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開的嘴,連捂都捂不住:
「他這樣子多久了?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我會一點都沒察覺。
他病房門口寫著的重度抑鬱症、焦慮症、精神分裂症的病歷本,我看著說不震驚是假話。
25
談家大哥丟給我沉甸甸的文件袋和一個記事本。
文件袋裡第一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老舊照片。
陳舊泛黃的像是 90 年代的,相紙的邊磨白發毛,像被人捏著翻看過上百次.乍一看很尋常,隻是一張村幹部支書的合照。
但巧的是,這個村是我爸出來的山溝溝。
我們童家是靠挖礦相當於一夜暴富的土豪,二十幾年才做到能有幸與談家同臺而坐的家底程度。
我本還摸不著頭腦談嶼禮收藏一張這種照片做什麼,照片角落裡站著兩個小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小的晃著小短腿坐在滿臉通紅的男孩頭上,她兩隻狐狸眼滴溜溜地扒在牆邊偷看大人們拍照。
看那眉眼,顯然就是我和談嶼禮小時候的樣子。
我驟然有種自己是不是失憶的錯覺。
可搜遍記憶也沒找到關於這件事的任何印象。
很快,我的疑惑在翻開文件袋時,得到了解答。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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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嶼禮的日記:
被那人拐賣到這深山已經是第四年。
我有時都恨自己為什麼記憶力要比同齡人好,為什麼不能忘掉來處就這樣在這賴活著。
可悲的習得性無助。
我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痛是什麼感覺,大多時候在被打趴在沙地上時,我還能魂肉分離地思考是被竹藤,還是被木柴打時痛麻得更久些。
那個討厭的小孩又來了。
我很想讓她滾遠點。
但是,當她湊近幫我吹膝蓋上血痕粘著的沙礫還笑得像個傻子時,我竟窩囊地有過剎那的眼眶酸脹。
不過我很快就又讓她別假惺惺的,滾遠點。
雖然這樣換來的後果是我又被那個人踹多了幾腳。
但我也不會可憐到,需要一個在我快要成功逃跑出這個破山溝溝時,去通風報信,害得我差點被打死在這片土地的惡心共犯小孩的憐憫。
我不知道童錢這人腦子是不是有包。
整個村的大人小孩都對那個男人避而遠之,看到了也是能躲就躲唾棄的態度,就她一個小孩成天地往我們這邊破茅屋跑,還笑得跟個白痴一樣要那人要我帶她去玩。
但也是這麼個討厭的家伙,在寒冬給我抱了一床暖被擠進我的木板床,讓那人看不慣又不能直接罵地瞪著我們;她還總偷偷給我塞跌打藥水讓我塗抹,緊接著再說一堆呼呼就不痛的白痴廢話;哦還記得我吃辣會上吐下瀉,每天給我偷偷帶饅頭……
一天又一天,這麼一年年過的。
也許是我麻木了,又也許是那人摔瘸了腿後,打我都使不出多大勁兒了。
我終於如願過上忘記了自己是走丟被拐到這個窮鄉僻壤深山來的日子。
可偏偏老天就是看不慣我過舒坦日子。
總在我以為慢慢熬好像也能熬下去時,衝出來捅我一刀告訴我你想得美。
那天我從山上背著一竹簍的幹柴回村裡,手上還提著捉的兔子,打算看童錢抱著兔子的傻樂蠢樣。
沒到村口,就見到各家門口都大敞開,空寥寥的。
這很不尋常。
幾百種想法在腦中快速轉動。
我懷著不安的心思衝到童家去,看見門口人滿為患的擁擠樣子,心裡高高懸著的石頭徹底砸在腳上。
我那時恨不得自己拔高幾十釐米衝進去,可那群整日嗑瓜子說長理短的村口大媽大爺圍得童家門口水泄不通,零碎幾個重復的字眼蹿進我的耳朵裡——
「強暴」「不是人」「才幾歲」等等。
耳邊七嘴八舌嘁嘁喳喳地吵得我腦袋生疼。
我鑽進人群前時,床上女孩光禿禿隻著底褲,渾身湿漉漉在滴水,身子遍布烏青泛紫。
我有一瞬間,身子一晃差點摔倒在地。
我衝上去想看仔細。
有人發現了我的身影,像捉小雞一樣把我提起來丟到外面去,嘴裡嫌棄嚷嚷著:「去去去,小孩一邊去,還看呢害不害臊!」
「別讓他進來!這是那瘋子買來養的崽種,他養大的能是個什麼好東西的……」
我一屁股墩被丟坐在冰冷的沙地上。
雙眼發木地盯著被人牆遮住的方向。
腦子像是烏雲密布的波濤大海上的一方舟,浪湧得我反胃想吐,耳邊卻快速將那些人在講的話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事實——
