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朕的眉眼,被朕囚在似夢似幻、似真似假的溫柔鄉中。
從前朕殺不了他。
現在他武功盡失,身體已然與藥罐子無異。
這細瘦光滑的脖頸,此時若朕掐上,一捏就能斷。
他曾在夢魘中崩潰,醒來後貼著朕的胸膛訴說心事。
「我記事起就和母親過著漂泊的日子,十分苦。
「母親嫌我是累贅便將我丟棄了。
「我嘗盡了冷眼和嘲弄、經歷了人間百態。
「你們貴族高高在上,享受著大部分的權力和財富,偽善者打著平等的旗號卻從不會想變成賤民。
「賤民在稀薄的土壤裡掙扎、互爭、相殘,代代相傳,一眼便能望到盡頭。
「所以我早就明白,權力才是一切。
「權力才能讓人真正活下去。
「沒有人會無私。
「沒有人對我是真心的。
「真心瞬息萬變。
「檢驗真心的也隻有時間和生命兩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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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誰會,付出這兩樣東西呢……」
他病得十分嚴重。
朕輕撫著他的額頭,貼上湿帕。
14
侍女說,皇後最近很不聽話,不吃不喝。
朕想,他如夢初醒,已經徹悟了。
朕聞言低笑了聲。
籠中鳥總在某個雷雨裡扯著嗓子叫喚。
不過是不起眼的那點不甘心作祟。
朕處理完政務後,拖著略疲乏的身子踏入椒房宮。
他清冷的面龐,氣息微弱。
額頭冒著細汗,微微翕動的雙唇毫無血色,喉嚨滾動似是忍著極大的痛苦。
難以掩飾的憔悴,著實惹人生憐。
朕將他的臉擦幹淨,他從夢魘中醒轉。
皇後死死地盯著朕。
他那本來空洞的眼神瞬時蓄起偌大的恨意,仿佛已經將朕看透。
朕隻道是他病糊塗了。
朕明明對他這麼好,不離不棄,無微不至地照顧著。
「醫師說,你夢魘愈加嚴重,如今已確診是癔症了。
「精神不能受到任何刺激和創傷,否則很難治愈!
「所以你不能再與外界那些蠅營狗苟接觸了。
「朕讓這些人守著你也是擔心你的病情。」
朕舀起安神湯,貼心地遞到他幹澀的唇邊。
他倔著,咬著牙也不領情。
患癔症者常常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更在受到莫大刺激時哭喊吵鬧,發泄憤懑,會傷害到自己和他人。
所以朕喂他喝安神湯。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對自己對他人也是一份好處。
「皇後,你乖乖的。」
朕無奈,又將湯水吹得更涼些。
朕咬咬牙使了勁,伸手掰開他的牙關,將安神湯盡數灌了進去。
他輾轉掙扎,不過卻如蝼蟻。
朕安下心,在他的額頭落下一吻以做獎賞。
睜眼隻能看見昏黃的床帳。
日出日落一如瞬息而過。
這樣的日子一眼望到頭。
朕感同身受。
那三年,朕也是這麼過來的。
皇後瘦得皮包骨,玄衣松垮垮地裹在身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不過依舊是瑩白如玉。
朕想要再寬慰他幾句。
皇後整個人如水裡撈出來一般,每一縷呼吸都成了難熬的折磨。
他閉眼。
「滾。」
朕隻好滾了。
朕吩咐侍女,要是皇後再不喝藥,再不吃飯,就來找朕。
也許是嫌看見朕晦氣,皇後確實安生了幾日。
朕縮緊褲腰帶,砸了銀子辦了場選秀,選了幾個新人進來,大都是朝中六部骨幹的子孫。
朕一視同仁,一並給了貴侍之位。
各種爵位封號賞下去,果然六部幹事都勤快了,踏實得讓朕心虛得慌。
朕喜歡柔弱的男子。
刑部尚書的幼子薛氏,長相和性子十分符合朕的胃口。
他一進宮就成了朕的寵侍。
禮部尚書家的庶子餘氏,性子溫潤柔和。
朕闲暇時喜歡找他下棋填詩。
下完棋朕興致勃勃教他射箭。
看他溫吞儒雅的模樣,怕是從未摸過弓箭吧?
