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頂著三十八度的高溫,
去給顧煒之買他最愛吃的肉松面包。
隻為了讓他吃上一口剛出鍋的。
看著我汗流浃背的樣子,服務員過來問我,
「老太太,您在這兒排了有一個多小時了,需要幫助嗎?」
終於排到了,卻在店門口聽到了不該聽的對話。
「顧醫生神之手筆,怎麼不給太太也做一下醫美?」
我聽見顧煒之戲謔般的笑聲:「她不行,底子不好屬於浪費。」
「那您的得意之作陳阿姨呢?」
「那是一朵紅玫瑰,男人都想好好呵護。」
我在門口頓住,卻被眼尖的人看到了。
「顧太太?您怎麼來了?」
我擺擺手:「老眼昏花走錯路了,你們忙。」
1
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愛情會在六十五歲這一年破碎。
袋子裡的肉松面包還熱著,我的心卻一瞬間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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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煒之走到我面前,露出溫文爾雅的笑意。
「千雅,你怎麼來了?是給我送東西嗎?」
我抬頭看著他,陌生又遙遠。
「不,是真的走錯路了。」
「這是什麼?」
他伸手來拽我手中的面包。
我向後撤了一步,把面包藏在身後。
「沒什麼,我的午飯。」
他笑了笑:「好吧,那你騎個共享單車回家吧,走著走,多慢。」
我看著一百米處他的車,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坐過了。
自從外孫女出生,我就再也沒有闲工夫出門逛逛了。
好不容易外孫女上幼兒園了,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給顧煒之買面包。
我指了指他的車:「你送我回去吧。」
他笑著說:「七老八十了,還學年輕人撒嬌?多運動對你有好處。」
我直直地看向他:「不然你把車鑰匙給我,我自己開車回去。」
戒備掛上他的面頰。
他輕輕蹙了蹙眉,但依舊體面。
「好好好,那我送你。」
身後傳來中心小護士們的豔羨之聲。
「哇!顧醫生也太好了,簡直就是寵妻狂魔。」
「天哪,嫁給顧醫生這樣的男人,能幸福一輩子。」
顧煒之輕輕頷首,脫下白大褂。
車鑰匙在他手中輕輕作響。
我驟然發現,他看起來好年輕啊。
像是,戀愛的模樣。
2
「你坐後排吧,後面寬敞,你腰不好。」
他搶先一步,替我打開後座的門。
「不,我想坐副駕。」我隨手拉開副駕的門,卻被他一把推開。
「你今天怎麼這麼胡鬧?」
他有些怒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再次拉開副駕的門。
「顧煒之,這是我的車。」
他泄了氣,無可奈何任由我坐上了副駕。
這輛車是用我的退休補貼買的。
加上這麼多年一點點攢下來的金飾品。
一共湊了八十萬,買了這麼一臺風光的小轎車。
顧煒之從前在醫院工作,工資不高又辛苦。
六十歲那年轉行到醫美中心。
工作輕松,薪水高。
他說自己應該有一輛好車撐場面。
於是我賣掉了所有我的面子,捧起了他暮年的虛榮心。
我想,這算是一種寵愛吧。
我們垂垂老矣,第一次擺在臺面上的寵愛。
可我很少坐這輛車,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副駕已然成為別的女人的專座。
副駕前明晃晃地貼著一個定制標語。
【陳媛專座】
顧煒之伸手摳了半天,也沒能把這個亞克力標語扣下來。
「鬧著玩的東西,我們一把年紀了,你別多想。」
陳媛是顧煒之的意難平。
二十幾歲,他是個毫無前途的皮膚科醫生。
她是江城某老板的女兒。
他配不上她,她有點嫌棄他。
後來她走了。
他看起來也並沒有多麼傷心。
他娶了我,客客氣氣地疼了一輩子。
3
我打開手機,搜索。
陳媛家破產很多年了。
她婚後丁克,想來如今也六十二三了吧。
所以顧煒之成了她暮年的曠世英雄。
不但救她於水火,還給她做各種項目,讓她天仙一般無憂無慮地活著。
車至樓下,顧煒之有些惱火,但十分克制。
他撇過臉去不看我,仿佛那個犯錯的人真的是我。
「你自己回去吧,晚上我有事,不回來吃飯了。」
我怔怔地盯著他的後腦勺本該有的一撮白發。
前段時間他還嘟囔著,說再這樣下去,就要滿頭白發了。
而此刻,那裡是染過的模樣。
不知道是誰的手筆,反正看起來很生疏,不然也不會與旁邊頭發的色差那樣明顯。
我剝開塑料袋,肉松面包還熱著。
一口咬下去,肉松縱起來,沾了一臉。
他見我還不下車,回過頭來探尋。
發現我在吃他最愛的東西,竟然笑了。
「原來你去給我買面包了,怎麼在中心不敢承認?一把年紀了,旁人面前竟然還害羞。」
我瞟了一眼後視鏡,看到鏡中的自己。
幹癟蒼老。
黑發中夾雜著縷縷銀絲。
咀嚼面包的樣子都讓人感受不到一點生機。
難不成,這副德行,他看著還覺可愛?
