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況且她與我兄長未曾做夫妻,我沒有立場責怪她。


「溫姐姐,趨利避害是人性,你身在大族之中,處境本就艱難,一言一行都由不得自己,沒人會怪你。」


她低著頭,猝然落下淚來,攤開手心露出香囊。


「這是我在護國寺為他求的平安符,隻是那日戰事緊急,等我拼了命趕到城門時,大軍已經離去。你能不能……去看他的時候,幫我給他。」


我搖了搖頭:「往事已盡,前路燦爛,你該向前看了。」


「我明白了。」她收攏手心,握緊香囊,抬頭朝我笑著。


「阿芙,你要多保重。」她笑中帶淚,「我……我要回去嫁人了。」


17


我在陵川開了一家醫館,招納了許多身有不足之人。


其中一人最為可怖,他瘸著一隻腿,左眼曾被射傷,隻留下一個黑窟窿,日日用眼罩蓋著。


他叫阿奇,是我兄長昔年的副將,在那場大戰中落入金河,為人所救。


起初,他出門採藥,人人都避著他,孩童更是見他便啼哭。


直到他們知曉,他是昔日虎牢關一戰的將士,漸漸地不再畏懼他。


「阿虎,那是咱們大周的英雄,你說他的臉可怕?不可怕不可怕,娘跟你說,那都是為了保護咱們才受的傷!」


「阿奇哥哥,你的眼睛疼不疼?」


「不疼,一點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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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有些不自然地同幾個小胡蘿卜頭說著話。


抬眸望向檐角,如霧細雨從水青色天空飄搖而下,好似珠簾玉幕,銀珠敲瓦。


我坐在臺階上,總覺得忘了些什麼。


不過,沒有印象的事情,大約是不重要的。


這日天蒙蒙亮,我遠遠地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落寞地站在醫館前。


他轉過頭看我,風塵僕僕,瓊姿皎皎,玉影翩翩。


我問春桃:「那是什麼人?」


隻見春桃咬牙切齒,毫不猶豫道:「是賤人!」


我嗔笑地看了她一眼,想來這人應當是得罪春桃了,那我也不待見他了。


「阿芙……」男子走近我跟前,垂著一雙眼哀哀地看著我。


他的稱呼讓我微微皺眉,我冷聲道:「公子,請自重!」


他面上的錯愕來不及收回,訥訥道:「你,你說什麼?」


我淡聲道:「舊歲時,我生了一場病,忘了許多事,我不認得你。」


他眼底猛然一顫,瞬間面無血色。


「不可能,阿芙……」他哽咽著,渾身都在發抖,「你不能跟我開這種玩笑,不可以,你怎麼可能忘了我,你記得春杏記得春桃,你記得那麼多無關緊要的人,你怎麼可能忘記我?」


「阿芙,你是在懲罰我對不對?我已經知道錯了,我這輩子就做過這一件錯事,你要怎麼罰我都可以。但你,你不能忘了啊,十幾年的時光,十幾年的情愛,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說忘就忘——」


他盯著我的眼睛,眼底剎那通紅有不甘有絕望,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生硬地扯著疼痛。


奇怪,他那麼傷心,可我卻那麼平靜。


「雖然你說的我都不記得了……」我頓了頓,見他眼中泛上希望,補充道,「可我很討厭你。」


我不再理會他,頷首往館內走。


身後,春桃嬌小的身軀氣勢磅礴叉著腰,不讓他前進半步。


「你要是關心要是在意,你早該知道,我們小姐她在西狄就病了,她為了不忘記你,每天每天都要喝下兩大碗苦藥,喝到吐都不曾放棄。為了記住你們那些過往,她每天都要花上半天時間一字一字地寫下來,那些冊子她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可最後呢,她跟你說她病了,你說她撒謊說她騙人。她燒那些冊子的時候,你正在跟聞姑娘卿卿我我!」


「小姐忘了你,是好事!隻希望謝將軍你高抬貴手,不要再來打攪我們的生活!」


謝珩唇瓣哆嗦著:「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我知道,我不會……」


「我不能沒有她,我活不下去的,春桃姑娘……」


春桃惡毒地說:「那你現在怎麼還活著?」


他紅著眼眶,衝進醫館,兩手緊緊箍著我的肩膀:「藥呢?藥在哪兒?阿芙你喝藥,我,我熬藥給你喝,你喝了就能想起……你給我藥方,我求你給我藥方——」


春桃大聲道:「燒了!全燒了!西狄的大皇子妃也死在你刀子下了,這輩子都不會有藥方了!」


許是全然陌生,見他這般痛苦,我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看他眼中一寸寸灰敗。


18


自那以後,每日醫館開門前,那個人都會在醫館前等著。


我未曾理會過他,也不在意他姓甚名誰,他似乎也不敢找我說話,隻是拿一雙眼睛跟隨著


漸漸地,他似乎在春水鎮住了下來。


偶爾我出門義診,他便不聲不響地跟在身後。


這日仍是一樣,他隔著不遠的距離,趕也趕不走。


街上突然起了亂子,受驚的馬車在人群中橫衝亂撞,眼看著下一秒便要倒壓過來。


混亂中我將阿奇推了出去,他的身體禁不住馬車的衝撞。


腦子裡反轉眩暈,耳朵裡全是尖音和呼嘯,天旋地轉間,有一個身影將我護在身下,我聽到清晰的一聲骨頭脆響。


他斷了手骨,坐在醫館裡,眼巴巴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沈小姐,你有沒有事?」


我翻出銀兩,放在他面前,當作救恩酬金。


他看著桌面上的錢,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再後來,他總會見縫插針地出現,卻又不逾矩,令人束手無策。