童錢又跟那男人去山上的溪邊玩了,但是這回終於是被強暴還被摁進水裡差點捂死了,現在正有氣出沒氣進地考慮要不要送醫院。
我的理智告訴我她活該,誰叫她要相信那男人呢。
可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
除了漫天的火光,耳邊隻剩下喧天的尖叫聲。
下午那些圍在童錢家門口的大媽們大爺們都跑過來我們屋前了。
那具燒得焦黑的軀體,被幾人合力抬出來丟在地上。
我才發現哦,原來晚上那人喝得醉醺醺舉起酒瓶又要砸我時,我先一步搶過來砸了他。
還一把火燒了這間破茅屋。
而這個村的人也還是一如既往地蠢。
一點都沒猜到,這火會是我這個平時被打得半死都不敢吭聲的外省崽種幹的。
說實話,那一刻我是有些奇異的愉悅的。
所以,我懷著一種求表揚的心情去到童家。
想與那傻妞說我替她報仇了,可以放心了,不會再被那人渣欺辱了。
我連她家門還沒推開呢,也幸好沒有推開。
便聽見裡頭她在和家人哭著吵著要去見那男人的屍體,說怎麼可以讓他死了,說她要他活下來。哭得驚天動地,哭得我愣在門外,大腦隻剩一片空白。
我當時就在想,她在說什麼啊。
什麼叫作那個男人沒有強暴她。
什麼叫做是她貪玩那男人冒死去救下她的。
她說:「玲玲的爸爸怎麼會是對我幹那種事的人,那是玲玲的爸爸!」
後來我才知道。
童錢之所以天天來那戶人家,還說什麼不來就會違背諾言,隻因她兒時玩伴玲玲是那男人的女兒。她們兩個不到十歲的孩童曾經學著電視劇的大人口吻扮相,發誓出什麼事一定要照顧對方的家人。
在她的口中,那人從前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每年打工過年回來都會專門帶幾罐麥乳精給她,她還在襁褓中時就被男人小心翼翼地抱過。
直到他老婆跟有錢人跑了,玲玲也失足掉水死,那人才連工都不去打,留在山溝溝整日灌酒發瘋度日。
可我是不明白的。
不明白童錢口中那麼好的鄰居家伯伯,為什麼會是拐賣小孩,每次打得我吐血半死的人渣。
也更不懂,她若是知道,殺了她最愛的鄰居家伯伯的是我之後會有的反應。
我想不到,也不敢想,所以我逃了。
童錢在被救回後,沒了關於我的大多數記憶,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彼時著火的事鬧大後,談家人也找來了。
坐上談家的黑色轎車,在全村人的目送中,我頭也不曾回過,我以為自己會就此放下這段過去。
那時母親在車上擁緊我哭著說:「你受苦了孩子,受苦了,往後不會了……」
我從她懷裡艱難抬起頭,說:「我沒事啊。」
她卻不知為何哭得更兇了。
27
再之後,是些偷拍的視角。
大多是談嶼禮走後那三四年,我在山裡的照片。
日記是從我十五歲那年,童家變有錢階級跨越來大城市後重新開始寫。
零零碎碎地記載著——
我在某天因為被人罵村姑,而開始偷模仿學校裡最洋氣漂亮的女生穿衣服換發型的事。
談嶼禮對此寫道:【走出了那座大山,再仔細看,童錢,你好像也不過如此。】
又或者是:【你果然和其餘的小女生也沒什麼兩樣。】
諸如此類的,關於我沒什麼特別之處的評價話語。
在日記裡寫了很多頁。
可明明都這麼說了。
他卻還是沒一天間斷地寫下關於我的一切。
我再往下翻。
便是我讀高中時與各種不同樣的男生交往的事跡。
談嶼禮從這裡起,記錄語氣變得古怪。
【那男生私底下和人討論你胸圍大小,還讓他牽手?你眼光還是永遠這麼差勁。】
【又換了一個男的,這次能堅持多久呢,就不能消停會兒嗎?】
翻到後面,到描述我畢業和季滁在一起玩得飛起的日子頁面。
日記簿似乎被撕掉過,有揉皺的痕跡。
所有東西戛然而止在這裡……
28
我再次抱著囡囡去看他。
談嶼禮在精神病院的食堂裡排隊打飯。
一米九高的個子瘦得隻剩空空骨架,拎著不鏽鋼飯盤,在人群中猶如鶴立雞群。
小護士對他很熱情。
他的雙眼卻無神得嚇人。
哪怕這樣,他還是似有所覺地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我連忙躲進牆後。
醫生說短時間內他不能見到我。
會讓他情緒浮動不穩定。
遇到碰巧來探望他的談家大哥,我問他:
「所以他有這些精神問題,都是因為放火那件事嗎?」
他大哥說:「是誘因,但也不盡然,更多我和他的主治醫生都主觀認為與你有關多些。對此你可以理解為他患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徵,童年陰影執念,又或者……是愛。」
「愛?」
他對我的是愛?怎麼可能。
「他是沒長嘴巴嗎?一直不知道說?」
談律燊不喜歡我這語氣,面色不好:「你也不看看自己跟季滁有多精彩的過去,他敢說嗎?」
??