朕貼在他的耳側,抓著他的手摸箭拉弓。
箭中靶心,而貴侍並未將心思放在練習上。
他耳朵尖紅得像紅玉瑪瑙。
「陛下以前,也這樣教過別人嗎?」
他慢吞吞地。
朕被他這嬌羞的模樣逗得發笑。
朕勾了勾唇,說:
「自然沒有。」
朕捏了捏他泛著淡淡紅暈的臉頰。
晚上批完奏折,朕拖著疲憊的步伐倒在薛貴侍的寢宮。
貴侍將冷了的參湯重新熱了熱,然後一勺一勺喂給朕喝。
朕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他,他的嘴角沾上了水漬。
貴侍愣住,臉上一紅。
他左右顧盼,發現沒人,湊過臉來,在朕臉上啄了一口。
他雖然柔弱,不過對朕有求必應。
這時三更天,窗外幾隻烏鴉亂飛亂叫,打擾朕休眠。
朕不禁感慨,已經這般愜意地過了好久了。
自然平靜的湖面總有泛點浪花的時候。
初冬的時候,朝中有幾個大臣拿朕是女子的事做文章。
不是……
朕無語。
朕是女子,不都已經心照不宣了嗎……
他們還成了團。
領頭的想要死諫當場,大呼:
「妲己亡殷,西施沼吳,楊妃亂唐!
「女子亂政必將禍國!
「本朝千秋萬代之基業必將毀於一旦!」
朕扶額。
「大膽!
「竟敢詛咒本朝基業!實乃居心叵測!」
朕要治他叛國之罪,記入史書,流傳千古。
他慌了。
他鼓動朝臣,大罵他們沒出息,竟要屈於女子裙下。
有出息的男子的出息,竟然要在女子的裙擺下明滅。
在男權的社會裡,權威是男子的,力量也是男子的。
女子並沒有力量決定男權社會的興亡。
而正因女子處於弱勢,敗亡的罪名便輕而易舉地壓在了女子身上。
若朕是昏君,待到亡國時,史官便會惜墨如金,把滅國的禍端歸咎於朕是女子,卻不是朕的昏庸。
朕讓人堵了他的嘴。
朕問了問刑部薛卿的意見,她道這老臣在試探朕的底線,必須吃上幾道酷刑。
朕指了指禮部餘卿,她認為此人缺乏禮教,為人所不齒。
……
不用多加思慮,朕便知是那人搞的鬼。
雖是蠅頭小浪,但讓朕胸悶煩躁。
15
侍衛說,椒房宮裡的那位夢魘漸好,更是不用吃藥安神了。
他一說「皇後」二字,便露出同情之色。
朕炒了他,讓他去御花園掃地。
果然,在朕的疏忽之下,皇後竟能勉強下地走兩步。
見朕進來,他眼神閃躲。
皇後害怕地後退,根本不敢看朕。
朕撫上他的額頭探探溫度,他一個踉跄摔在凳子上。
不過他怎麼還敢操控飛禽?就為了惡心朕一把?
那副薄弱身子朕一推就倒。
朕將他壓在榻上。
因為過大的外力,他的腿一陣痙攣。
「你幹什麼?」
繁瑣的襦裙被朕扯得稀巴爛,好一會兒才被朕脫幹淨。
「侍寢啊!
