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扭頭,周北光和之前的大高個面色復雜地看著我。
「怎麼了,我筆記有問題?」
我疑惑地開口,周北光幽幽地盯著我。
「你是怎麼做到全英文聽講,不光聽懂了,還能一字不落地記好?」
他抬手指了指我的筆記,「除了氣流分析,甚至還自己畫了戰機的模型圖?」
我幹笑一聲,「順手畫的,要不我下課給你一份中文版?」
大高個立刻湊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問:「我能不能……也借筆記看一看?」
旁邊的幾個男同學也紛紛扭頭,眼裡閃爍著激動的光:
「傅同學你好人做到底,能不能也借我筆記?」
「英文的隻聽懂一半,實在是難受啊!」
「菩薩姐姐,你可是外語系的,我一個體育生真的抓瞎!」
臺上講課的長官見這邊有騷動,正想發脾氣。
他走過來,見到是我在給周圍人講理論部分,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
下課時,我已經成了所有學員的活菩薩,恨不得把我供在機艙裡那種。
「斯薇姐,我請你吃飯吧?」
「姐,你那裡還缺什麼東西,我給你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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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讓開,斯薇姐要去體能訓練了,我去送送!」
我從男生堆裡掙扎出來,跑回了寢室。
何子清看到我,一臉高興地打招呼,「斯薇,剛才有幾個人給你大包小包送了好多吃的,甚至還有午餐肉罐頭呢。」
我揉了揉太陽穴,「走,我們去送給美院的同學吃。」
「你自己不留點?」
「少吃零食,飛行員可是要控制體重。」
我和何子清抱著吃食,來到了美院所在的茅草屋。
這裡女同學最多,大家都忙著自己的學業和準備抗日宣傳材料。
何子清拉著我,介紹給自己的同學,「這是外語系的傅斯薇,並且她還是咱們聯大唯一的女空中學員!」
周圍的女生頓時眼裡全都是星星,甚至有人提議要給我的戰機上做個彩繪。
「斯薇的戰機叫什麼?」
我愣了愣,隨即想到了聯大校園附近,有一片野生的滇地山茶花,開得格外熱烈燦爛。
「就叫『紅色山茶』吧。」
何子清帶著她們給我設計圖案,我先回教室復習。
今天的茅草屋教室沒有漏水,運氣不錯。
周北光也正吃完飯,晃悠到教室,見到我後直接開始哀號:「我的姐!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拼啊,給我們留點活路行不行?」
我尬笑,「反正闲著也是闲著,不如來教室待著。」
誰叫我也是真的喜歡研究這方面呢?
每一種戰機的性能,不同的策略和反策略,甚至有誘敵的兵法,實在是太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個年代,戰機的建造水平還不算發達。
很多時候都是靠著飛行員各種狠活操作,反手打出一個絕地求生。
有時理論上的一個數值,就能決定一場戰役的成敗。
「對了,你看了今天的報紙嗎?」
周北光遞給我一份簡報,指了指頭版的一張照片。
照片裡是一架鐵黑色的隼式戰機,機頭前繪著青色獠牙圖案。
穿戴整齊的飛行員站得筆直,正捧著一面太陽旗對著鏡頭微笑。
我嫌棄地丟在旁邊,「大中午的,看這麼晦氣的東西幹嗎?」
周北光趕緊撿起報紙給我看:「這可是今天的頭條!日寇王牌飛行員小野秀夫抵達滇城,放話要徹底消滅我們,真是好大的口氣!」
我這才多看了一眼,報紙上果然寫著「小野秀夫」這人的戰績。
小野秀夫,第十六隊航空隊隊長,被裕仁天皇稱作「青天黑犬」,是侵華隊伍中最鋒利的爪牙之一。
那麼講究,不就是條狗嗎?
我望著那一長串擊落數量、也就是所謂的「戰績」,大股無名的鬼火從心底裡冒出來:
正是這個畜生,讓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又有多少英魂血灑長空?