他不敢說,可他敢做啊。
之前季滁突然被人砸花盆的事,十成就是他。
談律燊從我表情猜到,呵笑一聲。
「是,所以當時我攔住了,很抱歉,我們也沒辦法完全控制得住他。」
話這麼說,談律燊沒覺得自家弟弟有何不對。
一副啊對,我弟就是這種瘋子又怎樣,他就是殺人放火也隻會是我的寶貝弟弟的表情。
我怎麼沒發現這人就是個終極弟控。
對方指了指那些文件:「看完這些, 你打算如何?」
我頓了頓,斟酌著怎麼開口。
說句殘酷的實話, 哪怕看完這些。
我心口有些被攥住得發疼。
但更多的就沒了。
因為腦海裡沒有對應的記憶,我更多地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哪怕是童利強這個人我也沒多少記憶了。
頓了許久, 我嘆了口氣道:「我能做些什麼嗎?」
「你?」談律燊自嘲地笑了聲,「你能做的可比我多了。」
或許是我表情太過明顯,他先一步說:「放心吧,沒敢讓你為我弟一輩子負責。」
「呃,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上次犯病就是一年半前你和季滁傳出緋聞, 現在大概率也是你和季滁的那場直播緋聞才搞得這副鬼樣子。等過幾天他鎮定些情況好些, 我想麻煩你多來看看他。條件允許的話,將你看到這些東西的想法與他坦白吧。
「我母親年事已高,不必要知道這些事,還請你幫忙保密。
「對了, 我弟借你那筆錢的事。
「他從來不是什麼你們童家村人能隨意看不起的存在,更不是網上那群蠢貨說的, 為了一己私欲賣高價疫苗就為了給你籌到錢的傻蛋。
「他們實驗室研發出的疫苗還沒出來,是有心之人聯合公司叛徒搞的鬼。忘了說, 嶼禮雖然在談氏的股份都賣給了我, 但集團近些年主打的醫藥企業, 全靠他帶的團隊上千個專利養活,在這點我都算是在給我弟打工。」
我對此的確是很驚訝。
但說什麼看不看得起的事, 著實刺耳了。
「我可從來沒敢看不起談教授,相反, 有件事我也得和你說清。
「睡了?」
「算隻」「我童錢不是隻有待在家帶小孩這點價值,更不是心高氣傲沒什麼本事。這點,談大哥一個在商場滾爬了二十年的人了,承認自己說過的話太過自負沒遠見應該沒問題吧?」
談律燊面色不太好看,僵了僵,才開口道:「行吧, 這事算我判斷失誤。」
我沒好氣哼了聲,轉而開口道:
「最後, 這婚, 說實話,我還是想離。
「你和你母親的人生觀點, 我不是很苟同,所以我並不是很樂意繼續跟你們這些人虛偽迎合。
「但談嶼禮我會負責到底,不是以妻子的身份,而是以重新認識的朋友身份。」
在失去童年記憶後, 站在第三方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談嶼禮當年的事, 不可否認就是我做錯了。
童利強兒時對我再怎麼好都好,我都不該用毀掉另一個人的人生的代價去回報他的好。當年攔住了談嶼禮逃出那座大山打斷他回家的路,是我錯了。
該負的責我會負。
至於他愛不愛的,我懶得琢磨, 日久見人心吧。
隻是這人真邪門,他暗戀一個人鬼都看不出來。
算了,日子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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