「朕並未廢後!」
朕呵斥。
他倍感恥辱。
身子很久未受到這般傷害,疼痛以數倍的量匯入百骨。
朕並未有一絲心疼。
「不是……不是我!」
他咬牙,眼眶發紅。
「什麼不是你?」
不打自招,更是可笑可恨。
「你那麼恨我,就該一刀殺了我,不然我看不起你!」
他的唇被咬破,血水在臉頰上勾勒出一個弧度。
皇後醒來,發現已經被我鎖在了地牢中。
沒有柔軟舒坦的床榻,
沒有聽他差遣的僕從。
腥鏽味讓人肺腑翻湧。
我從不是得過且過之人。
做錯事總要受點懲罰。
朕讓他選。
一瓶啞藥,留在朕身邊。
一把匕首,去見他哥哥。
聞言,他竟沒有白天的害怕,朕聽到他垂頭低笑聲。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急促地喘息著,聲音早就沙啞。
雙手緊緊抓著地上的枯草泥土,他的手青筋突起。
沒過一會兒,他的嘴角終忍不住抽搐。
他抬起臉,滿是怨恨和絕望。
眼淚橫流,他幾近崩潰:「你不會這樣對我的……」
聲音輕飄如絲。
朕被逗笑了。
朕將毒藥和匕首朝他踢了踢。
他仿若不相信事實,抓扯著自己的頭發:
「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
朕問:
「朕不是誰?
「朕就是朕。」
還好沒消磨多少時間。
皇後最終拿了那瓶毒藥,一飲而盡。
由喉而入的是刺骨的痛。
不過他吃了這麼長時間的身體的折磨,這點痛應該不算什麼。
他的面容因痛苦而猙獰。
他拽著朕的衣角。
朕拂袖而去,叫人在三日後將他送回椒房宮,好生養著。
他既然選擇啞藥,便是想要乖乖待在朕身邊的。
不過朕怕他反悔哪天翻牆跑了,於是讓人在他清醒後,挖出他雙腿中的小塊膝中骨。
如此,他便跑不了了。
來人稟報,行刑時他一聲不響,隱忍得可怕。
朕汗顏。
從前,基於愛。
這權力是朕給你的,朕自然也能拿回來,連本帶利地拿回來。
如今,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廢物,這比死亡、比身體的痛苦,更為折磨。
16
朕第二年又招了新人。
一個賽一個年輕、有活力。
朕不再喜歡柔弱的了。
因為朕發現他們大抵是裝的,私下裡一個比一個勁兒大。
朕喜歡上了活潑可愛的男子。
朕瞧上一眼,便會開心一整天。
還會哄人,想盡辦法讓朕開心。
朕這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暑日,朕在池邊搭了個棚子乘涼。
自然,身旁有兩個美人作伴。
不巧的是,一年見不著兩面的皇後在對岸,侍衛推著輪椅。
旁邊的美人問那人是誰。
朕說是皇後。
他們驚了驚。
眾所周知,那殘腿的啞巴皇後,詭計多端,為了留住皇帝還假裝失憶。
朕隻當他是精神失常了。
因為他有時候自言自語,有時候崩潰痛哭,有時候死氣沉沉。
對岸的皇後瞧見了朕,眼神一亮。
對身邊的侍衛咿呀亂叫,連帶著手舞足蹈一通。
因為言語不通,侍衛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侍衛果然跑到朕跟前,詢問:
「皇後說他作了幅新畫,問陛下今夜可有空去他宮中一同觀賞?」
朕揉額。
許是他精神又不大正常了。
朕擺了擺手,讓他帶著皇後離開朕的視線。
17
朕登基五年了,終於有了一個皇女。
第六年又有了一個皇子。
可謂是兒女雙全。
朕滿足感爆棚。
朕將這兩名貴侍抬為皇貴侍。
不過,後宮大了,實難管理,必須要有個後宮之主。
大多時候朕被一葉障目,以為這些美人都是在和睦相處的。
直到今年,這一整年死了六個美人。
今年實屬超標了。
聽說朕要選後宮之主,後宮沸騰。
朕知道,此舉無非是讓皇後成為眾矢之的。
後宮上下無人不在欺負皇後。
尤其是那兩個皇貴侍。
清官難斷家務事。
