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他會是什麼表情?


15


其實我也有些不明白。


都說人死後,要麼前往極樂世界,要麼輪回轉世。


可如今,我卻被困在這偌大的東宮裡,像綁在他們身上的風箏,被迫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為什麼啊?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我不想再看了。


思緒混沌,我不由自主地飄到湖邊。


湖面平靜,荷香十裡。


沒人知道,湖底正躺著我的屍體,一群鯉魚正歡快地繞著它遊來遊去。


我有些擔憂,絮絮叨叨:「別啃我,別啃我,別啃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常蹲在岸邊投喂它們的緣故。


它們像能聽懂我說的話,真的離我的屍身遠了一些。


「小魚兒啊小魚兒,看在我經常喂你們的份上。」


我試探地問:「幫我把繩子啃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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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魚又繼續歡快地繞著我的屍體遊行。


捆著我的繩子一層又一層。


它們啃啊啃,啃啊啃。


啃到一張嘴,就冒出縷縷血絲。


「算了,別啃了。」


反正我已經死了,還奢求什麼入土為安,為難這一群小魚呢?


16


我意興闌珊地飄回書房,卻發現阿姐已經不在這裡。


我有些吃驚:這麼快?


裴淮在床笫之間天賦驚人,今日卻隻維持了一炷香的時間。


實在讓我刮目相看。


他正坐在案前,骨節分明的指節輕扣桌案。


案面上,是阿姐偽造我字跡寫出的那封信。


他終於發現端倪?


我頓時來了興致。


阿姐並不知道,裴淮並不允許我踏入書房。


我一向聽他的話,怎麼可能將書信放在這裡?


再者,雖然她模仿字跡的功夫爐火純青,但仍然存在破綻。


指節輕擊案面的聲音驀地停住。


裴淮像是想起什麼,開始四處翻箱倒櫃。


蒙塵已久的木盒跌落,激起塵埃晃蕩。


裡面裝著的畫卷滾出來,散落在地,七零八落。


裴淮身形一頓,畫卷徐徐展開。


燈火葳蕤,提筆作畫的他。


春光正盛,湖心亭垂釣的他。


大雪漫天,圍爐煮茶的,我們。


每一幅畫卷的右下角,都用極漂亮的簪花小楷寫著:杜慢。


而案上書信,卻赫然寫著。


杜蔓。


17


成親第二日,需進宮拜見皇後與天子。


我起了個大早,妝容變來變去,身上的衣物也換了一套又一套。


「這套就好。」


裴淮有些哭笑不得:「父皇與母後不是吃人的妖怪,蔓蔓,別怕。」


我咬著下唇,還是緊張:「如果我一時嘴快,說錯話了怎麼辦?」


「那就慢一些。」


裴淮低笑:「怕什麼?有孤在。」


那就慢一些。


我念念有詞,慢一些,慢一些。


我是杜慢,慢一些的慢。


不自覺將心中所想的脫口而出,馬車裡,裴淮被逗得啞然失笑:「蔓蔓,你實在太有趣。」


當夜,床幔落下,喜燭搖曳。


我小聲:「殿下,慢、慢一些。」


裴淮卻一反常態,身下力道不減,笑得頑劣:「孤偏不。」


他又說:「蔓蔓,你成日喊孤慢一些,該改叫慢慢才是。」


這日以後,凡是為裴淮而作的詩畫,我的署名,都幹脆改成了杜慢。


閨房之樂。


阿姐不知道這件事,自然就露了破綻。


18


裴淮握著畫卷的手好像在顫抖。


他喚來影一:「去查,太子妃究竟去了哪裡?」


「是,殿下。」


我冷眼看著,對他說:「查到又如何?


「如果查到是你的心上人殺了我,你難道還會為我報仇不成?」


可是,裴淮聽不見。


疾風驟起,門窗被吹得哐啷作響。


我飄在空中,一陣恍然。


原來,我心底還是恨的。


恨他識人不清,錯認阿姐為恩人。


恨他明明心中有阿姐,卻對我曲意逢迎。


恨這兩年,他明明有無數次開口道破真相的機會,卻仍舊選擇欺瞞。


也恨我自己。


杜蔓,你可真傻啊。


怎麼就,輕易被騙了呢?


