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潛至礁石附近,我有些害怕。
那個金發碧眼的外國教練,將我拉了回來。
他用英語對我說:「這裡不好看,還容易劃傷,我帶你去更美的地方,別怕。」
不怕,死都不怕。
「冒昧地問你一句,請問你芳齡幾何?」
我用手比給他看:六十五。
他笑了,皺紋也掩蓋不住的帥氣:「比我大三歲。」
我心裡笑笑:所以,是個弟弟。
他拉起我的手,緩緩向遠處遊去。
這一刻,我和那個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奶奶的千雅,恍如隔世。
上岸後,Mike 問我:「可不可以跟你要一個聯系方式,我喜歡你的頭發。」
我點了點頭。
閨蜜湊到我身邊,低聲問我:「你說,我這一把年紀了,如果談戀愛,會不會被人笑話?」
我擺弄著她的一頭水粉色發絲:「如果硬要嘲笑的話,可能他們會嘲笑你的背帶褲。」
蘇梅很多攝影師,他們喜歡我和向燕的搭配。
每天追著我們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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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我們倆已經成為國內不少平臺的紅人了。
於是向燕順手開了個賬號,記錄我們的日常。
倒也賺了不少廣告費。
顧煒之和陳媛結婚了。
他租了一個大平層。
白天讓陳媛去照顧一下顧穎那邊,晚上就帶著她四處吃喝玩樂。
顧穎也不再屏蔽我的朋友圈了,她大大方方,甚至是想要故意氣我一般,每日更新。
【閨蜜媽媽和我一起去做項目,美人都是出雙入對的。】
【小寶愛慘了新奶奶,她說幼兒園小朋友都羨慕她。】
【閨蜜媽媽日常養護繁瑣認真,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不想祝福他們,也不想詛咒誰。
Mike 遞給我一杯雞尾酒。
他伏在我耳邊說:「真好,遇到你。」
13
可沒過多久,顧穎就開始轟炸我了。
她頻繁給我發語音,抱怨陳媛。
「跟我爸要錢還房貸,他居然一分掏不出來!陳阿姨太能花了。」
「我爸讓我自力更生,說現在應該是我給他錢,而不是我跟他要錢。」
「我爸居然真的厚著臉皮跟我要錢了!」
「媽,你回我一句啊,你想看著我死嗎?房貸不還不行了!快要逾期了!」
「媽,你說我爸是不是瘋了?小寶冰淇淋沒拿穩,掉到陳阿姨身上了,陳阿姨兇巴巴地吼小寶,說她弄髒了自己的真絲裙子。我爸竟然扇了小寶一巴掌!」
我心裡一陣刺痛。
他怎麼可以下手打小寶呢?
他又是怎麼下得去手的?
那麼小的一個小姑娘……
是啊,那麼小的一個小姑娘,她就知道喊我老保姆了。
那麼小的一個小姑娘,她就知道察言觀色,分辨出哪個是家裡人更寵愛的奶奶了。
我冷靜下來,給顧穎回了一條消息:
「別作。」
顧穎很多天都沒再聯系我。
她最後一條消息,是說自己老公和顧煒之決裂了。
兩個人鬧得很兇。
三個月後,顧穎又來了。
「媽,我真的扛不住了,你怎麼這麼狠心,就丟下我不管了?」
我回她:「怎麼了?」
顧穎:「陳良出軌了。」
陳良是她老公。
當初我和顧煒之勸過她,一個那麼計較金錢的人,不會真心對她好的。
可她不聽,她說我也是女人,怎麼忍心棒打鴛鴦?