朕十有八九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日皇子滿月宴,皇貴侍破天荒地把皇後也請來了。
皇後這個缺心眼的,真的興衝衝地來赴宴了。
皇貴侍是有些炫耀在身上的。
他把皇子抱給皇後看。
他竟也舍得撒手給皇後抱一抱。
皇後小心翼翼地接過, 看著孩子貌似很是喜歡。
皇後清瘦的臉上,淡淡一笑。
他仔細看了幾眼皇子, 回頭跟侍衛咿呀了幾句。
侍衛告訴朕:
「皇後說,這個孩子的眉眼十分像陛下。」
朕挑眉。
朕是不大相信的,才滿月的孩子是看不出來長相的。
喝酒喝到後來, 不知是哪個侍君提議讓皇後奏上一曲給舞姬伴奏。
朕表示同意。
不聽白不聽。
皇後的臉色起初有些難堪。
不過以朕的認知,他大抵是精神不正常的,所以爽快地答應了吹簫一曲,給眾人助興。
朕忍不住發笑。
要是從前, 命令皇後給舞姬伴奏, 他能把你腦袋擰碎。
朕這時便知道,
他連尊嚴也沒有了。
18
第二十二年。
海晏河清。
朕除了多了好幾個孩子要養之外,沒有什麼壓力。
朕在外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
朕在內是個有責任有擔當的好妻子、好母親。
朕的大皇女不但長得像朕,行事作風也頗有朕的風範。
朕打算明年開春封她做皇太女。
除此之外,朕想著, 這世上男子快活了這麼多年,總該換換了吧。
於是朕下詔:男子一妻多妾, 女子一夫多侍,眾生平等、天下為公, 久久可歸一。
什麼?
你說皇後?
你說的是柳書玉吧?
朕記得在好多年前, 大概是十三年前, 他就辭世了。
那日在玄清宮款待使臣。
沒想到有一名刺客混了進來。
柳書玉給朕擋了一刀。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場面太過恐怖。
不可否認,沒有柳書玉, 那日死的就是朕了。
朕將他從血色裡抱住。
他蠕動著喉頭。
除了血湧出來之外,還有一陣咿呀聲。
他早就不能說話。
他腦子也早就不清醒了。
朕自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伸手摸上朕的臉龐, 做最後的留戀。
他撫上朕的眼眶,想要給朕擦一擦眼淚。
可是朕的臉皮上根本沒有眼淚給他擦。
他的手顫了顫,最終還是垂落。
那張布滿血汙的臉,掛著兩行眼淚, 畢竟那刀子將他的身體捅了個窟窿,是不敢想象的痛苦。
後來,朕將他厚葬於妃陵。
他與朕從前死去的妃子,和以後將會死的妃子,葬在一起。
妃陵偌大,多他一個不多。
不過朕覺得, 被無端踹了一腳一般膈應。
他不應該這麼死了。
他應該死在某個病痛的雨夜。
這才算圓滿。
真是讓朕膈應得慌……
朕告訴自己。
柳書玉詭計多端。
他應該是想著,橫豎都會死得早。
那當口他給朕擋上那麼一刀, 必會給朕留下一抹終身銘記的陰影。
這廝著實可惡歹毒!
太小瞧朕了!
朕是誰?
父皇封朕做太子的時候, 就誇朕:
吃過的虧不會再吃第二次,明辨是非忠奸, 有勇有謀,拿得起放得下……
父皇的眼光很不錯。
後來朕將大皇女的父君,也就是皇貴君,封為皇後。
朕終於討得到老婆了!
「「「」陳設如舊, 連那窗戶吹進來的風也絲毫未變。
朕對著妝臺前的銅鏡微微出神, 皇後和大皇女的笑聲將朕拉回現實。
身為人夫,他溫柔儒雅,對朕體貼入微。
更難得的是,他無意爭權, 滿足於這般相妻教子的生活。
朕記得大皇女剛出生的那段日子,朕一下了朝就去看他們。
貴君抱著襁褓嬰兒,搖著撥浪鼓逗她開心。
「今日你母皇從獵場回來。
「不知可給咱爺倆帶了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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