19


十日後的午時,有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跪倒在裴淮身前。


「殿下,蓮花池裡有具女屍,身、身份尚且不明。」


裴淮驀然起身,打翻茶盞。


連滾燙的茶水濺上指尖也渾然未覺。


我的屍身?


我一路跟著裴淮飄過去。


湖面上,漂浮著的女屍被泡得渾身發脹。


遠遠聞見的氣味令人作嘔。


一旁還有幾條力竭而亡,翻著肚皮的鯉魚。


我眼前一熱,不由喃喃:「真傻。」


下人正要下湖打撈,裴淮卻抬手攔住。


他沉默地跳進湖中,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離得近了,方才發現屍體面容可怖,眉眼已經模糊。


但可以確定,身上穿著的,並不是我的衣物。


裴淮頓時松了一口氣,眉眼倦怠:「清點府上婢女,看少了誰。」


「阿淮,不必了。」


遠處,阿姐挎著食籃,緩步而來。


柳眉輕蹙,似在哀嘆:「這是我身邊的婢女,那日著急忙慌地下水救我,卻再也沒能上來。


「阿淮,可否將她的屍身交由我處理?」


20


為了防止屍身某日浮出水面,因衣物被人認出。


阿姐早命那暗衛更換下我的外裳。


一切,天衣無縫。


裴淮自然認不出我的屍身,沉默半晌,最後說:「倒是個忠心護主的。」


隻有我飄在空中,顫著唇:「不要。」


不要把我交給阿姐。


她不會好好對待我的屍身,更不可能讓我入土為安。


我的靈魂無法安息,是否就因為這具屍體沒有安葬?


不要給她。


我喊著他的名字:裴淮,裴淮。


算我求你了。


可裴淮聽不見。


他揉了揉太陽穴:「那屍身就交由你,好生葬了吧。」


「就知道,阿淮對我最好啦。」


阿姐頓時眉開眼笑。


低頭看向屍身時,嘴角陡然垂下來。


面容比我的屍身還要陰森可怖。


「死了還不能安生。」


趁著裴淮走遠,她低聲咒罵:「真是晦氣的東西。」


21


如我所料,阿姐果然不打算將我好生安葬。


她命暗衛在京中四處尋找能人巧匠。


「上元節將至,我要做一根最好看的玉燭。」


櫻桃似的小嘴報出來的,卻是我的身高。


「就叫美人燭吧。」


將人融進玉燭裡,可不就是人燭嗎?


一旁的小翠顫著唇俯身低頭,掩住驚駭的神色:「小姐果真聰慧。」


阿姐得意一笑。


我彎腰去抱地上的屍身,透明的手卻兀自穿過身體。


徒勞無功。


「小姐料事如神。」


暗衛落地,穩當地跪在她身前:「殿下果然派人去查了太子妃的去向。」


22


「查到了,太子妃已快馬出京,一路南下。」


影一低頭,恭敬地雙手奉上竹冊。


根據竹冊記載,沿途的錢莊都有我本人支取銀票的記錄。


換句話說,我並沒有失蹤。


信的落款改變,也許隻是因為我下決心斬去從前的一切。


握著竹冊的指尖登時發白。


裴淮閉了閉眼。


「暗中把她找回來,不要被人發現。」


「殿下?」


影一神色難掩驚訝:「興許是她發現殿下心中另有其人,這才自覺離開。


「這不是正巧合了殿下的意嗎?為何又?」


裴淮聲音冰冷:「影一,你僭越了。」


影一頓時低頭:「是,屬下會自行領罰。」


可他們不知道,一路下江南的人並不是我。


阿姐收買了人冒充我,沿途前往錢莊支取銀票,造成我南下的假象。


真正的我,早就被她融進了花燭裡。


屍骨無存。


她啊,一向這麼聰明。


23


三日後,人燭制作完成。


阿姐滿意地撫著燭身,口中低聲喃喃:「你看,這就是搶我東西的下場。」


幼時,是被迫咽下的骯髒糕點,狠狠甩在臉上的掌摑。


現在,是我的命。


裴淮讓影一去查我的下落,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她還是不高興:「你走了便走了,他竟然還要分心思到你身上,賤人。