我回她:「是誰棒打你的鴛鴦了?」
顧穎:「陳良說跟我過不下去了,經濟壓力太大,他要跟我離婚,一個月隻肯付 1500 的撫養費。」
我:「別怕。」
顧穎:「媽,有你在,我不怕。你終於肯幫我了,是嗎?」
我:「我是說,我也離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也別怕。」
顧穎:「媽,你這樣絕情,以後我不會給你養老的。」
我:「不勞煩你,我死在外面。」
14
聽說顧穎帶著小寶去求過顧煒之,被陳媛罵走了。
她破口大罵顧穎:「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要回頭啃老?啃了這麼多年了,當真不要臉了?」
顧穎也不是吃素的,租了房子安頓好,就鬧到了顧煒之公司。
她做了橫幅,大喇叭循環播放顧煒之和陳媛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很是難聽。
不但圍過來一群好事之徒,更有人把這段內容錄了下來,放到了網上。
顧煒之所就職的醫美中心報了警,這才把人撵走。
但也不能因為這點事,就開除他。
不過想要弄走一個人,總歸是有辦法的。
一個月後,顧煒之被查出濫用違禁產品。
好幾個顧客臉上開始長各種小疙瘩,成片的過敏。
又紅又腫,集體跑來中心討要說法。
其中受害者,就有陳媛。
中心出資,開始給受害人打融針。
年輕姑娘新陳代謝快,幾針就融掉了。
但中心也徹底因為這件事,失去了眾多優質客戶。
陳媛就不同了,她年歲大了,無論打多少融針,都融不下去。
面部問題反而越來越嚴重。
中心老板一怒之下,把顧煒之告上了法庭。
顧煒之入獄三年,還面臨著巨額賠償。
但陳媛已經是他太太了,也逃不過一起還債的命運。
朋友說,她不再穿真絲裙子了。
因為做保潔不方便。
保潔公司有統一的服裝。
人家其他保潔阿姨看起來,又溫和又體貼。
隻有她,很嚇人,很醜陋。
幾次三番下來,她被強迫戴口罩,戴帽子。
不然一個活接不到。
Mike 一身清香,見我又抱著手機看。
面露不悅地輕輕從我手中抽出手機:「Baby,我們不是年輕人了,珍惜自己的健康,我希望你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跟我一起去那不勒斯看地中海,去德國看教堂。」
我笑著點點頭。
是啊,再過幾天,我們就要飛往歐洲了。
15
向燕吃瓜吃到一半,卡在喉嚨口不上不下。
幹脆給朋友打了個國際長途,問個清楚。
顧煒之被判的是走私。
據說他為了賺取高額差價,一把年紀了铤而走險。
有人勸陳媛跟他離婚,陳媛卻說:「他一身手藝,三年後出來了,還能成就一番事業。現在離了,劃不來。」
向燕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她是不是腦子不太好使?」
我笑了。
戴上泳鏡,潛入碧綠的海水中。
我和 Mike 一個月,才能逛完一座城市。
老了,身子容易乏。
向燕在蘇梅開了家小酒館,生意風生水起。
六十八歲這年,我再次收到了顧穎的電話。
「媽,我爸出來了,他想見你。」
我本想拒絕。
可她立馬堵住了我的嘴:「他不太好了,人在醫院躺著呢。」
我眉頭蹙起。
「Baby,怎麼了?」
Mike 在午後的日光中,喝了點酒,馬上就要睡著了。
我跟他說:「前夫快死了。」
Mike 捏了捏我的手:「那你應該去看看他的。」
於是我答應了 Mike,去給自己前半生的愛情畫一個永生永世的句號。
我們一起回國。
放好行李後,我先去了病房,Mike 在樓下等咖啡。
顧煒之見到我,蒼老的臉上才泛起一點紅暈。
他好老好老了。
算起來還不到七十歲。
怎麼看上去,已經年逾古稀一般。
「千雅,你還是心裡有我才來的吧?」
我將滿頭銀發撥到耳後,病房的微風吹動,痒得很。
像情人的手指一般耐不住性子。
我駐足在床尾,傾身向前:「你怎麼樣了?」
16
他欲起身,但身不由己。