「斯薇,你沒事吧?」周北光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抬眼的瞬間,他似乎被我的眼神嚇到:「你,你這表情,好像下一秒要提刀去砍人……」
我哼了一聲,把報紙上的照片仔細地看了又看。
6
經過幾周的訓練以後,空中學員正式接受任務,分擔滇城本土的壓力。
我駕駛的依舊是 P-40 戰機,何子清她們早就給機尾畫上了紅色的山茶花圖案。
不過她們特意把花瓣畫成有稜有角的鋒利模樣,顯得英氣十足。
我坐上自己的戰機,開始回憶此次命令要求:
空中學員需要前往某座雪山山腳,切斷日寇的補給線路,對方也有空中火力掩護,所以這次任務的難度並不小。
畢竟,這可是真正的戰場。
我深吸一口氣,推動操縱杆驅使戰機跟上大部隊。
這條補給線上,有日寇的彈藥和後勤用品,能有效打擊對方的長線進攻。
雪山的確美得聖潔,煥發著雪白的光輝。
那一條卡車補給線,像是寄生的百足蟲彘,緊緊糾纏在雪山的腳邊。
我們分隊進行轟炸任務,輪流上前作戰,將危險最小化。
這次的敵機似乎比較疲軟,在我方的壓制下漸漸力不從心,謹慎地盤旋在附近,並不敢過於靠近。
我方逐漸掌控局勢,對方的補給線也暫停了移動,密密麻麻的士兵像潰逃的蟲子,四下散開找就近的掩體。
就在局面似乎穩定時,我的餘光突然捕捉到什麼動靜。
操縱戰機扭轉,卻什麼也沒發現。
但我知道,由於 P-40 機動性不強,扭轉的空隙也能被利用。
雪山附近由於湿度高,天氣一般多變。
此時此刻,外圍的雲層也逐漸變得厚重起來。
「下一組準備轟炸。」
通信頻道傳來指令,我卻心下越發不安。
此時,為了更精準地轟炸補給線,我方幾乎所有戰機都壓低了和地面的距離。
這對於 P-40 戰機是要命的缺陷。
從前的我早就積累了無數的危機意識,這時候太陽穴跳得格外劇烈——那是來自本能的自我危機警告。
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我下意識拉起操縱杆,開始緩慢爬升。
此時此刻,其他人都緊緊地盯著補給線的轟炸情況。
似乎一片井然有序。
然而就在下一秒,遠處雪山附近的灰色雲層裡,突然間鬼魅一般滑出三架通體漆黑的戰機。
最當先的那架戰機,繪著一對青色獠牙,像是不要命的瘋狗一般朝著轟炸小隊急速竄近!
我的心猛然一沉:是它!
另一隻手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啟了通信頻道:「報告長官!發現敵機,山茶請求出擊!」
通信中的聲音同樣緊張,語速飛快地回答了我:「請求批準!獵鷹,天光,還有禿鷲和白虎,你們去配合山茶的反擊!」
教官自己需要優先指揮大部隊返航。
滿打滿算,也隻能撥出四架戰機來協助我。
周北光和大高個兩人和我最熟,此時也左右扶搖而上,接通了我的單線頻道。
我恢復了冷靜,果斷地開始分配任務:
「天光,你負責攔住左翼的戰機,獵鷹負責另一架,其餘兩人輔助你們,我去引開小野秀夫!」
「那可是日寇王牌飛行員!」
周北光焦急地開口,「你一個人實在是太危險了!」
這的確算是玩命的決定。
但是隻要人一多,我的操作空間會被縮窄,小野秀夫甚至能操作一手讓我們全體團滅,絕對不能冒這個險!
我咬咬牙,還是下了命令:「我負責周旋,你們引開那兩架到大部隊附近,消滅之後迅速來協助我!」
四人聽完後,立刻撲向其餘兩架敵機。
我望著那一對獠牙逼近,猛然拉起操縱杆,P-40 開始迅速爬升高度。
報紙上的死亡數字飛速閃過腦中,密密麻麻,字字泣血。
我在心裡默默下了決心:
如果這次真的不能返航,拉著這個畜生墊背也值了。
7
小野秀夫的確稱得上王牌飛行員。
隼式戰鬥機在他的手裡,簡直靈活得像是條毒蛇,有好幾次幾乎都要纏上我的機尾,還好最終都被我成功甩開。
他似乎也發現我不好對付,攻勢逐漸猛烈。
我躲閃不及,一側機翼被掃射出了洞。
但也隻能繼續咬咬牙,把他引誘到離大部隊更遠的地方,讓大家有時間撤離。
小野秀夫似乎對我的操作很感興趣。
在他眼裡,這次本來是他單方面的屠殺——
戰無不勝的王牌飛行員、備享榮光的天皇寵兒,想要絞殺剛摸戰機不久的學生,就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然而我混入其中,就像長著尖牙的獵物,隨時預備反咬一口。
我能感覺到,他逐漸變得興奮狂躁起來,甚至不願再去理會自己的隊友,隻是咬著我不放。
他媽的還真是條瘋狗!