「還好,你死了。


「阿淮心裡,隻能有我一個人。」


她恨恨捏著人燭,直到人燭因手心炙熱的溫度微微變形。


「大婚之日,我就將這你放在喜帳前,讓你好好看看。


「究竟,誰才是這東宮之主。」


24


大婚之日?


刺客餘黨還沒有抓全,此時成親,阿姐不就成了活靶子?


這可違背了裴淮娶我的初衷。


這些時日我才想明白,他娶我,是為了保護阿姐的安全。


我越受寵,阿姐便越安全。


我本以為裴淮不會點頭同意這門親事。


可聽聞阿姐的建議,裴淮卻風輕雲淡地點頭:「也好。」


是時候讓一切回到正軌。


阿姐聞言,唇畔的笑意怎麼也掩飾不住。


隔日,消息傳遍京中。


「前太子妃入主東宮兩年,奈何一無所出,被太子殿下厭棄也是難免。」


「但這也忒難看。」


茶館裡議論聲竊竊。


「庶女做了太子妃,休棄後讓嫡女頂上。兩女侍一夫,可算是讓侯府玩明白了。」


「惹人恥笑。」


「有誰知道,其中可有隱情啊?」


這件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卻絲毫沒有影響到阿姐的心情。


祖母褪下腕間的翡翠玉镯,贈與阿姐。


大夫人更不必說,給阿姐準備的嫁妝足足有六十六抬。


阿娘更是熬著燈,紅著一雙眼為阿姐繡蓋頭。


侯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與我出嫁時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們笑著,鬧著,恭賀著。


沒人在意,和離之後,我去了哪裡?


25


大婚這日,很快到來。


紅紗袖帳掛滿整個東宮,阿姐身著鳳冠霞帔,緩步而來。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裴淮頭戴冠玉,峨眉星目,卻面沉如水。


看起來並不高興。


「一拜天地。」


語調尖尖兒的近侍高聲唱禮:「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就在此時,變故突生。


潛在賓客中的刺客揭破偽裝,蜂擁而上。


刀光劍影,衣袂紛飛。


卻被早就埋伏好的親兵團團圍在中央。


裴淮並不慌張,淡然下令:「留活口。」


眼見生路將絕,對武功一竅不通的阿姐自然成了包圍圈的突破口。


可裴淮卻沒有如她想象中,將她完好地護在身後。


阿姐驀地掀開蓋頭,不可置信:「阿淮?」


「別這麼叫孤。」


裴淮神色厭惡:「杜琳琅,你冒認蔓蔓的功勞,全無愧疚。


「那這危險,便也替她擋了。


「說,蔓蔓被你藏在了哪裡?興許孤還能留你一命。」


26


「留我一命?留我一命!」


阿姐仰天大笑,差點笑出眼淚:「阿淮,你這醒悟是否來得太晚了啊?」


阿姐並不是沒有露出端倪。


可裴淮憑著救命之恩偏信於她,更從未想過探查。


直到我失蹤,那封不該出現在書房的,署名不對的信件。


「現在想起找她?」


阿姐收了笑容,聲音冷冷:「與我做下出格之事的是你,傷她心的也是你。


「可憐我的妹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懷了你的孩子。」


孩子?


