結束,其間還有飛行抽查,每個人都累得像犁了幾十畝地的老黃牛。
何子清看我一臉虛脫,又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背理論,同情地遞給我一塊米糕。
「斯薇,你要不要再休息一會?今天你飛了大半天了。」
我接過米糕,放在嘴裡機械地嚼了嚼,才想起來好像沒吃晚飯。
「不行!我還有戰機彈孔分析論沒看完,明天上課要抽查的。」
她隻好坐在旁邊陪我,自己繼續畫新的宣傳冊模板。
「對了,這次美院的大伙想著,要給你的新戰機外殼重新畫圖,還是山茶花對吧?」
「子清,還是你懂我!」
此後幾周,學員們繼續緊鑼密鼓地訓練。
大部分飛行員都逐漸積累了充足的經驗,至少不會像以前一樣被輕易斬殺。
我也因為表現優異,甚至參與了幾次本土在役飛行員的任務。
第一次見到我的老飛行員,絕大多數都會虎軀一震,陷入深深的懷疑:
怎麼派了個姑娘家家來開戰機打鬼子?
直到我接連斬殺日寇的敵機,他們這才改觀,甚至把我當成了……團寵。
執行任務時,他們故意把難度高的交給我,不斷磨煉我。
自己卻暗中護航,保護我的安全。
「這個不老實,交給妹兒去做掉。」
「又來一個大黑鳥,妹兒,你看穩咯!」
「包圍圈東南方向,接好了!」
我乖乖地聽他們指揮,靈活穿梭在空中咬住敵機的側翼,密集的火力覆蓋下直接讓對方油箱原地爆炸。
通信頻道裡的老飛行員呵呵一笑,「妹兒今天又穩了不少!」
老飛行員們大多遠離家鄉來到後方參戰。
有的女兒或孫女和我差不多大,差不多把我當家裡的小輩看待,吃飯時都忍不住給我多夾幾塊肉。
有時收了點戰俘的罐頭,也都全給我塞著。
每次執行完任務回聯大校園,老飛行員們紛紛來送我,好幾次我看見他們有的甚至在偷偷掉眼淚。
或許,我算是他們對最終勝利的寄託吧。
即使我知道,這是一場必勝的戰役。
但終點長路漫漫,途中虎狼環伺。
有誰敢說,自己能永遠看到明日的太陽?
9
這一天,我正在宿舍津津有味地吃米線。
周北光突然風風火火地來砸門,邊砸邊喊:「斯薇,你上報紙了!」
我捂住心口,開門放他進來。
周北光把《滇城早報》拍在桌上,差點把我的米線碗打翻。
「看,你的戰機上報紙了,四舍五入你也上了!」
我低頭一看,照片裡是幾架 P-40 戰機,似乎是某次返航滇城上空時被抓拍的。
我的戰機格外顯眼,機翼上畫著鋒利的暗紅色山茶,花瓣片片稜角分明。
下面的報道十分精簡:
【聯大空中學員正在後方戰場嶄露頭角,獲得一致認可。
【其中某位學員多次隨在役隊伍參與敵後任務,據知情人士透露,該學員戰鬥風格靈巧多變,最擅長神出鬼沒的『俯衝式斬殺』
【由於其機身繪有滇城特色的山茶花,被敵機組稱為『紅色山茶』,據說日寇王牌飛行員小野秀夫曾與其交鋒,險些敗走滇城。】
大概是出於保護,全文沒透露我的名字和專業。
我重新端起米線,開始慢悠悠吃著,「要是這記者能採訪到小野秀夫,就更有意思了。」
周北光看我一眼,「你是會拱火的。」
我吃著吃著突然停住,抬頭看他。
「對了,我聽長官說,咱們下周要開始走雪峰線。」
周北光頓了頓,沒有接我的話。
畢竟,我們心裡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雪峰線戰略地位極高,但實在兇險。
橫跨在滇城西北方的數道雪山,同時也是大後方最重要補給運輸道路。
它連通北部川城乃至數個境外國家,源源不斷輸入著汽油、器械和藥品等戰略物資。
整條線路海拔平均在四千到五千米,最高甚至有七千米左右。
茫茫雪峰,綿延不絕,卻葬著無數骸骨。
周北光笑了笑,「斯薇,你知道雪峰線死亡率最高的事件是什麼嗎?」
我默默點頭。
為了避開敵機的封鎖,多數飛行雪峰線的戰機不得不在沒有無線電導航臺,甚至沒有明顯地標的航線上進行夜間飛行。
暴雪濃霧,黑暗籠罩。
無數的戰機並不是死於敵機轟炸,而是失蹤或失事的夜航事故。
周北光自嘲地笑了笑,像是自我安慰。
「沒想到,不久以前我還是個沒怎麼摸過戰機的新人,現在都能上雪峰線了,是不是因為我變厲害了?」
我抱著胳膊,笑吟吟地看著他。
「是啊,都說『天光』最擅長重火力覆蓋,這不得連夜給你送上山,壓制小鬼子的轟炸?」
從加入聯大空中學員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總有參與雪峰線運輸的一天。
就算所有學員都全部戰死,這條「動脈線」也必須保證暢通。
然而下一秒,我突然靈光一現。
「還記得我們圍剿小野秀夫的計劃嗎?」
周北光愣了一下,「計劃是在城牆上架設那幾臺重炮,沒錯吧?」
那時我為了躲避小野秀夫的追擊,掠過城門附近時,不經意間看到了滇城的城牆。
這座古城留下不少歷史遺跡,古城牆至今被保存著。
即使經歷幾輪轟炸,大部分結構依舊完好無損,仍然具有戰略價值。
我盯著周北光,笑得燦爛。
「這次我們把『城牆』搬到雪峰線的山口,更好隱蔽。」
「那你的操作危險系數……」
他下意識看向我,我搖了搖頭,「別擔心我,就算拉他墊背也值了,畢竟這畜生可是背著好幾百條人命。」
「可是你是我們的戰友。」
他平靜地看著我,「你不能總是把自己綁在首當其衝的位置,你需要我們,更需要大家。」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沒那麼莽。」
但即便有大家協助,總得有人做那個風險最大、最為誘人的「魚餌」——
足夠讓小野秀夫上鉤的誘餌。
10
飛越雪峰線的日子終於到來。
黃昏時刻,我換上飛行員的戰鬥服,戴上頭盔和護目鏡,翻進了機艙。
熟悉的儀表盤,被摩挲得發亮的操縱杆。
隊友們也都穿戴整齊,安靜地坐在機艙裡等待指令。
頻道裡傳來長官的聲音,夾雜著若有若無的電流聲,「學員們,這是你們開啟空中生涯以來,最為艱苦兇險的航行。
「你們的任務,是穿越雪峰線後,在川城臨時機場接受補給並順利返航。
「這一批補給是境外的抗生素和生物器械設備,對於前線有著重要的戰略價值。」
他停頓了一瞬,聲線微微顫抖。
「但即使是重要的戰略物資,也比不上你們這樣的年輕人。
「作為一名飛行員,作為一名聯盟的合作方代表,作為你們朝夕相處的師長,作為全人類反法西斯戰線的一員,我在這裡請求你們:請務必、務必,順利返航!」
請務必,順利返航!
所有的隊員同時關掉了通信設備,靜靜地等待著最後的指令。
殘陽如血,夜色將至。
遠處綿延不斷的雪峰像是沉睡的古神,靜靜注視著天地的一切。
信號燈驟然亮起——該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