我罵了一句,繼續努力擺脫著蛇一樣的糾纏。
小野秀夫咬緊了我的側翼,居然猛然加速,一下子將自己的戰機拉到和我並排的位置!
我扭過頭,他也終於看到了我的正臉,顯然一愣。
見到我是個女飛行員,他猛然邪氣地哈哈大笑,衝我露出被煙酒沤爛的牙,甚至還十分下流地對著我舔了舔嘴唇,活活是個極度惡心猥瑣的變態。
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幾乎要原地幹嘔出來。
他的嘴動了動,似乎在說些什麼,隔著機艙玻璃都能猜到是什麼汙言穢語。
當我端起機槍準備貼臉掃射時,他又像耍雜技一樣驟然急停,迅速降低高度和我拉開幾個身位,貓捉老鼠一樣反復玩弄。
看來要弄死這畜生,不能用一般的方法,需要從長計議。
此時,頻道裡傳來長官的命令:「山茶,其餘學員已經撤離成功,請你立刻返航!」
我咬咬牙,操縱著戰機試圖往回開去。
但是對面顯然不願意這麼快結束遊戲,又是幾個竄躍,直接攔截住我的返航路線。
我心下一沉——看來這次要栽一波大的了。
戰機大概率保不住,但人應該能想辦法回去。
我下定了決心,直接拉著操縱杆,不顧小野秀夫的攔截和射擊,強行返航。
P-40 的機身不斷被擊穿,開始瘋狂搖晃,煙霧甚至散入了駕駛艙。
終於,我看到了滇城的城門。
小野秀夫似乎猶豫了幾分——
雖然倚仗自己是王牌飛行員,勢單力薄還是不太敢放肆。
但很顯然,他舍不得我這塊賞心悅目的「肥肉」,於是更加迅速地想要纏上我,攔住我進城的路線。
我也沒打算讓他進城。
凝神專注,用最大的力氣拉起操縱杆,冒著黑煙的 P-40 戰機猛然扶搖直上,往城門的東面飛去。
在聯大校區的幾裡外,就是滇城最大的淡水湖泊——後湖。
後湖連接著幾條江河,靠著雪水和江水補充,幾乎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海。
我看準了方向,一手操縱戰機,一手摸到機艙內的機槍,之後迅速穿上跳傘裝備。
後湖靜靜流淌,像一面無邊無際的巨大明鏡,在太陽照射下波光粼粼。
小野秀夫依舊死死咬住我的尾翼,不知疲倦地追逐著。
P-40 的機身抖動得越發厲害,發動機像是咳血一般,速度逐漸慢下來。
隼式戰機很快追上,恢復了和我並排的狀態。
我忍住惡心,扭頭注視著對方靠近的醜惡嘴臉,開始心算大概的距離和風速。
望著底下的湖水,最後深深地吸了口氣。
就是現在!
我用力拉動操縱杆,在空中急停戰機後,猛然拉開艙門一躍而下。
戰機借著滑行的慣性往前墜落,正好和我略微錯開。
就在跳傘的一瞬間,我立刻仰面向上,舉著手中的機槍對著小野秀夫的油箱就是一頓猛烈地掃射!
「砰砰砰!」
燃料抖動著紛紛揚揚灑下,隼式戰機狼狽地在空中盤旋,像是個心急的漏尿病人。
我繼續往下方墜落,心卻跳得快要從胸腔裡蹦出來。
如果他來追我,我必死無疑;
但如果為了擊殺我,也基本上沒有折返的可能。
這是一場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