我一下子笑了,渾身一抖,肉松渣滓散落到座椅上。
他本來還伸手來奪面包,此刻直接震怒。
「嘖!弄了一車,你就不能小心點嗎?」
我木訥地回了一句:「掃一掃就掉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他慌張地抽出一張紙巾,開始撿拾肉松碎。
「你懂什麼?萬一哪裡漏掉了,粘在衣服上,那就是一團油漬!」
我依然覺得好笑:「油漬洗洗就掉了。」
腦海中浮現出小外孫女幼兒園放學後,她身上總是斑駁一片。
我慣會處理油漬了,剛想開口安慰顧煒之。
可他卻衝我怒吼一聲:「真絲面料哪有那麼好洗!」
車上溫度降至冰點。
這把年紀了,我們很少在車上開空調。
吹得膝蓋、骨頭,所有關節縫隙都酸溜溜的很難受。
我放下手中的面包,感覺疲憊不堪。
「顧煒之,誰穿真絲?」
4
他看著我,雙唇緊閉,喉結卻上下滑動。
那副戀愛的模樣,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原來戀愛的熱烈,真的會被現實中活生生的算計一拳打散。
他抽出一張紙巾遞給我:「下車後把臉擦一擦,鄰居看到多不體面。」
我接過紙巾,輕輕蹭掉臉上所有殘渣。
就像蹭掉他殘留在我身上那點稀薄的愛意一樣。
他看著心煩,但也不敢再抱怨我弄髒了座椅。
我起身下車,把早已捏成一團的肉松面包丟進垃圾桶。
不好吃,我不喜歡。
回頭望向他忙碌的身影。
從來不做家務的他,想來也是會整理的。
那以後他應該能整理得不錯吧?
他應該可以盡心盡力把自己的紅玫瑰照顧得很好。
我轉身上樓。
是的,我應該離婚了。
我扶著樓梯把手,一步一個臺階地往上挪。
女兒顧穎的電話打了進來。
「媽,手裡還有錢嗎?」
女兒賺得不多,還不及我退休金的一半。
我是高級英語教師,退休後還時常去教育機構做代課老師。
收入頗豐。
一直以來,我的退休金都拿給女兒還房貸了。
她先生出了首付,我不想女兒嫁過去抬不起頭來。
而這許多年存下來的錢,我都做了理財。
分紅七七八八也都轉給女兒了。
她理應過得十分富足,可怎麼現在錢不夠花了呢?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焦急地詢問:「出什麼事了嗎?」
女兒以為我不高興了,不耐煩地回嘴:「什麼態度啊。就是錢不夠了,找你拿點罷了。」
我肩膀垂落,放下心來:「媽不是這個意思,是怕你出事,擔心你罷了。」
「那你就再給我點錢。」
我知道年輕姑娘愛美,何況她當了媽的人了,更容易受些委屈。
所以多問多錯,我隻要給足支持就夠了。
我相信我的女兒自有分寸。
於是我點了點頭:「好,媽取點本金出來給你。」
她隨即掛斷了電話,沒再多說一句。
5
家裡所有銀行卡的密碼我都知道。
就連顧煒之的手機支付密碼我都有。
他可能從來沒想過我會查賬。
畢竟我也不怎麼花錢,手頭的錢夠用就好。
這時候查起來,一點阻礙都沒有。
顧煒之六十歲轉去醫美中心任職後的第一個月,拿了四萬塊的薪水。
他高興地帶著我去江城最貴的餐廳吃了一頓燭光晚餐。
紅酒暈開燭光刺眼的光芒,變得氤氲繾綣。
一開始我嚴詞拒絕,死都不肯去。
可他說:「一輩子都是你賺得多,我好不容易翻身了,你就讓我對你放肆一次吧。」
沒辦法,他拉著我形容枯槁的手走了進去。
那時候餐廳經理還特意給了我們辦了一張儲值卡。
說是以後再來,可以刷卡送甜點。
我捏著卡偷笑,心裡在揣摩:這麼貴的地方來一次就好了,哪裡還有人會真的儲值長期消費?
鵝肝是好吃的,香氣在唇齒間蔓延開的感覺,確實難忘。
紅酒也是溫潤的,淡淡的酸氣在濃烈間遊蕩。
我到此刻想起來,都會不自覺地舒展笑容。
可他轉行後的第三個月開始,工資竟然一落千丈。
他說產品管控,高利潤的不讓用了,所以他的提成也一下子變少了。
我說讓他退休算了,反正我的退休金養得起他。
他很害怕,連忙跟我辯白:「那怎麼可以?不能到老了,還讓你做家裡的頂梁柱。」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背:「這有什麼。」
可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他,眼神裡已然藏滿了愧疚與害怕。
隻是愧疚沒藏多久,就蕩然無存了。
顧煒之的賬目很清晰。
這五年來,他在醫美中心花了上百萬。
所有項目都是抗衰。
他為了配得上陳媛,自己也做了不少吧?
還有很多消費者遍布各種高端餐廳和奢侈品商店。
我統計下來,發現顧煒之竟然成了月光族。
真要跟他追究起來,他一定面目全非。
所以這樣看來,離婚變得異常簡單。
他大可不必太難看。
這套房子全部給我就好了。
6
我安下心來,發現卡裡還有兩萬多。
於是轉了兩萬給女兒,自己留下三千過活。
我給女兒發了個消息:
【穎兒,媽媽想小寶了,晚上去你家看看她,可以嗎?】
她瞬間回了消息:
【小寶今天不回來了,去奶奶家。】
一陣失落在我心中泛起漣漪。
孤獨湧上心頭。
從早上開始,各種機構和銀行就發來短信,祝我生日快樂。
可家人卻無一人記得。
都太忙了。
忙著照顧孩子,忙著照顧紅玫瑰。
我起身想換一件衣服,翻箱倒櫃也找不到一件真絲。
隻得又穿上了老土的純棉襯衫。
我拎起包,裝了許多女兒和外孫女喜歡吃的食物。
打算趁著周末,去給她們打掃一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