我恍然撫上小腹。


是了。


那日阿姐之所以在湖邊忽然發狂,不由分說地命人將我殺死。


是因為她邀我下月踏青。


而我以剛懷有身孕的理由拒絕了。


「身孕?你有孩子了?」


地轉天旋。


阿姐的面目霎時可憎:「你也配——」


撲通一聲。


我被死死地摁在湖中。


窒息感鋪天蓋地湧來。


直到我身體冰冷,再也沒有了呼吸。


27


「她不可能死。」


裴淮壓著怒意,眉眼陰鸷:「杜琳琅,你將蔓蔓藏到哪裡去了?」


「藏哪?殿下不是親手將她的屍體交由我處置的嗎?」


刺客餘黨很快被一網打盡。


阿姐冰冷的聲音理所當然地響徹殿中:「就在我們的新房裡,殿下,敢去看看嗎?」


裴淮握著長劍, 仿若修羅。


一腳踹開喜房的房門。


喜榻旁,立著一隻約六尺高的玉燭。


「蔓蔓。」


他陡然失了平靜, 像抱著浮木的落水之人, 唇角顫顫:「這不是真的。


「她不可能死!」


他揪起影一的領子:「你說的, 蔓蔓是去江南散心了。」


怎麼會死在後院中?


死在, 自己的身邊?


他「嘭」的一聲將阿姐丟出去,阿姐頓時被摔得五髒六腑都在發疼, 直直吐血。


裴淮一字一句:「把蔓蔓還我。」


28


他當然找不到我。


我的屍身早已完美地與玉燭相融在一起。


但裴淮像是無法面對這件事,仍固執地命令影衛尋找我的去向。


仿佛我還活著。


我就飄在半空中冷眼看著。


看著他將刺客餘黨一網打盡,嚴刑逼供。


看著他偽造證據,誣陷侯府通敵叛國,抄其滿門。


將阿姐與那些刺客一起,點了天燈。


「蔓蔓, 不該是這樣的。如果早知道救我的人是你, 就不會有這樣荒唐的事發生了。


「那時我看著你瘦弱的背影, 便在心底暗暗發誓, 要一輩子對你好。


「可恨我是個眼瞎的, 竟然將那樣心腸歹毒的人認作了你。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太子手段狠厲,無仁愛之心,震驚朝野。


又接連數月不理政事。


彈劾他的奏章,登時堆滿御史臺。


月下,裴淮低頭喝了口酒。


銀華傾瀉似水, 他起身, 搖搖晃晃地回到寢殿。


寢殿中, 玉燭高約六尺, 面若桃花美人。


他笑著點燃玉燭:「蔓蔓, 我來陪你了。」


殿中頓起大火。


濃煙滾滾,我卻覺得身體愈發輕盈。


耳畔,似有縹緲的聲音傳來——


「杜蔓, 你可願重來?」


29


永和十三年冬,皇家獵場。


再睜眼, 是前世的那場叛亂。


裴淮聽見從自己胸腔裡發出的巨大轟鳴:「撲通、撲通。」


他瘋狂地往旁邊的深山裡衝。


熟悉的林景, 熟悉的灌木叢。


都不知道他與阿姐,還有這層關系。


「(又」可他站在這場大雪中等了又等。


記憶裡的那個人。


卻沒有來。


30


「菩薩保佑,幸虧琳琅沒有出事。」


阿娘跪在佛堂前, 雙手合十。


又轉過來看我:「一會兒和你阿姐道歉去。」


「道歉?」


我抬頭, 內心平靜:「我隻是不想去而已,何錯之有?」


阿娘登時沉下臉色:「歪道理一堆。她沒有受傷,你才能道個歉就了事。若是她受傷,看你怎麼賠!」


嫡庶有別。


又是嫡庶有別。


我並不辯駁,身邊, 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夫人,完了,小姐完了。」


此次圍獵遭刺, 太子不幸身故, 天子震怒。


下令追責那些隻顧著自己逃跑的官眷。


阿姐, 也不能幸免。


從此,我就是侯府的唯一嫡女了。


阿娘喜上眉梢,卻沒注意, 我握著一株狗尾巴草早已出府。


野有蔓草,火燒不盡,春風吹。


又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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