每日天不亮,他總在醫館前放下一堆藥,那些藥恰巧還都是急需或千金難求的。


春水鎮日日都有慕名而來的神醫,說是揭了招募榜,要來治失憶之症。


他搬來一本又一本手記,據說是幾日幾夜不眠不休,一筆一畫寫下的與我有關之事。


我低著眼,瞥了一眼,跟春桃說:「拿去燒了。」


聽到我這句話,他闔了闔眼,以拳抵唇,突然止不住地咳嗽。


爐火正旺,扔進去的冊子燃起了星火,他竟不管不顧伸手去撈。


滾紅的手捧著那些冊子,他顫著聲:「你看一眼……」


我默不作聲,背過身去。


這日他走後,春桃撿了一個京中傳聞來說。


說定京城有一位宣遠將軍,與一位姓聞的姑娘苟合,無媒無聘,兩人連孩子都有了。


可誰承想這位將軍遲遲不願娶她,直到後來,這位聞姑娘曾經在鄉下的姘頭找來定京,因錢財勒索不成,便捅出了一個秘密。


說是這聞姑娘早在鄉下便與自己苟合,那肚子裡的孩子也是他的,他乃行正義之事,不願英勇的宣遠將軍蒙在鼓中。


一場大戲,在定京城賺足了噱頭,那聞家也因此事,為人所不齒,據說那將軍的母親被戲耍後,急火攻心,不慎掉入湖中,撈起來時已經不省人事。


我聽得直犯困,看見他倆笑得憨實,搖了搖頭。


春桃拍了拍阿奇:「幹得不錯阿奇!就該讓他們顏面盡失。」


出了門,我又碰見他,一身青色長衫,洗得發白。


可今日的他,與這幾日做小伏低小心翼翼的樣子全然不同,帶著一種令人可怖懼怕的威嚴。


「阿芙,我當真令你厭惡到,連一個字都不願同我講了嗎?自年少起,我從未強求你過半分。」他的唇邊滲出毫無血色的笑,「現如今,我隻怕要強求你待在我身邊,我想著總有一日,你會想起一切,想起你對我的愛。恨也好愛也罷,總好過這般漠視。」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手中握著足以讓人失明的毒藥。


「謝將軍!」阿奇扶著腿,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你若是還記得,我們少將軍臨走前的話,你就不該為難小姐。」


謝珩記得,他當然記得那日的慘狀。


那個他視為兄長一樣的人,用盡最後一把力氣,將他推出死境。


他悽厲地嘶吼著:「走啊!走啊!」


又濃又厚的血蓋住了他的面容,他張嘴的時候,血咕嚕咕嚕地冒出來。


他艱難地一字一句道:「阿——芙,我妹妹……我妹妹……你……要……護……」


阿奇與他說了什麼我不知曉,隻知道那天,那個人落荒而逃。


19


隔日,他頂著一張青白的臉再度出現。


將一簍藥放在門口,他低著頭啞聲道:「我答應過你兄長,要好好護著你一輩子的,我不會走。」


接連好幾日,春桃氣得將掃帚都掃爛了,我在想是否要遷居時,他卻突然離去了, 如他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隻在他離去的當晚,有人敲響我的窗棂,兩下重一下輕,這敲打的手法太過熟悉, 我下意識打開了窗。


暗夜中, 他一身黑衣, 劍眉星目,臉色冷峻,黑發束成高高的馬尾。在我開窗那一刻,他面上閃過一絲不可置信。


「阿芙,我有急事需要出門一趟。你可以,等我回來嗎?」


此刻我有些想念春桃, 若是她在這裡,必定能破口大罵他一頓。


我隻得強調:「我並不認得你,你什麼時候能明白這一點?」


細風吹來,好像一下子壓垮了他的脊背:「沒關系,不記得也沒關系,那等我回來,我們……我們能重新認識嗎?」


我堅定地搖頭:「不能。」


他不聽,自顧自地說:「沈芙,我名謝珩。」


眼前的武定侯千金許雲湄便是其一。


「(院」或許, 從前曾有一人, 在他外出時會心心念念地牽掛著。


可我不關心他將去何處,何時欲歸。


比起他,我或許更關心, 昨日院中新種下的花。


人間須臾歲月, 翻越萬頃山河。


邊關戰亂又起, 據傳是那個負妻薄情的宣遠將軍帶兵出徵, 平定叛亂。


我挑揀著手中的藥材,杜若味辛微溫、三七善化瘀血……


人性當真復雜, 既是無情無義,又是忠肝義膽,心憂天下, 不可一言而概之。


春水鎮上不知過了幾個春秋,亦不知收到幾封無人問津的來信。


冬寒卷過長街,滿城入目皆春。


戰止了, 將士歸家,普天同慶。


聽聞, 隻有那宣遠將軍這一戰, 未歸, 不知所終。


有人說,邊境赤峰崖生長著一種奇藥,能令人憶起忘卻的前塵過往。


可那僅是傳聞, 數百年來,雲霧繚繞的赤峰崖從未有人踏足。


行人議論不止,我卻步履匆匆,隻往家中趕去。


天空晦暗如許, 翻滾著濃雲,大雨將至。


院中新開的花兒,可不能淋了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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