遠遠地就衝我伸出雙手,希望我可以握住:「我很好,隻是很想念你。」
我站直身體,微微向後靠去。
他臉色有些尷尬,懸在空中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但依然沒有收回的意思。
「千雅,你還在生氣?你應該知道的,我出來後,就和她離婚了。」
我點了點頭,並沒有應聲。
「等我好了,我還會大有作為的。」
我不解地歪了歪頭:「醫生說你還會好?」
「會的會的!」他晃了晃雙手,繼續暗示我握上去。
這時,Mike 端著咖啡走了進來。
他用英語柔和地對我說:「Baby,你的熱美式。」
我笑著接過咖啡:「謝謝。」
他扶住我的肩膀,一臉熱切地用蹩腳的中文對顧煒之說:「你嚎,窩是 Alice 的喃砰有,窩叫 Mike。」
隨即, 他伸出手,握了握顧煒之的手。
顧煒之臉色難看至極, 握手後, 心有不甘地放下雙手。
「千雅, 這樣一把年紀了, 你竟然還談戀愛?」
我一怔:「怎樣一把年紀了?」
他不悅地蹙起眉:「怎麼還是個外國人?」
我笑了:「我沒有意難平, 也沒有什麼白月光,我喜歡向前看。國內國外倒也不是什麼戀愛標準。」
「那我呢?」他攥緊被子。
「你怎麼了?」
「你真的不跟我了?」
我笑著擺了擺手, 給 Mike 解釋了他的話。
Mike 義正言辭地用英語說了一大堆:「什麼跟不跟?你是獨立的個體,我是獨立的個體, 她也是獨立的個體。無論什麼年齡, 都是相互陪伴, 怎麼能說誰跟誰?」
我笑著揮了揮手:「他永遠不會懂的,你何苦解釋這麼多?」
「他說什麼?」顧煒之急於想要知道 Mike 講他什麼, 坐直了身體。
「他說, 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我拉著 Mike 離開了。
那你呢?
你去死啊!
17
沒多久, 顧煒之真的死了。
我懷疑他要我跟他重修舊好, 是想讓我承擔醫藥費。
所以他的葬禮我就不參加了。
女兒罵我絕情。
我也毫不留情地罵她白眼狼。
至此, 我們二人再無聯系。
我答應過她的, 我會死在外面, 不勞她操心。
人麼,死在快樂中,總比死在悲憤中好。
那天, 我帶 Mike 去吃那家很貴很貴的餐廳。
我始終惦記著那裡的鵝肝,想要他也嘗一嘗。
他吃得很高興, 跟服務員贊不絕口:「頂呱呱,頂呱呱!」
一個服務員搖了搖頭, 無奈地拿著一張卡, 走向不遠處的一張桌子。
那裡坐著一個老熟人。
我探出身體張望過去。
那女人戴著口罩,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是陳媛。
服務員遞出卡:「對不起,女士,這張卡裡沒有餘額了。您看,怎麼支付。」
陳媛慌慌張張地翻包翻口袋, 手機也來來回回地查看了好幾遍。
抬起頭來想要說些什麼, 卻對上了我的目光。
我衝她點了點頭, 禮貌地給她暗示:離我遠點。
可她依然站起身衝我走來。
「姐, 可不可以……」
我伸出一隻手:「你手裡這張卡,應該是我的。實名制辦理的,我說得沒錯吧?」
顧煒之走到我面前,露出溫文爾雅的笑意。
「作全」我交給服務員:「充一萬, 我男朋友喜歡這裡。」
服務員接過卡, 小心翼翼地詢問我:「那,您是要替這位女士買單嗎?」
我笑著搖了搖頭, 仿佛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當然不是了, 關我什麼事?誰的體面誰負責。對吧,妹妹?」
陳媛雙手嵌在一起,一個字沒再多說。
她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我才發現。
還是那條墨綠色的真絲裙子。
隻是年頭久了,到底還是褪了色。
可這世界又有什麼是不褪色的呢?
想要保持得好好的, 總是要用點心不停地著色。
就像我的頭發一樣。
總有一天會滿頭白發。
那不如著以銀色,生動,而鮮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